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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青草流年传6 ...

  •   那暴民的刀离怀靖的胸口只差一寸。长剑抽出,那暴民随即倒地,鲜血蔓散开来,浸湿了怀靖的长靴,而怀靖却不自知。
      他惊魂未定的看着眼前的人。那人长身玉立,手持龙纹宝剑,身穿铁衣银甲,寒光凛凛,眉宇之间已有了帝王霸气,逼得人不敢直视。夕阳在那银甲上镀上了一层血色,周身顿时泛出一股肃杀之气,气贯长虹,冠绝古今,仿佛要令这天下万物为之俯首称臣,宛若战神在世。
      那人便是怀靖的至亲手足,血脉交织骨血相连的永宁。
      怀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永宁。记忆里的永宁应该是那个青衣广袖,白玉束冠,性情温润如玉,散发着蕙兰香气的儒雅少年,眉宇间有着恒久不变的淡定和辽远。偶尔嘴角扬起的笑容也是那般的云淡风轻,宛若镜中花,水中月。整个人好似从云雾中淡出的天外飞仙,带着遗世而独立的清冽风骨。
      记得有一年佛诞节,宫里请来了无荒国中禅宗第一的无隐禅师前来参禅讲道。那时怀靖正藏在灌木丛里捉些刚刚出土的蛐蛐幼虫,寻思着怎么去恐吓那些宫人。却听的一个老和尚语气里带着十二分的不可置信,惊道:永宁皇子命带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这一世在家便是那威震四方、战无不胜的转轮圣王,出家便是那救天下苍生于水火的转世活佛。老衲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无荒国将遇治世明君迎来一个空前绝后的盛世
      那时怀靖连滚带爬地从灌木丛里跑出来,撒着脚丫往母妃的宫殿跑去。他在佛书里看到过,转轮圣王,拥有七宝,具足四德,统一须弥四洲,以正法御世,其国土丰饶,人民和乐。是要缔造盛世的旷世明君。
      当怀靖把那老和尚的一番话如是告诉母妃的时候,她的母妃手徒然一紧,正在修剪西府海棠花枝叶的剪子赫然将一朵开得极好的海棠花连枝削下。良久他的母妃都没有言语。怀靖那时还很年幼,他本满心欢喜的以为,他同永宁一般相貌,那他必然也有了那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他的母妃知道也定会欣喜。可是全然不似他所料想的那样。于是怀靖落寞地回了书房,独自研磨执笔抄着《孝经》,每抄一句便在心里默诵一遍:母妃爱我更甚于爱己,只是恶我右眼无重瞳。
      那一日老和尚的断言终是应验了。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转轮圣王终究只有一个,那便是永宁。怀靖看着眼前那个身披银甲战袍,他所不熟识的永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脚下还流淌着泊泊鲜血,怀靖眼前的事物渐渐失了焦距,他索性放任自己阖上眼眸沉沉得睡去,最好地老天荒都不要再醒来。
      他终究还是来了,是救他还是救那风城的数十万百姓而来呢?必然是后者,永宁是这一世的转轮圣王。
      在暴民攻上城楼的千钧一发之际,永宁皇子与炎暄将军率十万铁骑破城而入,镇压了暴乱,于乱刀之中救下了怀靖。风城一切事物都交由永宁掌管把持。永宁行事素来决绝果断,雷厉风行,与他平时给人儒雅温和的印象大相径庭。来到风城的第一日他便带数十名轻骑将那在逃的太守押解回城,斩杀于市,悬其首于城门之上,以泄民愤。之后永宁带领全城百姓开辟新的水源,将所有的病患集中于太守府邸,暂作隔离,集结风城所有大夫日夜悉心照料。又从帝京急招来太医院资历深厚的林太医前来诊治疫情,同时派遣军队向附近的城池借粮草和应急的药材。永宁皇子更是身先士卒,亲自端药侍奉病人。
      这几日,疫情也有了起色,蔓延之势已经得到了控制。现下新的水源也已经寻到,开仓放粮之后百姓已无温饱之忧,药材也到位无短缺之患。永宁皇子下令太守府救治百姓不得收受一分诊金,实为义诊。
      一时间,永宁皇子深得人心,无数百姓集结在太守府邸门口,对其顶礼朝拜。更有文人写下千字功勋表刻于灵石之上,以赞扬永宁皇子的丰功伟绩。
      可是这场瘟疫带来的浩劫依旧是惨重的。死伤百姓十万有余。
