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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衣 ...

  •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生离无期渐死别。

      前生频扰梦,青丝暮成雪。是耶,非耶?不过一捧黄土葬白骨,空空来了复去也。

      几行铁钩银划的字,写着嫣红浅媚的薛涛笺上,苍凉决绝的诗句,流淌出一股绮丽哀靡的悲
      凉。

      蹲下身,点燃了诗笺,火光暖红,映着雪飞沙的脸,他的眼光,落在墓碑上,碑是空碑,没有刻一个字,坟也是空坟,只埋了几件衣裳,女人的衣裳。

      诗笺化成灰烬,灰蝶翻飞。

      在来到坟前的时候,他刚刚杀死了一家人,没有恩怨,只有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缘由。
      保持着不变的姿势,他从早晨伫立直到夜。

      夜,有点浅白。

      天空,云,月光,竹林,在幽暗中透着清寒。

      一片幽寂。

      人,清瘦落寞,玉面朱唇。

      衣,翩翩若雪,回风惊舞。

      人和衣都同样清雅出尘,他,雪飞沙。

      雪,六出冰花,团舞飞扬,如絮如蝶,鲜有不识者。

      雪之一姓,却是罕有,相传雪姓本源于芈姓,乃是楚公族的后代,而楚国公族又是黄帝后羿。江湖中,闻名于世的只有一家姓雪,因为十八年前,雪氏这一支从楼兰千里迢迢赶赴中原,雪氏家族的族长雪漫天带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令中原武林避免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浩劫,雪家,从此声名鹊起。

      雪飞沙,雪漫天唯一的儿子,雪家的三少爷。

      走在茫茫夜色中,踏出去的脚步,在踩到地面之前,都让雪飞沙惶恐不安,他握着宝剑的手,微微颤抖,因为看不到周遭有半个人影,他,却感觉到了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杀气。

      欲呕的感觉,让胜雪的白衣也变得肮脏污秽,雪飞沙看着自己一尘不染的衣裳,一个时辰以前,这上边还溅满了鲜血。

      水,涤净衣上之血的时候,雪飞沙看着那缕缕血污融入水中,细若游丝,挣扎扭转,好像死于他剑下的那些人,变成了飘曳的孤魂,越看去,心就跟着抽搐起来,伏在河边的树,他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然后,逃似的离开,身上,白衣尚湿。

      这一路疾行,衣上的水,已然风干。

      可是这股从四面八方渐渐聚拢的杀气,凝滞了雪飞沙的脚步,宛似逆风而行,冷汗,渐透衣衫,额上的青筋爆起,浅浅的红线,贯上瞳仁。

      咬着牙,雪飞沙很想大喝一声,滚出来,老子看到你了。

      心,有此心,他,只是没有勇气。

      因为他看不到对方一丝头发,一方衣角,只听得到自己要蹦出喉咙的心跳。

      活着,雪飞沙现在能想到的就是两个字,活着。

      往事如浮光掠影,闪过去,再闪过去,雪飞沙确定,自己的剑下,从无活口,所以藏在暗处的人,不应该是来找自己寻仇。

      片刻之后,一丝柳絮,从眼前飘落,本是青白的柳絮,混入暗夜,变成一摸闪烁的亮色。

      哼。

      有人冷哼了一声,轻蔑而冷。

      剑光一闪,雪飞沙脸色暗青,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陡然纵身,刺了过去,剑的雪亮寒光,映着他阴红的眼眸,那里边充满了惶恐惊怖。

      想杀人的人,竟然是满心恐惧。

      窝囊废。

      如果是父亲在,看到他如此形容,一定会一耳光抽过来,打到他半边脸都变得扭曲。想到烈日严霜一样的父亲,雪飞沙连胃都抽搐起来。

      破空之声,随风而去,却刺了一个空。

      被劈开的是一杆竹子,剑气凛冽之下,四分五裂,喀喇喀喇的裂开声,在浅白的夜里,声音格外阴寒,径直撞击人的心坎。

      竹,花一样散开,后边,还是空无一物。

      人,不在这里。

      身后,陡然一股寒意。

      人不会凭空消失,他方才明明听到那个人就藏身于此,就在这一瞬之间,在他的面前,那个人就消失了,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他飞纵而起的时候,瞬间就变换了身形,从自己的眼皮底
      下,移形换位,转变了方向。

