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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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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羽很少有信,这跟她基本靠电话和网络联系别人有一定的关系;当一封盖着诸多邮戳的信件躺在门口几近锈蚀的邮箱里时连她本人都怀疑是不是有人寄错了地址。
按她所说的,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像个女孩子一样写信收信了。
信封上盖了一些红色的退件戳,修改地址后似乎又被多次邮寄。信是从一个偏僻的地方寄来,似乎经历了几番波折;原本白色的封壳已经几处泛黄。这封信,寄件人是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地址。虽然于己无关,但我却多看了几眼;觉得说不出地熟悉。
韩羽并没有当着我的面拆开信封,看得出她不想太早看那封已经流浪了太久的信;她小心地把信收好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她手头的工作。但那天韩羽却没有下楼吃晚饭。
傍晚时,天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
我在屋子里翻看从韩羽书房里借出来的一本安.兰德的小说,从餐厅里隐约传来玻璃器皿碰撞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猜想是韩羽从房间里出来打算吃一些东西代替晚餐。当然,保险起见;我还是合上了小说,下楼到餐厅查看。
餐厅酒柜边上的壁灯亮着,韩羽坐在餐桌边;将自己放置在一个半黑暗的空间里,餐桌上放着一瓶斜插在冰桶里的雪莉酒。她双手撑在太阳穴上,并不像在喝酒;而是在痛苦的低吟。
她专注地沉浸于痛苦之中,以至于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她双肩无节奏地微颤,最终;垂放下一只手;端起酒杯把杯子里的酒连带杯壁上水汽统统一饮而尽。酒精让她瞬间静默了下来,顿时屋里就只剩下雨水拍打排水管和窗外青砖的声响。
她伏躺在桌面上,用手指尖点着桌面上的纸片慢慢移动。
我打开餐厅的主灯,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她抬起手臂挡住双眼。
“怎么了?”
那支挡住双眼的手臂后传来她懒洋洋的声音。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看着她。
灯光对于她来说应该已经不再晃眼,但她依然没有放下手臂的意思。
“不要这样。”
我依然看着她。
“不要这样看着我!”
她拍撑桌面陡然站起,椅子歪倒到身后;空玻璃杯滚动而后从餐桌边沿落下摔得粉碎。
我第一次见她爆发出如此剧烈的怒气,这爆发力与她单薄的体态太不相称。显然,她需要休息。
“你应该回房间休息。”我也站起身。
她的眼神像受了伤的动物,抱着双臂节节后退;摇着头说:
“我不要休息。”
诚然,我没有权利逼迫干她干任何她不想干的事;即便这件事是为了她好。我们的关系至多是雇员和老板,这种时候我只是应该安静地离开。
我把椅子推回原处,转身关了灯。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冲力从背后袭来。当我被这股力量冲撞到院子里的同时,我横过手肘撑在身下;这股力的来源却不再有别的动作。我艰难地侧转过身体,让我自己站起来的同时扶起倒在我身上的韩羽。这回我们两都置身在雨中,而我要站起来就必须要拨开赖躺在我身上的韩羽;她似乎意识到我要站起身,就开始拼死地抱着我;只允许我那样抱着她坐在石砖地上。
雨点从灰黑色的上空不断地直直落下,冰冷彻骨;雨水不断地从额顶滑落,我只能闭上双眼;坐在雨中,抱着韩羽。她浸湿了的身体同样冰冷,一动不动;某一时刻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存活着。她侧枕着我的肩膀,呼吸逐渐平稳。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她的故事:
