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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雨来 ...

  •   天上裂了个口子,滚滚大的雨珠正从那缝隙里争先恐后挤出来,四散奔逃掉向远方,砸到黄土地里,就和成泥卷起一滩滩黄色的漩涡;砸到树上,先是惊走那上面的鸟雀,接着对那树叶施以鞭刑,打出一道道纵横透明的笞痕;砸到作物上,打得玉米穗子一时间东倒西歪,南瓜秧子四仰八叉躺在地里,搭架子种的红柿子落到地上皮开肉绽,原野上的绿都成了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一时间地里怒生的杂草、散开的野花,痕迹都被抹平,只剩一马平川的绿淹在水里;雨像子弹一样砸到农家院的水泥地上,砸到屋檐上,砸到铁轨上,砸到山坡上,砸到草比人高的坟地中,砸到石头上恨不得剥去一层皮;河间水位迅速上升,从溪变成河又向江迈去,可惜被河道堵住去路,于是愤怒地集结掺满黄泥的水流加入奔腾咆哮的队伍,冲出水位,带来一层比一层高的浪涌。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但雨取代了天的位置,来势汹汹对着所及之处大声嘶吼,伴着电闪雷鸣人们避之不及,砰砰作响撒丫子回家关上门。窄路上回荡着女人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猪八戒,往家走——要被雨打坏了!”被叫那人迟迟不归,应是在听不到的地方,张桥在雨中疾行,路太滑了,一跑就要摔。早前她被集结到学校布置大礼堂,留下收尾善后,她匆匆挂上最后一根彩带,从梯子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然而此时雷暴来临,无数只手带着寒意向她伸过来,她知道,大雨即将来临,还很有可能是多年难见的一场暴雨。元朔村地处西北深处,整块区域在渭河大地嵌之中,地势不平,由高到低,远看上去好似老人龟裂的皮肤,也是黄河泥沙沉积的来源地,每年夏天雄浑的水汽集结了漫漫泥沙向此处翻涌而来,都如同一只壮硕的狮子,让人分不清下下来的是雨水还是纯粹的土。

      然而今年暴雨来得迟一些,此时已经入秋,天气不再炎热难当,低温让泥沙不再喧宾夺主,似乎雨里水的成分又多了起来。黄雨万马齐喑地涌入人的耳鼻口,她并不感到害怕,相反,她非常喜欢下雨,尤其是下大雨。雨前、雨中、雨后都是让人欣慰的,那种天地混为一体的感受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绽放开来,为什么会惹人厌呢?这雨好像化成了人,性情刚直猛烈,针尖似的无孔不入,看了叫人心惊胆战,来时轰隆隆敲锣打鼓,天下皆知,是阖家欢乐宴席上的不速之客,使黄河沿岸民不聊生,它一把掀翻美酒佳肴,使水土流失,地形破碎,大灌两口酒,筑起了地上悬河,淹没农田庄稼。没人拿它有办法,人们深受其害,但也深受其惠;它是水草丰美的宁夏、河套平原的贡献者,是大合唱里能鼓舞人心的主角,是文明的开端。张桥不会责怪它,它生来就怪诞。

      她不紧不慢地在雨里走着,毫无遮蔽,天地间只她一人,是彻彻底底的自由。她感到自己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通体舒畅,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家,或是随便去哪,反正她走不出这片没有雨的空间。她忘了所有人所有事,也被它们所遗忘。比大雨更猛烈的只有此刻的大风,无阻拦的在关中平原上叫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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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太凉了,白挚蜷在被子里打了个战栗,伸了一只手去关窗,啪嗒一声锁上。猎猎的风和雨一下被关了起来,他用胳膊碰了下腿,感觉到体温有些异常地高,于是噌的一下下床去找了个毛巾在凉水里弄湿,躺下盖到自己额头上。他快一天没吃饭了,没劲儿也没心情。电话已经来过了,他大伯父家里盖新房,白朗被叫去帮忙,本是昨天去今天回,没承想被雨绊住了脚,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白挚没说自己生病了的事,没那习惯,也没必要让大人担心。他犹豫磨蹭了好久,给背心上披了一件衬衣,踩着拖鞋下了地,踌躇间去了厨房,湿气萦绕在各处,连柴火也泛着深色,他默默立了会,又走了出去,这次站在房檐下,看着水柱从屋檐刺下来,你追我赶形成雨帘,包裹着这屋子,有几滴雨水落到他脸上,抬手抹了抹,真冷啊,却让他体温陡然升高,眼珠子都在眼眶里滚烫着,像两颗铁珠子。

      远处下来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周遭望不到任何人影的路上非常突兀,然后越来越近,那人隐约穿着一件鸦青色的雨衣,剩一节脚脖子和一双有力的大脚,快步疾走,车轮似的向前移动,很快就来到了这里,白挚这才回过神来,望向眼前这人;帽子盖着她好像打上一道阴影,雨水顺着头顶帽子向下滴落,就在她眼前滑过,越过她漆黑的眉目,差点就碰上她挺直的鼻梁,匆匆看了一眼她紧致瘦削的脸蛋,光洁的面颊,她整个人散发着熨帖滚热的气息,是健康的味道。

