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咏唱》暗烟菲华

7、夏花

　　浅咏和润兰坐在屋外长廊的台阶上。长廊是梨木所制，上绛红漆，因时间久远已有些泛白和干裂，台阶尤甚。檐下有一株樱花树，枝繁叶茂，一树的粉红花朵，在和风中飘飘扬扬，幽怨而美丽。时值夏初，附近的樱花早已开败，但这一株正是花好，独独有些奇怪。而且，在这样的树下，就是没有风，也会觉得很凉快。
　　两人的脚边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瓶子，瓶口还飘有淡雅的酒香，栏杆上摆着四个碟子，三个已经空了，剩下的那个里是芬芳的烤好的小香鱼，那是下酒的菜，浅咏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酒是普通的清梅酒，像浅咏这样在家不受重视的公子是没法吩咐仆人拿出窖藏的极品清酒来招待自己的客人，好在浅咏和润兰都不是会为这种事介意的人。
　　时间是午后时分，两人都有点微醉，正惬意地肩并肩靠在一起。
　　这是润兰第三次来到浅咏在白家的小屋，但却是第一次试着，在这里饮酒。以前都是来此处找浅咏，然后两人一同出去。
　　这里远离白家主屋，位于大宅的东北角，地处僻远，门前的庭院更是因无人打理而显得荒芜，只有三株樱花树，在檐下和院中以三角之势，长得极为茂盛，开出白色、红色和粉红的花。浅咏实际上像是被放逐在了这里。此处距离供仆人出入的偏门较近，所以浅咏虽然生为白家四子，也常常懒得走正门。
　　除了第一次，润兰也是走偏门进来的。一来他不想被认为是攀附白家，二来也不知道要是遇见白荻该表示什么态度。他觉得这位白家的现任当家、清明殿的主事不是很喜欢自己。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鬼族和人类其实没什么区别。”浅咏微微笑着说。
　　“咦……”
　　“大概是眼睛的缘故。左眼看见人类和右眼看见鬼族，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会有区别么？所以我常常把此处和彼岸的世界搞错。”
　　“但是……”
　　“鬼会吃人，对吧？但那不正像人会吃鸡、吃鸭一样普通吗？有谁认为那样会是有罪的呢？知道么，虽然小时侯大家都不愿陪我玩，但偶尔还会有鬼过来，跟我玩儿，是因为我身上的生人气味少的缘故吧。据说鬼母在失去自己孩子的时候，也会哀恸，有时会收养被大人遗弃的人类的小孩。那样长大的孩子会认为自己是什么呢？”
　　润兰不语。透过浅咏幽思的眼神，他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孩子在庭院的角落里和不知名的生物嬉戏、追逐，那是何等的寂寞和悲凉。
　　浅茗一口杯中的佳酿，浅咏继续说道：“等到我发现自己与它们的不同，是因为食物。”
　　“食物？”
　　“你不会以为所有的鬼类都以吃人维生吧？吃人为主的反而是小部分的部族，大多数的它们主要的食物其实是精气，人的精气、动物的精气、树的精气，甚至是天和地的精气。失去精气的人会萎靡、动物会倒下、树会凋零、天和地会失色，但如果控制好一次吸食的量，人或动物或树或天地在休养一段时期后，精气又会冲弥，循环往复。然而作为人，却没有办法直接食用精气。我们吃鸡、吃鸭、吃鱼，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摄取精气？但是你一定没有吃过真正的纯粹的‘精气’。”
　　“……”
　　“那是一团像气一样盘旋凝集的东西，吃在嘴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又好象是一团干涩的沙砾。当一个鬼将那东西捧到我面前时，其实我是沮丧的，那使我深切地知道了它们不是我的同类这一事实。我只是一个孤单的人类。”
　　一声叹息，轻轻浅浅地。呼吸中犹自飘荡着酒的淡香。
　　端详着手中半满的青瓷酒盏，润兰觉得面上有些发烫，不知是浅咏炽热的气息拂在了脸上，还是喝了很多酒的缘故。浅咏喝的酒更多，一杯，接一杯，仿佛没有底一样。
　　“为什么跟我讲这些？”润兰问，“大多数术师听到这样的话会以为听到了鬼的宣言而惶惴不安吧。”
　　“大概是因为你给我的感觉，好象是可以理解的类型吧？”
　　“所以我们初次相遇的那时候，栖息在柳树树洞中的妖物扑到你脚下，其实是在求救吧？”
　　“你知道？”
　　“后来才想到的。”
　　“但那时你还是放过了它。”
　　“因为说到底，它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危害的事，只不过大约是斋月近了的缘故，有点躁动不安。我担心它危害到无知靠近的人们，才上了束缚的封印。”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大概是可以倾听的人。”

　　“浅咏……”
　　“唔。”
　　“你醉了。”
　　“哦。”浅咏只是微微地眯了眯眼睛，好看的棕黑色的眼睛。那右面的眼睛里面漏出些湿润的幽蓝的光芒。“借我靠一下。”他的头低垂，仿佛不甚重力，枕在润兰的肩膀上。
　　润兰微微一笑：“好。”
　　“真好。”
　　只听见浅咏意义不明地呢喃。微微的和风吹来，有些醺人的醉意。