很多年以前,她与她最好的朋友李筠笙一起被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提前录取;怀揣着共同的梦想到了法国。她们一同进入了那所学校的油画院,那所学校的华人并不多;她们可谓是佼佼者,连她自己都感谢上苍对她的眷顾;毕竟不是每个十七岁女孩都有机会远涉重洋在法国著名的艺术殿堂里深造。但问题很快就来了,原来她们为了留学所学习的流利的英语在法国并不吃香;会英语的法国人并不多,大多的教授都是用法语授课;并且论文和研究报告必须使用法语完成。第一学期她们的学业举步维艰,这一困境直到一个人的出现;那个人带有浓厚的华裔血统,但却是在法国国立美术学院完成的学士学位;在华人并不多的巴黎,她们几乎就把她当成老乡了。这个人有个好听的中文名字:林文殊,她的中文和法语都极好;很快她们的教授就安排在研究生院读博士的林文殊成为了她们的助教,但事实上,她们并不能常常看到林文殊这个人。这个林文殊不但要完成学业,还是他们学院的学生会理事;经常要处理一些学生会的事宜。她们常以为林文殊会分身乏术从而敷衍对于她们的助教工作,而事实证明林文殊完成任何事都很完美;以至于她们背地里会拿林博这个人开玩笑,怀疑她是不是地球人或者她会不会有不为人知的巨大缺陷或缺点。
但渐渐的,当时的韩羽发现筠笙开始疏离她了;很多时候她行踪不明,直到后来在一个意外的情况下韩羽知道了筠笙和林文殊的关系似乎不那么单纯。法国人对同性恋这档事不以为然,而对中国出去的韩羽来说真是巨大的震撼;起先韩羽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她开始莫名地难受,这种心理上的不适很快转化为身体上的;她卧床不起。那场大病以后,韩羽很快办理了休学手续;她发现自己无法平静地与她们同处一个画室或是阅览室,她也试着若无其事地与她们交谈;但那样对韩羽来说是一种比鞭挞皮肉更痛苦的感受。韩羽离开时,留给她们一封信;上面用了一些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说明韩羽并非因为某些复杂的个人感情而离开,信的最后写着“你们是我最爱的两个人,所以我由衷的希望你们能幸福。”
一去数年,韩羽之后只零星收到筠笙一些信息;她们果然很幸福,林文殊帮助筠笙完成了学士学位的同时林博也成为了那所学院的讲师。而韩羽一直留在家乡,不久后开始经营美术品。十多年前,她们们结伴从法国回到林文殊祖父的家乡;在那个古老的镇子上住下画了许多作品,不久筠笙就被查出了肾脏有问题;林文殊执意要带她去美国治病。筠笙的身体当时很虚弱必须住院,也是在那时林文殊没有缘由地失踪了,至今没有找到尸体。而筠笙也被家人带到美国治疗修养了。
韩羽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雨已经不知不觉中停了。
我撑着胳膊坐着,低头看着韩羽被雨水湿透的长发贴在她清瘦的背脊上猜想道:
“那个林文殊要是死了,你不就有机会跟筠笙在一起了?”
她深深叹息,推开我爬站起身;摇摇晃晃扶着门框进了屋。
在韩羽洗澡的时候我用干毛巾擦拭着湿透的短发,我也知道窥视他人的隐私不好;但我还是把摊在餐桌上背面朝天的信纸翻了过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
羽:
展信悦,不知你近况如何;我们从高中起就在一起读书;志趣相投,我相信我此生不会有第二个如你一般的朋友。但你当年离去还是让我很伤心,至今依然对你抱有愧疚。半年前,我被查出罹患癌症;我也知道自己多半命不久矣。
我结婚了,在当年治好病不久以后;对方是一个疼爱我的男人,我很高兴能遇到他;现今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这都得益于多年前那个匿名的肾脏捐献者。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当面感谢他。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奢望,同时;在看到善良的丈夫和健康的女儿的同时我也有深深的愧疚。你知道的,我始终爱着一个人;甚至美满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也没有使我将她忘却。我不知道为何文殊在那个我病情恶化严重昏迷的夜晚会失踪,之后音讯杳无;羽,你是我剩下的唯一期望了;现今,我的身体情况日渐恶化。我只想见她一面问问她当年离开的真正原因。
羽,我知你当年离开法国的缘由,也知你心中所想;看到你当年留下的信,我心如刀搅;那时,我才知道你也是爱着文殊的。但你却尊守着我们的友谊,选择离去;我病大概是治不好的,但我想趁我还清醒的时候交待一些事;在这些年里我天天祈祷希望文殊她过得幸福,但又想到自己快要死了;即便是死了。我也希望把文殊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文殊;如果那时我已经不在人世,请代替我好好待她好好爱她。如果有一份爱能代替我陪伴在她身边,那一定是你对文殊的爱恋。若你答应,我也可以瞑目了。至此,祝身体安康。
友:李筠笙
合上信纸,我才意识到我对于韩羽这个女子依然陌生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