      “你怎么来了?”白挚忙打直身子,大雨声打落思绪,“快进来”

      “来看你啊,病患!”李菲手提着个袋子,望他一眼,头稍微后仰,帽子就倒了下去,露出绑得很好看的两条麻花辫分散两旁,绷得紧紧扎在脑后,她笑了下,闪身往里小跑。
      白挚既高兴又有点茫然,他沿着滴水的屋檐走了进去。

      李菲脱下雨衣,用个杆子支起来放在门口,然后去那袋子里拿出个保温桶,见白挚进来,对他说,“今天学校休假,我早上和我爸去菜地的时候遇见你那个长得像猴子的表哥了,听见他爸对他说你生病了,要他带点吃的来看看你,给你量个体温。那猴子不愿意,推三阻四,说是下午要下大雨。我就说我认识你,我带点饭来看你吧,猴子他爸就装了家里的饭菜,非让我拿这个来,就借花献佛来喽。”

      “我没事!”“谢谢你!”白挚感到一阵暖流涌入肢体,好像头没那么晕了,他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看着李菲。“下这么大雨,你还来。”

      她摆好饭菜,是几个小凉菜配馒头和一碗粥,都还热着,白挚拿了两套餐具递给李菲,李菲没理他的话,只看着他,摸摸他的额头,专注问道“感觉怎么样,有吃药吗?”然后哑然笑出来,“我吃了来的,哪能跟你这个病患抢饭吃,你快自己吃。”

      “谢谢你!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你路上没摔跤吧,一会我送你,咱俩一块走。”白挚止不住心里的想法往外冒。

      李菲半晌没说话,用手拍了拍他额头,“吃你的饭吧,啰嗦。”
      白挚被拍得简直心花怒放,他用手摸着稀饭碗,跟个傻子似的嘿嘿笑,跟李菲聊着天,很快吃完了饭,自己端着碗去水池洗了回来,李菲正在量药,他就倚在门边瞧着。

      “你成医生了?”

      “我妹前几天也是高热,去晓玲大夫那儿开的药,没问题。”

      “行,吃不死我就成。”

      李菲翻了个轻飘飘的白眼。“去倒杯水。”

      “哎!”白挚于是提了暖壶,倒了一满杯水,递给李菲。被李菲一把推回去,“你吃药,给我干嘛?你被烧傻了?”她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应该带白挚去趟诊所了。但一抬眼又望见面前瘦削的青年,白皙的脸上浮现因发烧带来的红晕,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睫毛顺从地耷拉着,眼睛却非常粲亮,浓眉压着那双眼睛,连着眉骨鼻骨叫整张脸轮廓分明,嘴唇有些干裂起皮,叫人看了生不起气来,叹口气,坐在他旁边,补了句“吃吧,吃了就好了。”

      他对李菲此刻是言听计从,接过药看也不看一把塞进嘴里,咕咚咕咚两口水仰了脖子咽下去。

      李菲见状,摸摸他脊背,问道“还需要什么吗?想吃什么好吃的?或者想看什么有意思的?明天去学校我带给你。”

      白挚被哄小孩的语气一问,脸上一热,心说我又不是小孩。嘟囔着“没了。”

      李菲了然“那我走了啊,吃了药最好睡一觉。”准备出去拿雨衣。

      “别啊。我送你回去!我们,我们下会棋吧。”这下白挚急了,想也不想张口就来。“我这会也睡不着。”

      李菲喜欢玩,心里有点痒痒,想了想,转过身,“那就来一把,就一把。”

      “行!那说好,一把了了我送你回去。”白挚乐呵之余认真起来道。

      于是两人坐在白挚房里,摆出棋盘,伴着雨声开始下围棋。

      李菲很认真,她觉得做什么事都该这样,玩也好学也好,不能干什么什么不成,她受不了那种半吊子的状态,所以会了围棋之后也时常拖着张桥,或者拖着她妹来两盘。

      白挚呢,心就有点不在这上面了,他落下一个子,就看李菲一眼,结果没两下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简直无路可逃。

      “你输了。”李菲清脆的声音入耳,白挚一愣,不得不从盯着李菲转向盯着棋盘。

      “还真是。”以往他棋技没那么差的。

      “再来?”李菲兴致勃勃,显然是找着乐子了。

      白挚求之不得,清了棋盘上的子。

      于是又开一盘。

      “说好了,我送你回家。”这回他只盯着棋盘了,出声说。他开始犯困,掐了自己一把清醒过来。

      李菲不说话,她早瞧见白挚那德行了,于是故意四处分散围堵,把棋局拖得老长,不一会对面就不吱声了,只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留个圆溜溜的脑袋对着她。她心里好笑,起身来给他盖上被子,穿上雨衣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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