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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有板有眼谵人谵语 ...

  •   翁妈妈强忍着恐惧,竖起耳朵试图倾听黄嬷嬷的脚步声来判断她的方位。可是空旷的偏殿中只有病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而偏殿之外不过是最寻常的鸟叫虫鸣。
      她正全神贯注地试图分辨脚步声,冷不丁眼前一黑,黄嬷嬷的高瘦的影子已经投在了她所藏匿的门板之上!
      有那么一瞬间,翁妈妈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可是随即它又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翁妈妈只觉得血往头上涌,几乎要昏厥了。
      黄嬷嬷为什么没有脚步声!难不成,她已经不是人了?
      翁妈妈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浑身发软,险些瘫倒。可是黄嬷嬷的脚步不停,依旧是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偏殿,又朝中庭的一株老树走去。
      黄嬷嬷消瘦的身影渐行渐远,似乎并未察觉门后藏着个人,又或者是对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有一种奇异的专注,以至于虽然发现了翁妈妈的所在却无暇顾及。
      翁妈妈软软地滑坐在地,身上的汗水已经把门板洇湿了。虽然侥幸没有被恐怖的黄嬷嬷发现,保住了性命,可她也没有力气和勇气再走回自己的屋子。更何况想要回到庑殿,中庭是必经之路。她只能顺势坐倒在地,背靠着门板,躲在这并不牢靠的掩体之后,继续观察黄嬷嬷的举动。
      她似乎是在……挖洞?好像也不是,因为大树的阻隔,翁妈妈看得并不真切,只是根据黄嬷嬷手里的工具,加上树后飞出去的泥土产生了模糊的判断。这动静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停了,如果是挖洞,不会这么快捷。很快黄嬷嬷露出来的半截衣角也从视野中消失了,似乎整个人都消失在了大树背后。
      翁妈妈并不敢动,又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奓着胆子爬起来,想走过去一探究竟。谁料浑身乏力,才动了一下,就砰地一声撞在了门上,一下就将打瞌睡的榆钱惊醒了!
      翁妈妈吓得不敢乱动,许是榆钱睡迷糊了,也未能分辨出声音的来源是在外面,醒来没有出来查看动静,而是朝里走,挨个查看病人的情况。翁妈妈松了一口气,正想趁机溜走,可是没等她站起来,榆钱惊恐的尖叫就将万安宫的众人惊醒:“六、六皇子好像没气了!”
      万安宫里乱了起来,宁妃成日抱着佛像不撒手,已经不中用了。原本董婕妤倒是还能稳住心神主事,可是她也病倒了。宫人们乱作一团,惊动了在隔离带外巡视的侍卫,两边隔着门喊话,乱了好一阵子,才有人跑到坤宁宫报信。
      翁妈妈终于有力气站起来,她早就没有余力去检查黄嬷嬷消失的地方了,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粗陶景泰蓝茶壶里的冷茶一口气灌进肚里,又觉得饥饿,就着茶水往肚里填了两块黄米凉糕,手依然抖得厉害,手腕上庄嫔娘娘赏赐的镯子还磕在茶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黄米糕下肚,总算恢复了一些力气,翁妈妈揉着被磕痛的手腕,目光落在自己的镯子上,忽然浑身一凛,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方才黄嬷嬷从匣子里取出来套在自己手腕上的镯子,不就是陶养娘戴过的,精微姑娘命整个万安宫的宫人去认领的,那个携带着天花病毒的镯子吗?