      这些都是怀靖从近日来照顾他的侍女口中得知的。从那次暴乱后,他昏迷了近十天才清醒过来。清醒之后也整日昏睡不已,在林太医的精心调理之下才有了好转。现下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林太医说怀靖郁结肺腑又连日操劳过度才导致气血凝滞。本是无大碍的,无奈他心如死灰,求死之念甚重才迟迟不能醒来。经此一番折腾误了诊治良机便损伤了五脏六腑,只能靠长久的调理慢慢恢复。他昏迷的那些时日里,永宁皇子怕他再也不醒来,在他的床前唤了他整整三天三夜。
      听到这里的时候,怀靖用无名指轻轻得揉着发疼的额角,轻声呵退了林太医。他有些无力地倚在床沿,眼底的灼热疼痛感促使他不得不闭上眼眸。忽然空气里飘进了中药特有的清苦香气,怀靖下意识得皱了皱眉,边做了个退下的手势边道:把药搁着就退下吧。
      恍惚间听到一句沙哑低沉的声音道:皇兄,你食言了。
      怀靖猛然睁开了双目,正对上依着他身旁坐下的永宁。这时的永宁已经换下了那身寒光凛凛的战袍,穿着一袭素白的袍子,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憔悴,下巴上还有一些青色胡渣,给永宁一贯温文尔雅的气质里平添了一份落拓。
      永宁将药递到怀靖面前,淡淡道:皇兄,那日马车之中你允诺我要珍重自己。你便是这般照顾自己的吗?
      房间一时之间陷入了良久沉默。怀靖接过药,深吸了一口气便大口灌下。其实怀靖是分外怕苦的,前几日小厮送来的药都被他偷偷地灌了屋里那小盆栽里。今日到底是逃不掉了。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怕中药苦涩,连怀靖都不禁要看轻自己了。
      怀靖的眉头都快扭成了一团,口里那苦涩的口感非但没有退散反而更加浓烈了。永宁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包装仔细的小包裹,一层层打开来里面竟然包着写五花八门的蜜饯果脯。
      突然明白了永宁的用意,怀靖别过头去面上微红道:这些女娃儿好吃的零嘴你拿来作甚?
      永宁面上扬起温柔的笑,如同在哄骗孩子一般道:我知这药颇苦,想来这虽是女子喜食的零嘴,但是此时用来解苦最好。这可是我瞒着林太医私带进来的。说着永宁拿了一颗蜜枣递到怀靖嘴边道:皇兄莫要拂了我这一番心意。
      怀靖不理会那送到嘴边的蜜枣,伸手夺过永宁手上的小包裹,在里面挑了一颗更大的蜜枣放入嘴里,包着蜜饯的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嚷道:这颗你自己吃吧,若只有我一人吃,岂不是太过不公平了。
      永宁愣了愣,有这么一瞬间他竟觉得眼前的怀靖回到了那个还未遇到玉阶也未经历丧母之痛的顽劣灵动的少年。
      怀靖见永宁不吃那蜜饯还愣愣的望着自己,想来是自己又闹笑话了便垂下头,脑海里飞快思索着些话题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便突兀地来了一句:风城的疫情如何了。
      永宁回过神来,低声喃喃道:死伤十万。在这风城数十万人之中我只救你一人。只要能救回你一人,这数十万人哪怕死绝了都是值的。
      你说什么?怀靖听不太清永宁的话,略略侧过脸将左耳贴近些。
      而永宁却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得坐着。如果他们兄弟之间一直似这般该多好。
      怀靖的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然而永宁却一直都没有要班师回朝的意思,以皇兄重病为由驻兵在风城已两月有余。这两个月来,永宁和怀靖几乎形影不离。
      每天永宁都以助身体复原为由拉着怀靖散心。就说这太守府的花园,那巴掌大的地方,怀靖和永宁就走了不下几十遍,走得怀靖甚是无奈。而当怀靖找出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推搪永宁的时候,永宁就会淡淡地唤一声:皇兄,脸上扬着难以捉摸的笑。那笑容着实把怀靖激得心中一凛,脊骨发凉,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屈从于永宁。本来永宁就是性情偏冷淡的人,话自然是不多的。怀靖虽然一贯的张扬跳脱,可是近些年来经历了那些是是非非也磨平了他性子,为人处世之中尽显倦世冷漠之态。两个人走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话,偶尔讲点什么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这样尴尬至极的散心散的怀靖是有苦难言,而永宁反倒是常常几圈走下来还意犹未尽。
