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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八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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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早上,我起了大早。平时这个时候我无论如何我都起不来的,可今天例外,爸爸说他有个会必须赶去,不能像往常那样在医院等我,我得早早赶去接替他。
推开病房门,妈妈已起来了,虚弱地靠坐在病床上。惨白瘦削的脸,头发因为化疗全都掉光,身材瘦脱了形,薄薄的皮肤下仿佛没有一点脂肪,曲折地包裹在关节尽显的骨头上(后来学了中医,才知道中医里有一个词专门形容这种情况:大肉尽脱。当时看到这个词,我喉咙里像塞进一块铅,梗得心发痛,眼发酸)。
“妈妈。”我轻轻喊。
妈妈看向我,眼神很温柔,“你爸爸在卫生间,他马上就过来。”妈妈声音低哑,我晓得她力气不够用。我走到妈妈床边,摘下书包放进床头柜里,朝妈妈笑笑,“妈,你洗漱了没有?”
“洗了。你爸爸早早起来都给我搞好了。”
“他就不放心我做,好像我有多笨似的。”我故意撒娇,逗妈妈笑。
果然,妈妈微微一笑,“你本来就不会做事嘛。从小到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以后……”妈妈说著说著,笑容苦涩起来。
“还不都是你惯的。我不管,我就要蠢一辈子,赖住你。妈妈赶快好,将来给我带小孩!”说完,我调皮地冲妈妈眨眨眼。
“不害羞!你这娃娃……”妈妈摇头笑,拿我无可奈何。
“慧儿,你来了。”爸爸推门进来,“我已经给妈妈洗漱好了,但是妈妈还没吃早餐,你等一下看妈妈想吃什么,去街对过买来。你也没吃吧,那自己先在那里吃了再给妈妈买。千万不要拿两份,小心烫着。九点护士要来输液,输液前记住先帮妈妈解小便,免得挂上瓶不方便……”
“爸,您再不走,该迟到了吧?”我边说边把老爸往门外推。老爸还不死心,扭着头继续,“你不用担心,我中午就回来,下午一定能让你回家看书。中午饭等我来了再安排。你别乱跑,看住妈妈。做事动作轻点,妈妈现在弱,受不了你大马金刀的……”推着爸走到门外,我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了。我又不是第一次照顾妈妈。来,亲个,拜拜!”说完,我踮脚在爸爸脸上一亲,“咯咯”笑着跑回病房。
骄阳似火,我拿着一个饭钵小心地过马路。妈妈说想吃馄饨面,我记得有一家有卖。找到那家,我把饭钵交给煮面师傅,细细叮嘱:“师傅,馄饨面,面要煮得烂烂软软的,馄饨多煮,要熟透。汤宽点,别放胡椒哦,为什么?病人不能吃呗。错了错了,我不要方便纸碗,您给我搁这钵里。对喽,汤宽。”原来唠叨是可以遗传的。
“小姑娘,纸碗不是挺好的吗?轻便又不烫,你那个钵又重又烫。”
“我嫌你那纸碗装不了多少汤。我妈病着,吃不了什么,但好歹喝点汤也好啊!”
“不错啊,有孝心。”我仰头冲胖大的师傅一笑,小心翼翼地接过饭钵。
“妈,等久了?饿不饿?”我用身子顶开病房门,问面带焦灼表情的妈妈。
“我不饿,现在不太会饿了。我是担心你。”
我放下钵,把床尾的一床被子重新叠过,夹在左边胳膊下,俯身向妈妈,右手穿过妈妈一边腋下,说:“妈,你搂住我不要用劲,我抱你往前一些,好拿被子给你靠在腰上。要是不舒服,你就说。”妈妈依言照做,我很快给她调整好姿势,准备喂她吃东西。
“你自己吃了没?”
我在床头柜里找出个小碗,先夹了个馄饨和一小箸面条进去。“吃了。吃了个包子。”我抽出一张纸巾捏在手上,端起碗挨着妈妈坐下,把夹起的面条轻轻碰一下嘴唇,确定不烫,递到妈妈面前。
“娃娃,妈妈真是耽搁你了。你马上就要高考了……”
“嘘,别说话,小心呛着。”我慢慢把面条送进妈妈嘴里,看她嚼了咽下,再用手中纸巾把下颌的汤汁搽去,感觉心化成了一大团棉花,软成了一片。“妈妈,我有好消息呢。这次模拟考,你猜,我得了多少名?”
“你是好孩子,多少名都好的。两年时间,因为妈妈生病,你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学习还能跟上,妈妈已经很欣慰了。”妈妈抬起手摸摸我的脸。妈妈的手骨瘦如柴,皮肤枯缩而没有水分,但我却觉得拂在脸上犹如最轻柔的羽毛,令我不自主地转动脸庞追随那一份温暖。
“妈妈,我得了第十名。你知道,在我们班这个名次,那就是重点大学了。放心,也没多好,我不会骄傲的。那小尾巴要等到拿到录取通知书才能翘到天上去嘛。我会更努力的,冲刺最后这一个月,给你和老爸长脸。”
“你们班主任对你好吗?填志愿时爸爸没精力管你,要不请你班主任帮你参谋一下?老师毕竟有经验。”
“再说吧。她那么多学生,哪管得了我?你放心,我可会替自己筹划安排了,保准没错。”我可不会傻到把班主任不待见我的情况向爸妈汇报,何必让他们担心呢?
说话间,小碗里的东西妈妈已全部吃下去了,我正准备起身再添一点,妈妈拉住我,摇摇头,“吃不下了。”
“那你喝点汤。我观察了,他们家汤是筒子骨熬的,看上去不错的嘞。喝点,好不好?”
“好。不能辜负了我女儿。”
我得意极了,“妈,爸要知道今天早餐你吃了这么多,非表扬死我不可!”我拿起勺,舀起一勺,轻轻吹过,再在钵边刮一刮,免得汤滴下来,缓缓给妈妈喂下……
那一个早上,是千千万万个普通早上中的一个,我做了最平凡普通不过的事情。当时我觉得很满足,很快乐,心中温柔的情绪几乎化了自己。我以为那是人间最平凡的快乐,以后还会有好多好多。我没有想到的是,多少年后,那个早上的一切细节都依旧深刻我脑中,背人处,我会像吸食鸦片一样拿出来细细回味品尝。
那夜,妈妈因为乳腺癌转移,在爸爸尽心照顾、四处求医两年后去世。我在一片混沌中赶到,凄凉无助,身边有人攘我,快叫,现在不叫以后叫不了了。
“妈妈,妈妈,妈妈!”我越叫越大声,疼痛如锥深刺我骨。
“嗯……”意识已然模糊的妈妈拼尽全力回答我后,长长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那一天,离我高考正好整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