      在六皇子夭折这样的大事之下,万安宫疯了一个乳母,实在算不得什么。御医们来去匆匆,确认了翁妈妈没有染上天花之后,再没有人为她停下脚步,任由她在万安宫自生自灭。等熬到疫情被控制住,就由殷太后做主,将她发还黔国公府。
      等万安宫的天花病人数目清零,皇后下令,将万安宫所有的幸存者都暂时挪出去,重粉墙垣,翻修偏殿,连中庭的植被都要重新修整一番,等一切布置停当,彻底铲除天花疫病残存的任何一丝痕迹,这才令宁妃和董昭仪重新迁入。
      东西六宫总共十二座宫殿,如今尚且无人入主的,唯余沈康嫔曾经居住过的咸阳宫,以及白淑女曾经住过的长阳宫了,寿昌宫虽然暂时无人居住,但严昭仪在佛堂侍奉康贵太妃礼佛,归期未定。两座宫殿都出过不幸的事情,多少沾点晦气,知道旧事的宫人总也不愿意踏足。沈康嫔犯的罪过轻些,而且她人还健在,而白氏却是在长阳宫自裁的。两害相权取其轻,最终宁妃和董昭仪选择暂居在咸阳宫中。
      失去六皇子之后,宁妃一度也因为伤心过度而有些不清醒。当然,她这一份痴狂落在痛失外孙的沐夫人眼中,那是惺惺作态。同为万安宫的人,董昭仪好歹还知道亲力亲为照顾生病的六皇子,甚至因此也染上了疫病,宁妃呢?她一直是独善其身的一把好手。万安宫幸存的大小宫人里面,一多半是染上天花又病愈的,宁妃却不在此列,她从头到尾都未曾染病,也无怪乎沐夫人认为其情不真。
      可若沐夫人能够易地而处,想必也能明白宁妃并非惺惺作态。她一开始抱养六皇子的时候,或许确实将这孩子视作一块护身符,想的是皇帝百年以后,自己的晚年生活能够有个保障。可人心总是肉长的,与六皇子朝夕相处近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宁妃亦曾轻柔地摩挲他的发顶,亦曾为他哼唱过温柔的小调,早就将他视如己出。六皇子薄命夭折,于庄嫔和黔国公府的人而言固然有如挖去心肝,于宁妃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只是每个人宣泄心中的恐惧与伤痛的途径不同,落在庄嫔身上,是痛极迷心,状若痴狂;落在宁妃身上,则是求神拜佛,祈祷上苍。
      六皇子丧仪上的一场闹剧,以皇帝的干预落下帷幕,两个同病却不能同情的人,一个在咸阳宫里临风洒泪,一个在黔国公府对月长吁,半年之后,却各自是不同的光景。
      宁妃脸上被沐夫人抓伤的痕迹早已痊愈,在董昭仪的陪伴和开解之下,虽然依旧沉默伤怀,不复昔年明锐张扬的风采,却业已恢复了清明。可沐夫人的境况却恰如宝庆所言,并不见缓解。
      沐夫人性格刚硬要强,从不认命,从不服输。她不愿承认沐家人是为天意所背弃,才导致心爱的外孙染上天花不治身亡,宝贝的幼女因此疯癫。起初她将仇恨的种子播撒在宁妃身上,认为是她没有精心照顾好六皇子,才导致悲剧的发生。在受到皇帝的申斥之后,她逐渐清醒过来,觉得宁妃固然应该承担照顾不力的罪责,却并非始作俑者。于是她将被发还黔国公府的翁妈妈当作突破口,试图辨明六皇子身染天花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最初,翁妈妈的疯话让沐夫人心存厌恶,几乎要失去耐心。儿子儿媳,连同两个归宁的女儿也劝她安心荣养,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失去理智的人身上。可沐夫人一旦认定,便是不死不休的性子,依旧执着地与翁妈妈对话,想要将宫里给她的那一番模糊的交待还原成清晰得毫发毕现的细节。
      翁妈妈的胡言乱语不外乎三个主题,第一是求求老天爷保佑不要让她染上天花,第二是陶养娘大发慈悲不要找她索命,第三是黄嬷嬷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杀了她。照结果来看,翁妈妈的三个心愿都已经达成了。
      前两个请求倒是不难解释,沐夫人已经从皇后处得知了翁妈妈的心病:是翁妈妈的疏忽大意导致陶养娘错过了尽早治疗的机会。某种角度来说,六皇子的夭折,翁妈妈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
      沐夫人勉强控制住心中蓬勃的杀意,转而思考翁妈妈的第三个话题,黄嬷嬷,亦即玉树,原是她亲自送入宫的人,本该和翁妈妈同心同德地侍奉六皇子,为庄嫔所驱驰,她究竟做了什么,居然会成为翁妈妈的心病。