      于是怀靖便开始处处躲着永宁,可是无论他躲在什么样的地方,永宁总能轻而易举的找到他。后来有一次怀靖终于忍不住问了:为什么你总能找到我呢?那时永宁隐退了嘴角的笑容,眼里忽然水光流转:皇兄,其实我一直都站在离你很近的地方,一直都在。只是你的眼里从来都看不到我。
      现在已经快到年关了,风城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那刺骨的寒风里时不时传来清淡的梅花香气。怀靖一手托着下巴一边看着窗外的那一株腊梅,神情一片茫然放佛看痴了一般。一旁的永宁叹了一口气道:皇兄,该轮到你了。怀靖这才回过神来,定了定,看着眼前被白子吃的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的棋局微微皱起了眉头。正思量着下在何处,却听得永宁轻笑道:皇兄,你每每举棋不定的时候就喜好手执棋子在棋盘上极缓慢但有规律地敲着。这个习惯以前就被徐太傅训过,没想到你至今也未改过来。
      怀靖抬起头来作惊讶状道:这些陈年旧事我都记不大清了,难为你倒是上心,还记得起来。
      永宁拿起一旁的茶盏细细地抿了一口茶,有意无意道:很多事情不是皇兄记不得,而是皇兄不愿记得而已。
      怀靖没有接话,低垂着眼眸扫视着棋盘,终于胡乱找了个空放下手中的黑子。见怀靖落了子,永宁面上轻笑,手中的棋子正要落下却被怀靖急急呵住:等一等,刚才有些走神那一子我下错了,你且容我再思量思量。说罢便拿起了刚才下的那一子寻觅新的落子之处。
      这一举动看的永宁有些瞪目结舌: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皇兄,你这是…是…无赖啊。
      怀靖听永宁如是说道心中颇为愤愤,压着声音道:你真是被那徐太傅给教傻了,怎生得和他一般迂腐,罢了罢了。怀靖自知理亏又把棋子放回了原处,可是眼前已是死局,从开始到现在他已经连输了三局了。这一局若是再输,他脸上还真有些挂不住。心里那些小心思在肚里转了几番,怀靖面作痛苦状道:近来我大病初愈,实在是不胜棋力,你亦不能下得尽兴。不如这棋我们改日在下,你意下如何?
      永宁听出了那番话里夹藏着的小心思,又抿了一口茶赞同道:如此甚好,改日我再寻皇兄下棋的时候但愿能寻你寻的久一些。当说到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永宁又露出那种让怀靖背生寒意的笑容。言下之意是让怀靖千万别再躲着他了。
      这两个多月来,有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着。怀靖那本已毫无生气的眼中也开始渐渐有了往昔的神采,嘴角也会偶尔扬起混世小魔王般的笑容。会在看见长相秀美的侍女后,张开做工精细的檀香扇半遮面,在永宁的耳畔将其评头论足一番。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还会故意刁难那些侍女,逮着机会揩点油水。会在下棋的时候频频悔棋,会在一起看那些当世文人诗集的时候明目张胆的走神,会在一起散步的时候偶尔露出落寞悲伤的神情。
      那个曾经一度失魂落魄的怀靖,终于眼里一点点清亮起来,那些支离破碎的魂魄一点点的拼接起来,终于重塑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怀靖,不再是先前那个遭遇巨变后失了精魂的人偶娃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青草流年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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