      雪飞沙宁可相信自己遇见了鬼,也不愿相信遇到一个轻功如此了得的高手。

      有些事实再不愿意面对,也不能逃避。

      嗖。

      身后,破空之声,声音很轻很细,雪飞沙听到的时候,只觉得脊背微凉,然后湿淋淋一片,
      血,他惊觉那流出来的是血的时候,才感知到彻骨的痛,那是肌肤被利刃割裂后的痛。

      有人在背后给了他一剑,他却连人家的衣角都没有看到。

      恐惧,宛若不会洑水的人,陡地陷入深海的恐惧,因为沉没,是迟早的事情。

      伫立不动,雪飞沙觉得自己手中的剑,很多余。

      嗖。

      又是鲜花落地般轻盈的声音,寒风拂过,背后又是寒湿一片,血,沿着衣襟,滴滴答答,浸入
      脚下的泥土。

      我不能死。

      心中,倏然掠过强烈的求生欲念,雪飞沙木雕泥塑一样,钉在原地,他手腕一翻,将长剑倒转,剑尖对着自己,只要对方刺过来,他也会刺过去,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他算定自己会
      赢,无论对方为了什么杀他,都不可能也搭上自己的性命。

      静下来,雪飞沙呼吸渐渐匀细,等着对方第三次出手。

      嘿嘿,很轻慢的笑声传来,隐藏在暗处的那个人,显然看透了雪飞沙的企图:“不错,雪老
      三,你还不算太笨,想知道我是谁吗?”

      冷哼了一声,雪飞沙:“你敢出来?”

      “我出来你就死了。”

      “未必。”

      “哦?你觉得我杀不了你?”

      “不是。”

      “那是什么?你觉得你可以杀死我?”

      “你这样问,就是存有疑惑,因为你不敢尝试。”

      雪飞沙的话很僵很冷,那个人犹豫一下,终于现身。

      看到那个人,雪飞沙的瞳孔为之一缩,那个人,他并不认识,他本来以为,对方的年纪应该在五十多岁,因为对方的身法内力实在太强,然而,站在他对面的这个人,最多也就比他大十岁。

      一丝不屑的笑意,爬上那人的嘴角,他微微冷笑:“某,柳沉烟。”

      怒。

      雪飞沙又惊又怒:“你是归天教的四大魔王之一!你们归天教就如此卑劣,不守承诺,要对我暗中下手?你就不怕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呵呵。

      欣赏着雪飞沙的怒意和惶然,柳沉烟摇摇头:“死到临头,你还啰嗦什么?”

      手中的剑,微抖,寒光若雪,柳沉烟一剑刺出,人和剑已然浑如一体,难以分辨,雪飞沙真不开眼睛,可是他必须活着,所以他不退反进,也拼力一剑刺去,刺入那团寒光之中。

      当啷。

      剑落地,是雪飞沙的剑,他握剑的手,无力垂下,衣袖湿了一片。

      柳沉烟冷冷一笑:“同归于尽虽然是个好主意,只是你还不配用。”

      咬着嘴唇,雪飞沙瞪着柳沉烟。

      柳沉烟笑道:“雪少爷,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杀你?”

      不必!

      雪飞沙呸了一口,吐出一股血沫来,方才相击之下,柳沉烟的剑从他的肋间刺入,应该伤到了他的肺,现在连呼吸都很困难,好像体内的血,都要从喉咙里边涌出来。

      难道自己真的要葬身于此?

