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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凌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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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凌晨,在海边的一座别墅里.
一张床,床单是白底的纯棉布,绣着着无数鲜艳欲滴的小玫瑰,精细描抹着每个欲望的波澜,最终绘成似乎久违的一张壮美的爱情的画。
床上的两个人,喘息间,男人正在渐次退却的欲望狂潮中惊魂莆定,女人却冷静地起身,披了件薄如蝉翼的杏色真丝睡衣,坐到离床不远处的吧台旁,缓缓点一根烟,她把头偏向一边,如云的黑发覆盖了她的侧面,她整个人在烟气中渐渐模糊。
男人眯了眼,看着她,觉得她的侧影美艳而莫测,又陌生起来,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状态。
那次是初中同学聚会,说是初中同学聚会,其实只是初中玩得好的几个聚会而已。他们聚会是被称作六大金刚的几个聚会,其中有个人正在坐牢,还有个人在外地工作,只来了四个。无论何时,在那里,他总是领袖,六大金刚的领袖,初一二班的领袖。
六大金刚的聚首要拜谢初一二班的班主任,她在挑选自己班的学生方面用尽了头脑,凡是家境好的、学习好的,她都想办法抢过来。
第一天上课,就册封了他为班长,“我们先让韩康同学做代班长,过段时间,同学们彼此都熟了再选。”
他傲然屹立于讲台旁,玉树临风的少年。
“当然是昨晚送的金耳环起了作用。”他心里暗想,不由冷笑,表现出来就是嘴角的一边像被跟线引着,明显斜向了同侧的耳朵,带着帅气的邪恶。
台下懵懂的女生都用了倾慕的眼光看着他。
只有她冷冷地盯着黑板,浓密的头发光滑地梳在后面,紧紧地绑成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无瑕的额头。
下一个册封的就是她,白果,文艺委员兼副班长,她迈着外八字、绷着身体往黑板前走,天鹅般的颈子如凝脂,也梗着,仿佛随时会来一个芭蕾舞小跳。
白果的美丽是优雅冷漠的,像完美的瓷器,摸上去没有温度。
韩康打量着今天张勇带来的这个女孩儿,热情似火地美丽,“和白果完全不一样。”他心中喟叹,“但都美得惊人。”都让他心潮荡漾。
“呦,张勇,换人了。”李伟喊着。
张勇的身材五短,穿着短牛仔夹克和肥大的运动裤,绑着一根细细的辫子在脑后,带着一顶2006世界杯限量版的棒球帽,他屠夫一般的外表却做着时尚的行业,摄影师。
他往上扬扬头,习惯性动作。
“我的新模特。像舒淇吧”
大家都看着,那个艳丽高挑的模特,果然很像舒淇,但是牙齿白而密,没有宽齿缝,这让她看起来更清秀一些,她缓缓对大家绽放一个笑容,就径直坐在桌子一角,取出一根纤长的烟,悠悠抽起来。浓密的卷发斜过来,覆盖了大半个侧面。
李伟拽过了张勇,挤眉弄眼,“你睡过她了么?给我怎么样。”
张勇斜睨了一眼李伟瘦小的身量,嘿声晒笑,压低声音在他耳朵旁说:“哥们你得先健身,不然你就得在床上七窍流血。再说了,您这公务员也不注意影响。”
他凝视着她,觉得她在头发后面偷偷地窥视自己。
她甩头,去扬开一侧海藻般的头发,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她对他微笑起来,逐渐热烈,像燃烧的牡丹。
“你是韩总吧。”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您,在杂志上,介绍您的医药公司——白果医药,去年上市的吧。”
他不动声色地微笑,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孩子,这一招不新鲜,提前做好了功课来套近乎。不同的是,她太美丽了,火一样,有点燃他的力量。
“我觉得您的体格,做模特也没问题。”她继续说,南方口音,拉长了调子,慢慢往出吐,带着性感的引诱。
他拿起桌上的朗姆酒,和着酒吧里的蓝调音乐,往嗓子眼儿里徐徐倒着,酒在痛楚浓烈地烧着食道。
“老大,这位是梅兰,广州人,你不是拍广告要找模特吗,我觉得她挺适合你那个广告创意的感觉。”张勇介绍。
他往上缓缓仰脖子,然后又低下来,看着她,“可以。”
她再一次笑靥如花。
这时不知有谁讲起了一个笑话,大家轰然笑起来。
“对,我知道,那个女巫,哈哈。”
“他们在说什么?”梅兰问。
“在讲我们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一个斜眼儿女的,特丑,还特脏,结果喜欢上了咱们韩康,人送外号女污,污泥的污,后来就成了巫婆的巫。”
梅兰看着韩康大笑起来,“真是有趣。”
韩康没有笑,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笑的笑话,但也不动气,那个女巫经过这么多年众人口中流传的磨练,已经成为了一个高度概括的形象符号,她没有具体的血肉,情感,只是一个类似于卡通片里不断搞笑的形象。
这个形象的剪影是一个细脚伶仃的长腿高个怪物,厚实的短发,中分,一边头发厚厚地搭下来,遮住半边眼睛。一年四季似乎只有一套黑色的说不清质地的古怪套装,像招待所里服务员淘汰下的衣服。脖领子永远有一层泛着光的黑油泥。她看人,有一只眼总是躲在头发后,因为那只眼睛暴漏她的秘密,她是个斜眼儿怪物。
人丑,且穷,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似乎都是悲哀的。
更何况在初一二班。
初一二班的阶层先由市侩的班主任划分了一次。再经由不谙世事的同学们由人的学习、穿着、品貌、言谈下意识地再划分一次。
第一次的划分在同学们的座次上大致体现出来,比如韩康个子虽然高,却总坐在前三排。
并且他总可以选择白果当同桌。
他们坐了几乎三年的同桌.
