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回头草》这座塔

1、第 1 章

　　第 1 章 第 1 章
　　S市的秋天可能赶时间，想快些把降温的任务完成好让位给冬天。
　　连着下了几天雨，今天总算见了晴。
　　向着阳的商业街西侧，天青陶艺馆那块儿透着古朴的招牌和整条街的时尚画风有些不搭。
　　在周边店铺里熙攘人群的映衬下，显得愈加冷清。

　　“没带回来……”
　　甄天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腾出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桌面。
　　“那家老人不同意卖，都气晕了。我留了些营养品就回来了。”

　　“这不是让你白跑嘛！定金都给了，还带反悔的？”董斯齐在电话里有些愤愤。

　　看架子上的几盆多肉有点干，甄天拿起洒水壶。
　　“老人家比较念旧。那个瓶子是她丈夫给她的聘礼。她保存了那么多年，肯定舍不得。”

　　“也是。”董斯齐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我的子孙背着我，把我媳妇的嫁妆给卖了，我非得打劈他们不可！”

　　甄天扬起嘴角：“你先把晓萍追到手，再考虑媳妇儿嫁妆的问题吧。”

　　说到这个，董斯齐满是不解和苦恼。
　　“哎，你说，这都快八年了。路晓萍同学为什么就是不答应我呢？”

　　这两个欢喜冤家的事儿，甄天从高中看到现在，已经麻木了。
　　“你少干些不靠谱的事儿，你们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从一开始的拽人家姑娘小辫儿到现在动不动就损人加口是心非的嘴硬，能追上才怪呢。

　　“我怎么不靠谱了？”董斯齐觉得自己的人品受到了质疑，这不能忍，“我现在就向你证明一下我这个兄弟有多靠谱！”

　　没等甄天质疑他的话，就劈里啪啦地说了起来：“我们学校历史系教考古学的那个楼教授，你听说过吧？他……”

　　一直很稳的洒水壶歪了一下，水溅到了旁边的狮子玩偶上。

　　甄天连忙拿纸去擦。

　　“阿天？没事吧？”对面手忙脚乱的声音让董斯齐止住了话。

　　甄天把被水沾湿的纸巾团在手里：“没事，不小心把水洒了。你接着说。”
　　“哦。上个月楼教授不是被省博物馆请过去挖掘遗迹了嘛。就之前在历下村被挖出来那个什么什么的墓……”

　　甄天点了点小狮子的眼睛，淡淡纠正：“M53宋代学士墓。”

　　“对，对，就那个墓！说是一个大官，陪葬品不少呢！最多的就是陶瓷，据说还有你最喜欢的汝窑。听我历史系的哥们说，楼教授带回来一大堆碎片，需要处理、鉴定什么的。所以这个学期，考古系那些研究生的期末考试就是实操……重点来了！”
　　董斯齐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
　　“因为任务量太大，考古专业的那些老教授就发了一个招聘，邀请一些对陶瓷有研究的人去帮忙……”

　　甄天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倚着桌子的身体站直了。

　　“我给你报了名！哈哈！感动不感动？你那几天正好去云市收瓷瓶。可我想着你这么喜欢陶瓷，肯定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啊！就把你的资料发过去了！填的你邮箱地址，你一会儿看一下，今天就会陆续回复了。”
　　没有听到好兄弟的反应，董斯齐只当他被自己感动的说不出来话。
　　“靠谱不靠谱？！就问你好兄弟我靠谱不靠谱！以后别老是和路晓萍一起挤兑我。晚上聚餐的时候，你好好给她讲讲我的丰功伟绩，让她也见识见识！”

　　在董斯齐得意洋洋的邀功中，甄天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回道：“你可真、靠、谱！”

　　被无情挂了电话的董斯齐：“……”
　　这么迫不及待就去看邮箱了？！

　　甄天有些无力地重新倚回桌子，看着手机出神。
　　脑子里丝丝缕缕地不知道是些什么，分辨不清。

　　直到前台小妹柳一敲了门。
　　“甄哥，有位老先生看中了‘急雪’。知道是非卖品后，问能不能见制作人。”

　　“好，我马上过去。”

　　甄天舒了口气，走出办公室，把被他握的有些发烫的手机关在了门里……

　　看着面前这个白釉长颈胆瓶，章程心动不已。
　　“怎么样？漂亮吧？”他炫耀般地问妻子。

　　徐宛苹看着丈夫那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翻了个白眼。
　　“说的好像跟你做的似的。”
　　说归说，还是顺着他的心意仔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
　　“确实是不错，比你之前往家里搬得那些强多了！”
　　彷佛找到了理由，气势一下子起来了。
　　“所以说，之前那几件被老鼠弄碎了，也不能怪我。你说你要是都买成这样的，我至于给你放地下室嘛。不过，刚才那个小姑娘说了，人家不卖的。你可别强人所难，把你那套厚脸皮在这使上。”

　　章程也不跟她争辩，笑呵呵地又绕着放在展柜玻璃里的瓷瓶转了一圈。

　　“两位好。”甄天走了出来，上前礼貌颔首。

　　章程眼中透着迟疑：“这件胆瓶是你做的？”

　　“怎么说话呢？！”徐宛苹在一边瞪他。

　　章程觉得不是他看不起人。

　　眼前这个年轻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衣黑西裤，个子挺高，长得唇红齿白的，眉眼间有些清冷。
　　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像个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书生。
　　那一身古朴的气韵，搭着这家店，确实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就是干这行的。
　　可要说是这个胆瓶的作者，章程觉得他的怀疑是正常反应。
　　据他多年买陶瓷的经验，这个瓷瓶的制作者，做瓷经验最少得十年起。
　　而这个馆主看上去最多二十三四岁。

