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物》花恒

1、第 1 章 何阳

　　年度最后一场音乐会表演结束，小提琴手何阳背着琴踏出剧场的大门，寒风凛冽袭来，他拢了拢羽绒服外套，习惯性的看了看马路对面。

　　老地方，停着一辆黑色迈巴赫。

　　这辆车，何阳几乎每隔几天就会见一次，四五年的时间里，从最初的厌恶至极，到现在已经可以平淡的选择性无视。

　　脚步稍顿，何阳背了背琴，收回目光，转身朝地铁走去。

　　带着一身寒意回到家，发现门口又堆积了不少快递。

　　看着那一堆鼓鼓的箱子，何阳垂下眸子，原地愣着出了会神。

　　拿钥匙开门，灯一亮，一只纯白的小博美歪歪扭扭的冲他跑过来，肉嘟嘟的狗狗蹭着他的裤脚，模样看起来有些委屈，仿佛是在抱怨他回来晚了。

　　何阳放下琴，弯腰把狗狗抱起来放在怀里轻轻揉了揉它的小脑袋，淡漠的眸子才终于有了一丝丝温度。

　　把狗狗抱进屋，又把那些快递箱子搬进来，一切整理妥当，洗了个澡，换上家居服，给自己煮了碗面，平静的吃完，他又对着空空的面碗发了会呆。

　　一个人独居的生活，孤独而乏味。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五年。

　　第二天早上，何阳翻箱倒柜的整理出了一堆的好酒好茶和营养品，然后去薛老师家。

　　薛老师是何阳大学时期的授业恩师，也是他独居京城的这五年里，唯一还时常记挂照顾着他的人。

　　以往去薛老师家吃饭，何阳都是临近中午的时候过去，陪二老吃完饭后就走，不多停留。

　　因为他会去，为的是不辜负薛老师对他的关爱，可如果待的久，聊的多了，总也免不了提起从前的某些事，他不想。

　　可今天也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的就早早出了门。

　　大抵人生就是这样吧，莫名打破常规，不期而遇，然后，风起云涌。

　　当他提着东西出现在薛老师家门口看到客厅里坐着的人时，当场如被雷劈了一样，手里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下意识的就想逃跑。

　　薛老师拉住了他：“何阳，没别人。”

　　没别人。

　　听到这三个字，何阳紧缩起来的心才几乎瞬间松下去了一大半。

　　客厅里坐着的女人已过中年，衣着得体，妆容精致，那是曾拿过金鼎奖影后的著名演员苏瑾。

　　何阳并不惧怕见到她。

　　但，怕见到她的儿子。

　　被拉进屋子后，何阳坐在沙发上，尽力平复自己的慌乱。

　　薛老师和师母去厨房忙，把客厅留给了他和苏瑾。

　　苏瑾一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惊喜又复杂，带着温和的笑意，可却又隐隐叹着气。

　　“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都四五年没见了，何阳，你过的好吗？”

　　“挺好的。”

　　“乐团的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

　　“那就好，呵呵，快过年了，你还是在北京过？”

　　“嗯。”

　　“还是…一个人吗？”

　　“嗯。”

　　苏瑾问一句，他答一句。

　　其实彼此都很清楚，他们之间能说的话很有限，几句关于日常，关于工作的关心之后，再继续聊，就绕不开苏瑾的儿子，所以，气氛渐渐沉重。

　　“何阳，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到现在，你还是没有办法原谅江霆吗？”

　　江霆。

　　听到这个名字，何阳的心猛抽了下，低着头缓了好久才说的出话。“苏阿姨，都过去了。”

　　苏瑾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后来他答应不再缠着你之后，就真的没再找你，也没想到这五年你们竟然就真的没再见过面。”

　　是啊，没再见过面。

　　但，也只是没再见过面而已。

　　“何阳，或许我这么说有点自私，可江霆当时年纪还小，心理上本就有缺陷，你陪了他四年，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就是太依赖你太怕你会离开他了，所以才会做错事，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唉...”

　　一声叹息，满载心痛和委屈，苏瑾眼圈泛起了红。

　　何阳抬头看了她一眼，心里莫名生出了一种反倒是自己做错了事的错觉。

　　但。

　　可不就是错了？

　　有些事大抵还真怪不得别人，曾经有人警告过他，随意插手别人的人生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当年自以为是，自不量力的想要救赎别人，却反而把自己推进深渊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苏阿姨。”何阳说。“江霆当时还小，可我却是一个成年人，没有把握好相处分寸，让他在情感上误入歧途，我其实有很大责任。”

　　“不不不。”苏瑾说。“何阳你别误会，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也能试着原谅他，毕竟你们从前那么好。”

　　“苏阿姨，妈妈的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愧疚，我大抵永远也忘不掉。”

　　“何阳…”

　　“而且您应该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些问题是无解的，这五年他虽然人不出现，可却从来没给我真正的自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仍然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我很确定，我给不了。”

　　“…”

　　听了这话，苏瑾再无言，只是过了很久后，重重的叹了口气：“何阳，我很抱歉。”

　　...