如果有金童玉女他们该算是一对儿,才子佳人是一对儿,门当户对是一对儿,青梅竹马是一对儿,任何时候都是天生一对儿。
尽管白果看起来是精美的没有温度的瓷器。韩康依然炽烈地爱她,他觉得他们是一类人,孤独而忧郁。
孤独的白果、忧郁的白果,初一二班的公主白果,走路都像是准备芭蕾舞的起势。
白果穿着美丽的白裙,一尘不染,清香的身体。韩康坐在她身边,总是心跳。他给她递纸条,她轻轻地把它塞在一大摞收到的纸条下面。她的脸是精美的白瓷器,没有一丝颜色,看不出喜怒。
放了学,韩康跟着白果,看一部黑色森严的轿车果断地吞进白果纤细的身体,他忽然心疼,好像自己被家里那座空旷富丽的房子一口吞下的感觉。
他落寞地要转身,却觉得背后有刺痛般的感觉,直逼到前胸,似乎心都有了裂纹。
然后一群男生忽然冲过来,张勇、李伟也在里面,他们态度尊敬地冲韩康打了招呼,然后涌到他后面,围住一个人。
“哦,哦,哦,小斜眼儿,老巫婆。”一个男生拎着一桶脏水从头到尾的泼下来,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生尖叫着抱着头蹲下。人群散去,韩康冷冷地看着那个满身泥污的人,看起来实在肮脏,韩康皱着眉头,扔了块手绢过去,那个黑衣服的人,抬起头,一只眼埋在湿哒哒的短发里,面目不清,望着他,但他漠然而去。
那个女巫是个遥远的笑话。
尽管笑话几乎天天都要疯狂地上演。或者是在她进门的时候一只板擦掉下来砸在头上,满头白灰;或者一把废纸塞进她脖子里;或者她打开桌斗儿涌出满地脏水,她的书本泡的烂了,飘得到处都是,有时居然还会有一本古诗词飘出来。她总是把眼藏在厚厚的头发后面,低着头,从底下抬着眼看着他们。
连老师也看不过眼,课上单独把她叫起来,王蓝,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从来不换衣服,你看看你脏的,同学们都不愿意跟你同桌。
是的,她的桌子,在最后一排,孤零零的一个。周围的人,本该是同桌的,都将桌子扯得远远的。
“她身上好臭。”
“她把鼻涕擤在袖子上。”
“她冬天只穿一身儿衣服。”
还有女生诡诡秘秘地跑到白果前献殷勤,一脸讨好地说“白果,我昨天放学看见女巫他爸了,就是咱们门口卖水果的那个老头。”
白果淡淡地瞥那女生一眼,继续低头写作业,白瓷器一样美丽的脸,波澜不惊。那些沉渣肮脏的世俗从来不在白衣翩然的白果的眼里,白果甚至从来没有用眼看过那个传说中的女巫,甚至包括说话的这个女生。
韩康开始收到纸条了。
娟秀的字迹:昨夜长风,相思。
韩康偷偷看着白果,心跳加速。
白果成了玉琢的观音,剔透而沉静。
韩康看不透。
娟秀的字迹:雨疏风骤,相思。
韩康的心也饱浸了忧愁,淡淡地忧伤。
纸条一天一个。
:断肠人在天涯,相思。
:草长莺飞,相思。
……………………………………
有一天,白果忽然对韩康说,想不想去我家看看。
韩康同白果一同坐上那辆黑色森严的车,沉默的司机开了不多远,就到了白果的家。
韩康知道这里,这里是市委领导的“高干楼”。白果领着韩康上了楼,空旷的房子,用精致昂贵的紫檀木、花梨木、古董、字画装点着,像奢华的墓群。
客厅墙上挂着一家三口的相片,两个大人疏离、落寞地笑着,中间的小孩不笑,清冷地像白瓷器。
韩康看着照片,白果淡淡地说,
“他们各自在外边都有家,就是不离婚,怕影响政治前途。”
白果的话坚硬冰冷,充满沧桑,像一个被抛弃多年的老怨妇。
韩康的心,疼得厉害。他轻轻地抚摸白果的肩膀,像抚摸自己的一个伤口。
白果,从那时起,成为他心头的一个伤口。时间有多长,这伤口就有多深
纸条继续收到。
:心似双丝网,相思。
:吾心淑可知。相思
:默默愿相随,相思。
这些纸条,被韩康梳理得平平展展,厚厚的一沓,整整齐齐夹进一个硬壳的漂亮本子里,还淡淡地洒了香水,像是白果清香的味道。
回忆被李伟的笑声打断.