      心上,转过这个念头,雪飞沙又咳了一口血,他的眼神,冷而绝望。

      雨丝轻柔,随风飘曳。

      抬起头,看着竹林外的天空,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握剑的手受了伤,他现在就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可是他们雪家的人,只能死在雪家人的手里,如果真的无法逃生,他就杀死自己。

      杀死自己需要更多的勇气。

      雪飞沙揶揄般一笑:“柳沉烟,你看,下雨了。”

      柳沉烟不为所动。

      雨丝渐密,打在竹叶上。

      脚步声。

      忽然听到窸窣的脚步声。

      有人过来。

      雪飞沙和柳沉烟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衣若雪的女子,撑着一把殷红如樱的伞,款款走来。

      她看到他们的时候,想回转已经来不及了。

      惊惶不安,她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连裙裾都瑟瑟发抖。

      笑,变得更加轻慢,柳沉烟看了看误走进来的那个白衣少女:“你,是谁?”

      薄,薄凉。

      白衣少女连声音都开始发抖,美丽丰盈的胸膛也随之起伏。

      柳沉烟眼角眉梢的轻慢,慢慢变成丝丝酷冷,在归天教四大魔王中,他杀的人最少,轻易也不愿动手,而且他讨厌女人,更不屑于杀女人。

      目光垂下,柳沉烟凝望自己手中的剑:“薄凉这个名字,不好听,你,认识他吗?”

      薄凉只是摇头,不敢出声,仿佛一株细柔的草,一阵风吹过来,都会折断,楚楚可怜。她求助地望着雪飞沙,雪飞沙不敢触碰她的眼光,自身尚且难保,惶及救人?

      柳沉烟一笑:“好,给你们一次机会,在我一剑刺穿他咽喉之前,如果薄姑娘可以脱掉所有的衣裳,我就放过你们两个。”

      啊?

      一声惊呼,薄凉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花容失色,柳沉烟一剑刺出,直奔雪飞沙的咽喉。

      这一剑,太急太快,容不得犹豫彷徨,薄凉浑身颤抖着,看着雪飞沙在柳沉烟的剑下腾挪闪转,岌岌可危,可是柳沉烟的剑,如影随形,将雪飞沙逼得无路可退。

      住手!

      唇上,都咬出血痕,薄凉忽然挺起了胸膛,将手中的伞扔在一旁,一伸手,撕开自己的衣裳,裙衫尽褪,她莹润如玉,白柔如雪的身体,在密密雨丝中瑟瑟发抖。

      剑尖,已经点到雪飞沙的咽喉,柳沉烟诧异地停了手,他只是一瞥之间,就看到一切,雪飞沙连看都不敢看去,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居然肯用这种方式救了他,雪飞沙的心中被狠狠地刺
      了一刀,痛彻心肺。

      柳沉烟冷哼了一声:“你知道他是谁?”

      连牙齿都在咯咯地打颤,薄凉的声音低不可闻:“他,他是一个还活着的人,如果这样可以救他,我,我……”

      就在这一瞬之间,雪飞沙身子纵起,向柳沉烟撞了过去,他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雪亮的匕首,骤然间的变生肘腋,令柳沉烟猝不及防,电光石火之间,雪飞沙的匕首,刺入柳沉烟的手臂,血,溅到雪飞沙的脸上,这瞬间,他忽然觉得,其实血腥,也不都是令人作呕,起码他现在很快乐。

      能伤到柳沉烟,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是一种快乐。

      半边衣襟都被鲜血染红,柳沉烟退了数步,十分惊诧地看着雪飞沙,雪飞沙已经是强弩之末,极力支撑着:“如果我是你,就会赶快找个地方止血,清理伤口,也许匕首上淬有毒药……”

      听到雪飞沙最后一个字,柳沉烟飞掠而去。

      雪飞沙的身体晃了晃,陡然倾倒,顾不上穿好衣衫,薄凉飞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看着薄凉冻得青白的脸,雪飞沙的泪,潸然而下:“你又救了我一次,可是,我……”

      两个人,都坐到地上,瑟瑟发抖的薄凉紧紧抱着雪飞沙:“我是你的,我们还分彼此吗?”她
      说着话,慢慢穿上衣裳,泪水,也情不自禁地落下来,滴在雪飞沙的脸上。

      薄凉的泪,滴到脸上,重愈千斤,身上的伤,让雪飞沙更是眩晕难忍,他还是不敢去看薄凉的眼睛:“第一次我们相遇,我当时受了伤,被一群山贼围攻,记得你当时骑着一匹快马,飞驰过去,救我冲出重围,那是我们刚刚见面,天上下着雪……我们,我们认识快三个月……月了……凉,凉儿,我会把柳沉烟的眼睛挖出来……”