　　除夕这天中午，何阳给老家的表妹打了个视频电话，一接通，表妹和舅妈的脸就一起出现了在了屏幕里。

　　“哥！新年好！你又变帅了哟！”

　　“呵呵，阳阳啊，你寄回来的礼物都收到啦，我们都很喜欢，不过以后还是别花那么多钱，你自己在外工作不容易。”

　　“是啊哥，你怎么买了那么多奢侈品，而且你也太牛了，竟然认识我爱豆！还让他帮我录制了专属新年祝福！你到底是不是在北京挖到矿啦？”

　　“什么乱七八糟的，去去去，一边儿去。”

　　“哎呀老妈，你别挤我嘛，我也要跟哥说话..”

　　“...”

　　表妹和舅妈在不大点的屏幕里挤来挤去，画面很温馨。

　　可何阳还是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并不认识什么表妹的爱豆，也没有往老家寄过奢侈品。

　　“舅妈，您近来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我和你舅舅都好，你怎么样，过年还是一个人呀？”

　　还是一个人吗？

　　近几年，何阳开始越来越多的听到这个问题。

　　问的人不同，角度和期望也不尽相同，可是，他的回答却只能是一种。

　　还是一个人，也只能一个人。

　　年复一年，都要如此。

　　“阳阳啊，别怪舅妈啰嗦，你眼看就快27岁了，个人问题记得多留意着，你舅舅也盼着你能早点成家。”

　　“哎呀老妈！我哥帅气潇洒脾气好，个人问题才不愁呢，嘻嘻！”

　　表妹往屏幕中间挤了挤：“哥，我们都很想你，过完年回老家看看好不好？”

　　听这话，何阳眸子微微一亮，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砰”一声！

　　那是拍桌子的声音，带着怒气的。

　　表妹撇撇嘴，悄悄转换摄像头，给何阳看了眼坐在对面冷着脸的舅舅。

　　何阳亮起来的眸子瞬间又暗了下去。

　　何阳从小就没了爸爸，妈妈也没有再婚，舅舅心疼妈妈一个人带他辛苦，只顾着帮衬他们，自己很晚才成家。

　　可后来，因为他认识了那个叫江霆的人，害的妈妈去世了。

　　舅舅对他痛恨和失望，一怒之下把他打出了家门，至今五年，没原谅他。

　　视频挂断后，何阳缩在沙发上发呆。

　　直到不知多久后，他听到敲门声回神，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门一开，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大哥恭恭敬敬的向他点了下头：“何先生，请问今天的饺子什么时候能煮好？”

　　这位大哥是被安排监视他的人，一年四季，隔三差五的跟着他，逢年过节会在他楼下蹲一晚上。

　　虽然何阳讨厌被监视，可毕竟大哥只是来工作的，冰天雪地的大年夜，窝在车里过一晚上，甚至都吃不上一口热乎饭，他于心不忍，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下楼送一盘饺子。

　　今天因为舅舅的态度，他难过了一个下午。“我今天没做饭，没准备。”

　　只见一听这话，对方愣了愣，随后面色似乎就沉了下去。

　　何阳不知道这大哥是不是有不满意的情绪，但他一看对方脸色，自己心里突然就不舒服了。

　　好心和善意给多了会被当成习惯，然后被视为理所应当。

　　人性都是如此吗？

　　还是说，根本就是近墨者黑！

　　想到这里，何阳心一凉，没等对方再说什么他就直接把门关上了。

　　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了片刻，最后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何阳回到屋子里，坐在沙发上冷静了好半天，然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人情绪不对的时候，看什么都是不对的，尤其是想到了过往不好的经历，就更不对，人家或许也不是那个意思，大抵是他自己心情不好，多想了。

　　犹豫片刻后，何阳去阳台上往下看了看，然后默默的到冰箱里取出了自己之前包好的饺子，煮熟后端起了一盘，下了楼。

　　城区禁放烟花爆竹，人们此刻也都正家里吃着团圆的年夜饭，小区里比平日更安静。

　　车子不远不近的停着，后座车窗开了一丁点儿缝隙，走近后，能听到里面放着舒缓的音乐。

　　舒伯特的小夜曲，小提琴奏。

　　何阳稍稍有些意外，饶是没想到那大哥表面看着是一副糙汉形象，平日里竟然也听古典音乐。

　　高层楼宇里暖融融的万家灯火，衬的孤零零悬在天上的月光更加清冷，偶然撞见这静谧安然的旋律，却仿佛是给这孤独的大年夜带来了一丝慰藉。

　　驻足听到曲终，何阳才轻轻敲了敲车窗。

　　车里的人或许是睡着了，并没有反应。

　　正当打算再敲几下的时候，透过车窗的那点缝隙，他却突然看到了一双眼睛。

　　凌厉，深邃。

　　何阳心里猛地一惊，紧接着，零星回忆片段便如困兽一般，突然就争抢着的涌了出来。

　　灰暗的房间...

　　被反锁的大门...

　　他声嘶力竭的哭喊...

　　以及，摇摇晃晃的镜头里，母亲临终前，眼角滑落的那滴眼泪...

　　啪的一声！

　　盘子从手中滑落，连同白花花的饺子一起，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