      彼时送玉树进宫之前,玉树曾经向她坦诚,自己是因为首鼠两端为殷太后所弃,才被逐出宫廷的。当时的沐夫人还曾警告她,不能因为个人恩怨牵扯到黔国公府。可如今听到翁妈妈口中的“冤有头债有主”,实在很难不让沐夫人质疑,玉树究竟有没有遵守承诺。
      黄嬷嬷因为长期贴身照顾偏殿里的天花病人,自己也不幸染上天花,她年老体衰,抵抗力不似青壮年的董昭仪和红绸等人,染上疫病未久就不治身亡,与宫里其他死于疫病的宫人一样,被就地焚化,只余下一个装有骨灰的瓷瓶,等待其家人认领。玉树无亲无故,论理她的骨灰也该发还将她送入宫的黔国公府,可据负责看守骨灰的内侍说,黄嬷嬷的遗骨被慈宁宫收殓了。
      彼时沐夫人正心乱如麻,无暇顾及这等琐事。领回并安置翁妈妈、为死于天花的曾经服侍过六皇子的宫人做法事、与前来吊唁致祭的勋贵们迎来送往,这些事都是宝庆代劳,以世子夫人的身份主持黔国公府的大小事宜,沐夫人连问都没有问过。玉树的骨灰被慈宁宫要走这回事,还是沐夫人听了翁妈妈的话,打听起玉树的下落,才从宝庆口中得知的。
      慈宁宫没有义务安置一个皇子的教养嬷嬷,殷太后之所以会为黄嬷嬷收殓遗骨,只可能是她已经了解了黄嬷嬷的身份,知道她曾经是慈宁宫的掌事女官玉树。她们究竟是何时相认的,殷太后认回玉树这件事,会与六皇子不幸染上天花有关系么?
      沐夫人查到这里的时候,有些混乱和迟疑,若此事与六皇子无关,她根本没有必要查得水落石出,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可若转移重心,从天花疫病的源头入手,又是一个死结——皇后告诉沐夫人,天花病之所以会传入宫廷,是因为陶养娘的家人意外将天花病人用过的东西送了进来。那是一个鱼戏莲纹的荷包,宫里已经将其焚毁,据说还有一个镯子,想必也一并被融了,彻底断绝疫病再度传染的可能。
      陶养娘的家人病的病,死的死,散的散,无可迁怒,亦难以追本溯源,线索到这里,基本上就断了。
      意识到没有进展,沐夫人心中悒悒,病情一度加重,清醒的时候更少了。宝庆原本只是在沐夫人伤痛之际替她分忧,本想着等事情过去了就交还权柄,见状只能继续主持黔国公府庶务。黔国公府内五院外八院大小十三个管事,十个是沐夫人的心腹,眼看旧主子病得糊涂了,有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另择高枝;有的依旧把满副身家押在旧主身上,如同护院忠犬一般朝宝庆亮出獠牙;还有的对于黔国公府谁的话有分量并不感兴趣,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和权柄有没有受到损害。
      好在宝庆秉性温厚,作风也是四平八稳,既没有露出急色之相,变更人事,将自己的陪嫁调到重要的位置上,也没有显威风立规矩,驳回沐夫人的定例或是拿沐夫人的心腹杀鸡儆猴。对于沐夫人那些英明的决策,她萧规曹随,“垂拱而治”;对于那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她也不急着兴利除宿弊,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在宝庆春风化雨般的行事风格之下,黔国公府平稳地实现了当家大权的过渡,让那些个站干岸等着看笑话的仆妇们大跌眼镜,黔国公和沐世子则颇觉欣慰。
      外头是风雨如晦还是春和景明,沐夫人一概不知,也无心关注,依旧成日与翁妈妈对话。既然一条路被堵死,那关于玉树的那条无论是否通向沐夫人所求的真相,她也只能朝这个方向走下去了。
      “你为何觉得黄嬷嬷会杀了你呢?”沐夫人看着抱着一块凉糕吃得到处掉渣的翁妈妈,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尽量忍耐着循循善诱。翁妈妈痴痴笑着:“因为她拿着斧头!”
      斧头?沐夫人微微上挑的眉毛蹙起,宫里哪来这种危险的利器?她盯住翁妈妈,沉声道:“你确定是斧头?”
      “什么斧头?我只吃胡桃。”翁妈妈又答非所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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