      说到最后,雪飞沙已然没有了气力,昏倒在薄凉的怀里。

      纤柔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雪飞沙的脸,薄凉柔声道:“你受了伤,要好好休息。”说话间,已然点了雪飞沙的昏睡穴。

      然后,薄凉把雪飞沙放下来,平躺在地上,看着轻柔的雨丝,打湿着雪飞沙的脸。

      啪嗒一声,有人将一个白色瓷瓶扔过来:“给他上这个药,伤口会好得快。”

      柳沉烟。

      人影一闪,柳沉烟从竹林深处的阴影里边走出来。

      默然无声地把瓷瓶捡起来,薄凉还是沉默着。

      柳沉烟瞥了薄凉一眼:“秦安赵家满门十几口人,一个月前,死在雪飞沙的剑下,当然他们雪
      家用的还是暗算,就在几个时辰之前,雪飞沙又杀了一家人,所以你们薄家,也别无选择,只能和我们归天教的人合作,因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们以剑法灵奇而威震天水的薄家。”

      薄凉固执地沉默着。

      柳沉烟哂笑:“薄姑娘不会天真地以为,在你如水温柔的感召下,雪飞沙会良心发现,放过你们家?他不过是雪家的一个傀儡,薄姑娘,他是不是约你在此相见?你知道这坟里边埋着的是什么人?”

      “他说过,这里埋着的是他的一段过去,他爱过的一个人。”

      “薄姑娘觉得,一个男人将最伤痛的过去告诉你,就代表你在他的心中,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如果薄姑娘这样想,未免愚不可及……” 柳沉烟冷笑一声:“不是我乐意提醒你,如果你装不出一往情深的样子,会引起雪飞沙的怀疑。上一次的美人救英雄,也是我们暗中筹谋,不过,据我们看,好像薄姑娘真的喜欢上雪飞沙了,如果功亏一篑的话,你们薄家就多了归天教这个敌人,薄姑娘一定要好好想想,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你的计划,不是如期进行了吗?柳公子担心我会把这个秘密告诉雪飞沙?薄凉虽然是一介女流,还不至于连轻重都分不清楚,一个雪飞沙,抵不过我们薄家二十多条人命,我不会用我们薄家所有人的性命开玩笑。”不知道是在嘲笑谁,薄凉神色冷漠地笑了笑:“一往情深,何必去装?”

      看了薄凉很久,柳沉烟还是不放心:“本来杀他是件极其容易的事情,只是我们归天教的人不方便露面,而且雪飞沙要死也得是寿终正寝的死,我们不愿意因为他受到无谓的牵连……”

      薄凉哂然:“原来你们归天教也有顾忌的时候?你们在顾忌什么?”

      嗖。

      一道寒光扫过,斩落了薄凉的一缕头发,柳沉烟显然失去了耐心:“少废话,你听好了,瓷瓶里边的药,要按时给雪飞沙敷上,这种药粉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将雪飞沙体内的血液凝固,他会死得连一丝伤痕都没有。如果薄姑娘不忍心让雪飞沙死,我们归天教是毫无损失,你们薄家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柳沉烟拂袖而去。

      泪,继续在流,薄凉的心,裂开般疼痛,虽然第一次相遇,是故意安排,但是在朝夕相处中,薄凉有时候觉得,雪飞沙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卑劣绝情。有时候,她又怀疑父亲从归天教那里得到的消息,说雪家已经盯上了他们家,他们会觊觎薄家的财富和剑法。会不会是归天教在贼喊做贼?

      不可回避地,薄凉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这个人,这个在噩梦中醒来后,会抱着自己低泣的少年。

      昏过去的雪飞沙,苍白如纸,薄凉最终还是扔掉了柳沉烟交给她的瓷瓶,将雪飞沙背到竹林深处,几间废旧的木屋里边,为他清洗伤口,煎汤熬药,她要他好起来,然后告诉他事实真相。

      在归天教和雪飞沙之间,她终于选择了雪飞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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