“哈哈,”李伟大笑着,“那些纸条老韩一直收到初三毕业,才知道不是他老婆白果写的。”
“啊,真的啊,太有意思了,那是谁写的啊?”梅兰瞪大了眼睛,一脸好奇,“你们班真的好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我们学校本来就是市里最好的中学,班里收罗了不少有钱人和有权人。”一个英俊男人阴郁地说着,众人说笑时,他一直在默默地吸烟。
梅兰注意了他很久。
她见过他,也是在报纸上,白果集团的执行董事。他是韩康多年来亲密合作的合伙人。不过她没想到他们是初中同学。
张勇坏笑着眨巴着眼,“罗辉,你他妈别又装孙子,你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罗辉冷笑着。
李伟嚷着开始说:“罗辉,你小子别装。不是你逼着我去翻那女巫的桌斗儿,妈的,又臭又脏,还有烂苹果,结果翻出一个笔记本儿,里面每一页都写着韩康的名字,最后一页夹着一大堆纸条,什么昨夜长风,什么,总之,就是给韩康的那些纸条。”
众人大笑,梅兰笑得喘不过气来,连罗辉也笑起来,韩康也笑了,不以为意,他甚至都有些忘了这事儿,点滴的往事,充满童趣的过往,经由老友们的谈话,细细密密地点起来、卷着,窝上心头,温暖而欢乐。
这是同学聚会的效果之一,心里寂寞冰凉时,大家聚在一起,用一些共同的回忆,加上欢乐的调料,做成五彩缤纷的糕点,暂时温暖告慰冰冷的胃。
女巫的故事,就成为了今晚欢乐的调料。
韩康又喝了一杯朗姆酒,他有些眩晕,他注视着梅兰,她画了很浓的妆,有一点点化了,她却没在意,也不补妆,只是一个劲儿没心没肺地大笑着,与刚才的矜持完全不同,像个孩子。
她喝着酒,与张勇和李伟猜拳,赢了就逼着他们继续讲刚才的故事,不然就放肆地扒他们的衬衣,输了却一味地赖皮。
他知道白果不会这么笑,她总是很谨慎、短短地摆一个笑的样子,然后立刻收敛起来,重回清冷的表情,像细而白的磁器。
唯一能泄露白果秘密的,只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大,但是弧度优美,她喜欢略微眯着眼看东西,穿过人的头顶,几乎是拿着眼白去看人。这种时候,往往是她心不在焉或者漠然的时候,这种是大多数的时候。
然而,当她深棕的瞳孔专注地盯着人,冰冷的仇恨和蔑视能让人瞬间心碎。他那样心碎过一次,那次,那个女巫倔强地抱着被发现的笔记本,顽强地对抗着周围人不断扔来的纸片、橡皮头、粉笔灰,就是不撒手,白果冷冷地看着这些,蔑视地盯着他。他羞愧得恨不得去死。他走过去,将那些保存已久的纸条点着,看着它们迅速化成灰烬,然后一扬手,那一路的黑色碎片,像是中毒的蝴蝶,濒死的挣扎一路,纷纷扬扬地落在女巫的头上,身上,她低着头,厚实的短发遮着半张脸,真像个女巫了。她毫无征兆地忽然蹲下,头埋在抱着本子的臂里,浑身发抖。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大家都半醉了,梅兰拽着张勇的领子,还在问。
张勇笑得歪歪斜斜,含糊地说,“恩,没后来了,真的,姑奶奶。女巫初□□学了吧,谁知道。”
韩康望着梅兰,又一杯酒下肚,他觉得好像坐在了云端,摇摆而朦胧,他忽然想,不知道眼前的女人脱光了是什么样儿。那个陌生而诱人的身体。
这是那天初次见梅兰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