　　“这件‘急雪’取自纳兰性德的‘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是一个初冬在西山的窑厂亲自烧制的，用的是柴窑……”
　　甄天没辩解，只是顺势说起了制作过程。
　　他身上渐渐消融的冷意一点点把章程眼中的怀疑打散。

　　章程满意地点点头：“年轻人手艺真不错！这件胆瓶胎薄如纸，透光透影，无一图案却尽显风流。隐隐还有陈中林老先生的风范，你和他……？”

　　甄天微微惊讶，这位客人是个行家。
　　“是我外公。这件胆瓶是在他老人家的指导下完成的。”

　　“我说呢！原来是家学渊源！”
　　章程爽朗地大笑起来，看着甄天的眼神闪着赞赏的光。
　　“我可是陈师傅的忠实粉丝，家中收藏着好几件陈大师的早年作品。这件胆瓶虽有令外公的影子，但比之大师之前的风格，多了一股子韧性和淡然。小伙子很有天分啊，十几岁就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风格和见解。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老先生过誉了。”

　　看他落落大方，不骄不躁，章程更满意了。
　　想起最近在综艺节目上蹦得热闹的那个，叫什么其的。
　　自称是青花大师张师傅的传人，那手艺，骗骗不懂行的还行。陶艺界就是少了些认认真真做事的年轻一辈，只靠他们这些老骨头，怎么能把陶瓷艺术发展出去？

　　越看甄天越欣赏，章程一口气挑了好几件店里的珍藏，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甄天送他们出门。
　　“您之前挑好的品，我会亲自清理保养之后送上门。” 把一个标有“天青”两字的包装盒递给徐宛苹，“这是我之前仿的一件清朝的胭脂盒，很有趣，送给您把玩，希望您能喜欢。”

　　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礼物，徐宛苹笑得十分开心。
　　“肯定喜欢，谢谢啊小甄。”
　　叫得十分亲昵，尽显对甄天的喜欢。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家老头子第一次这么有眼光。

　　看妻子这么高兴，章程笑呵呵地递上一张名片：“小伙子以后有什么好作品了，别忘了打电话通知我来鉴赏！”

　　“一定。”
　　甄天双手接过，放在手心，却发现章程笑意减淡，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

　　徐宛苹一看这老东西的表情，就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样子不住扒拉他。

　　一个要说，一个拦着。甄天没打扰，静静等着。

　　最后还是妻子败北。

　　章程轻扫了一下前台，把犹豫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
　　“真的不卖？”

　　徐宛苹在旁边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小甄，你别理他，这个老东西看见喜欢的东西，那是脸皮都不要了。”
　　“哎，你这人，我好不容易碰到个喜欢的，问问都不行？”
　　“人家小甄都说是非卖品了，你还问，这不是厚脸皮是什么？”
　　“你……”

　　甄天看这对夫妻拌嘴的样子，弯了弯嘴角，忽然不想用之前的理由推脱。
　　“很抱歉，真的不卖。”他的脸柔和下来，隐隐有一些赧然，“它是我做给喜欢的人的。”

　　章程和妻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
　　18岁做的，还在手里，这是还没送出去啊！
　　注意到乍看之下满身冰霜的青年不再那么游刃有余的冷静，两人都笑了。
　　看来是还喜欢着呢！

　　他们这些老人就喜欢长情的年轻人。

　　“哦，那是不能卖。”章程不再纠结，而是打趣般地对甄天说，“对方眼光够高的啊，别急，就你这条件，只要眼不瞎，那迟早得被拿下。”

　　徐宛苹看丈夫越说越不像话，推了他一下。
　　“行了，行了，别不正经了。”对着甄天和蔼地说，“小甄啊，好饭不怕晚，只要有心，总会有成真那天的。”

　　面对老两口的祝福，甄天只是微笑回应。
　　“谢谢。”

　　可回到店里，盯着那件在灯光下折射出莹润光芒的胆瓶，甄天有一瞬的恍惚。
　　耳边有个声音低低沉沉。
　　“小孩儿还挺能……”

　　甄天想，他是挺能的。
　　都八年了，还跟个宝似的留着。

　　又想到“更能”的好兄弟，急步回了办公室。

　　随着电脑的打开，自动登录的邮箱传来了“叮咚”的提示音，告诉主人，有新邮件到来。

　　甄天看着那个自动弹跳出来的邮件主题：英大考古系短期招聘回执，缓缓吸了一口气。

　　白瓷般泛着润泽的手轻轻握住了黑色的鼠标。

　　滴答。

　　任务栏里的邮件完整地展现在眼前。

　　“甄先生，请于明早八点半，前往英大西校区明志楼302室。收到邮件后，若愿意加入我们，请回复。”

　　甄天放开鼠标向后坐了坐，看着邮件抬头的英大校徽，楼群间书海荡荡。
　　喃喃地不知道说给谁：“斯齐说里面有汝窑,也许还有很多大家的作品，不去有点儿可惜啊……而且——”
　　也不一定会碰到那个人。

　　打开邮件附件中那几张出土瓷片的照片，看着那些被污泥裹着莹润，甄天压下纷繁的思绪，不再去想为了什么。

　　点了“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