　　在庭院的另一边，有一扇拱形的小门，微微地开着。在白家占地两三千尺的亭台楼阁里，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拐角，不会有人来去，不会有人在意。从细微的门缝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台阶上樱树下，两个少年，紧紧地挨在一起，面上浮起些醺醉的微红。
　　那样优美，迷离。
　　一个粗哑的声音轻轻响起：“三公子……”
　　掩身在门后的人，回首。
　　传话的仆人微微一悚，直觉得汗珠要落下来了，冷的汗珠，好容易找回话茬，道：“……宫……宫里来人了。”
　　“知道了。”那人回身，离开。
　　仆人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白家三公子虽然长成倾国倾城之貌、天人之姿，然而平日里严肃掼了，威严俱在，令人不敢有丝毫亵渎的想法，可也没有刚才转身的瞬间可怕，那明眸中是实实在在的非人的黑暗，阿鼻的怒火。只不过一个转瞬，妖冶随风飘落，一切又恢复原状，无处可寻。只是，好象，公子的步伐比平时快了一些，杂乱了一些。

　　心，乱了。
　　仿佛无处纷飞的，樱花。

　　浅咏本来只打算靠在润兰的肩上小憩片刻，谁知竟睡了过去，不知是饮了过量的酒精，还是从润兰身上飘来的淡雅的味道分外令他安心的缘故。微睁开眼的时候，浅咏还不太清醒，一只白色的有着微微粗茧的手伸过来，轻轻摘下落在他乌黑的发间的粉红花瓣，那样地小心翼翼，有如面对着的是易碎的珍品。
　　“润兰……？”
　　“醒了？”
　　“你……我睡了多久？”
　　润兰微微一笑，脸上升起可爱又有些可疑的红晕：“太阳已经下山了。”
　　“啊，这么久？抱歉，你的肩膀都麻了吧？为什么不放我去床上？”
　　“没什么。看你很疲倦的样子，不想吵醒你。其实，我刚刚也靠着睡了一会儿，也是才醒来。”
　　浅咏整理了一下仪容，润兰起来走了两步。浅咏说：“过来。”
　　“怎么？”
　　“我给你揉揉肩，很酸疼吧？”
　　“不……不用了。”
　　“我的手艺很好的，以前常给师父捏背呢。”浅咏口中的师父，只有一个人，清凉寺已故的住持，叶嗔法师。
　　在浅咏的坚持下，润兰没有再拒绝，大大方方地坐在他面前，浅咏从后面伸手为他按摩双肩和一侧的手臂，润兰只觉酥软、柔麻，力量恰到好处。
　　“用过饭再走吧。”
　　“好。”
　　所以润兰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夜了。浅咏相送到侧门门口，看他着青色灰布的身影走入茫茫的夜色中，没有月亮，星星也不是很亮，仿佛一块黑色的幕布。润兰没有带上照明的灯笼，他让自己的萤火虫式神在前面引路。
　　浅咏缓缓地回身，往屋里走去。

　　一阵风，小屋的烛火灭了。一只结实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抱住自己。那是一只青色的鬼的手。
　　浅咏回头。皓白的獠牙，青色的肌肤，金色的眼睛，淡紫的头发，发丛中露出一支浅金色的角，像是羚羊的犄角，穿着紫色和青色相间的狩衣，是鬼王犹枷，在斋月祭上于白芮面前一下子杀死四位术师的，犹枷。
　　“哥哥……”浅咏说。

　　“很意外么，亲爱的弟弟？”
　　“没有。”
　　“那个人走了？”
　　“嗯。”
　　“多好的一个人呐，他不知道跟‘鬼之子’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么？”
　　“请不要打他的主意。”浅咏安安静静地说。
　　他把犹枷让进屋里，举手抬足是那样娴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犹枷坐上屋中唯一的椅子，浅咏盘膝坐在地面的蒲团上。这里平常没有人会经过，尤其是晚上。就是有一两个下人路过，也看不见使用隐身法的鬼王。
　　这有些荒谬。术师世家的白家大宅里藏着他们最大的敌人鬼王，如同老鼠把洞打到了猫的窝里。没有人注意这个庭院的树木和荒草，在表面的荒芜之下，某人按照招鬼的阵法种上了属于鬼神的樱木，就是杂草的走势、分布的种类，也是刻意安排的。一切潜藏在自然之中，有如清风拂过水面、树叶藏入森林、火焰起于熔炉，就是润兰这样的优秀术师、就是白家之主雅菊也没有发现。当然，外物一旦走出阵法的范围，步出这个庭院和小屋，绝对会被发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浅咏已经有些记不清楚，好像是叶嗔方丈故去后，他又回到了这个家，某一天，一个鬼族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个高大而长得类似人类的鬼族与他平时所遇到的不同，“他”有着非凡的智慧和卓绝的力量，是传说中鬼族的王者。
　　“我是犹枷，第十七代鬼王的儿子。我的母亲是罗刹女。你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叫做丽珠。”
　　“他”对浅咏说，目光中涵着厉气和突兀的柔和：“我找到了母亲的尸首，就在不久前。那上面印刻着我们一族的留言。我一眼就知道了你是我的弟弟，母亲的碧蓝珠在你身上吧。”
　　碧蓝珠是鬼族的圣物，鬼王将它给了自己最爱的罗刹女，作为定情信物。浅咏说不清楚那人是想找碧蓝珠多一点，还是找失去的母亲多一点。但是当时他心中还是涌起一些欣喜，尽管惶惑居多。有一个鬼族愿意承认与他有血脉的联系，而他的人类兄弟只是想将他驱赶到另一边。世界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