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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池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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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消息传到清明殿,然后润兰才知道。被传说中的鬼附身的公主是皇后所出,有美玉之称的葳公主。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那日,葳公主正同女侍在御花园的鱼池边上纳凉,忽然公主一头栽到水里不见了踪影,等女侍们呼救从水里捞起浑身湿透的她,公主却一直昏迷不醒,还发起了高烧。御医忙活了半天,烧总算退下去,人也恢复了神志,只说当时忽然一阵头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谁知到了半夜却又出事。
据女侍描述,公主在睡梦中忽然惊起,半眯着眼,身体摇摇晃晃,仿佛梦游一般。这位女侍服侍公主多年,知道她从没有梦游的习惯,故而惊讶,想扶她重新躺下,却不防她发了疯一样,见人就上前拍打撕咬,嘴里还发出“咝~咝”的声音,冒着热气。那模样当场把几个正在服侍的弱质女流之辈吓得晕过去。
皇后连夜招来御医,御医也没有办法,说是像中了邪、被阴鬼附身了。所以才找到清明殿。不巧的是清明殿主事刚刚不在,去了京城东首的青龙大城,要回来最少得三四天。白芮已经出京,一时是联系不上了。找其他术师尊者,却是只能让公主平静下来,神志依然不清,害得平日温文儒雅的皇后直骂“废物”。
第三日,浅咏来清明殿找润兰,叫后者很是吃惊。
浅咏将他拉到一旁,开门见山地说:“葳公主的事你听说了吧?”
“嗯。”润兰是新近从外乡来的,资历又不高,治疗公主这样显赫的事自然轮不到他,知道倒是知道的。只是不知浅咏找他为何。
“我见过公主了。她的情形……希望你能帮个忙。”
润兰微笑:“怎么不去找别人呢。”有几人的眼睛从浅咏来后一直在往这里瞟呀。
“嗯……雅菊不在,而其他人不太乐意跟我在一起。”
“好。我跟你去吧。”
由浅咏引路,熟门熟路地来到葳公主寝殿前。侍卫和太监居然没有阻拦。
这可是润兰第一次来到内殿。风格隽丽,是外殿所不能比的。
殿内有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美妇,面露忧虑。浅咏上前拜见,口道:“皇后娘娘。”润兰也连忙拜见。
皇后不在意这些,只点点头,算作搭理。
“现在怎样了?”浅咏问。
皇后道:“人昏迷着,还时不时地发作。一发起狂来总要一个半个时辰,药石罔然。宫中的术师怕伤了公主,只束缚住她,不叫她自伤或是伤人。”
只这一会儿,就听里面女侍在喊叫:“不好了,公主又发作了!”
然后是“啊——啊”痛苦而沙哑地嘶叫,有如某种被困缚的野兽。
“娘娘,这是清明殿的温润兰,也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让我们去看看公主吧,也许会有什么办法。”浅咏说。
“好吧。我苦命的孩子。”皇后抹抹眼角的泪珠,“来人,带浅咏公子和温润兰公子过去。希望那孩子能平静下来。”
过来应声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侍。她恭恭敬敬地向两人行礼,道:“浅咏大人,温润兰大人。这边请。”
“好。”浅咏淡道。
润兰只是跟上。
晋见公主是有很高的礼仪的,就是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异性男子也不能随便进闺房,相见得垂帘而隔,小姐身边至少得有四个女侍陪着,门窗不可关紧,如果双方都很熟悉小姐可以取下垂帘,但是近身不可过密,以示洁身自爱。对于公主,犹其是未出阁的,要求就更多了,现在统统不计。
润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公主寝宫一片狼藉。素雅的屏风散倒在地,落脚都是来不及收拾的残物碎片。七八个女侍勉强压住公主,因为身份特殊,不能让男子近身,所以都挑选了力大健壮的女侍,却还是很辛苦,毕竟万一用力太大,挣扎中为公主的娇躯留下伤疤,也是不行的。而现在的葳公主,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华贵恬美,只见她趴在地上,发丝纠结,衣服凌乱,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咝咝”的声音。她身上数个女侍犹自在喘息,看样子刚刚制住公主的发狂。
“你上前看看她的情形。”浅咏说。
润兰不明所以,还是上前一步。公主的脸抬起来,那脸消瘦得厉害,眼中犹有通红的血丝,口中吐出炙热而酸臭的气息,实在不像是女子的气味。他又小心翻过公主的一只手,掌心已然发青,肘部一丝丝的青筋凸现出来,里面有什么像在蠕动。
“不是普通的附身。如果我所料不差,应该是蛊。”
“对。”浅咏点头。
蛊是一种小虫子,以阴鬼而言,算是比较低级的,因为它基本没有智慧可言,不过是本能的存在,有些术师也养蛊,为自己所用。然而正是没有智慧的本能才真正可怕。阴鬼会审时度势,有些遇见比自己强大的就落荒而逃,一些术师制造它们讨厌的烟雾气味来驱逐,犹其对于寄生人体的种类,先将它们驱逐出宿主,再一举杀灭,是常识。但是蛊不一样,它们没有逃跑、重新寻找栖息之所的智力,面对讨厌的气息也只是一味蜷缩在宿主体内,反而会越钻越进去。
浅咏轻道:“其实当日跟着公主落水的,还有一个贴身使女。那使女也发了公主一样的病症,宫中的术师想强行为她驱蛊,谁知那蛊虫经年已久,它反而钻入更深处的心肺,使女的身子承受不住,爆体而亡。所以面对公主的症状时,谁也不敢轻易施为,只下了简单的咒术,将蛊一时束缚住罢了。你也看到,公主的发作是越来越频繁,恐怕等不到雅菊赶来。”
“可是我也没把握能驱除这样的蛊。”
浅咏微笑,他的笑容给人缥缈的感觉:“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有个更适合蛊虫聚积的容器就可以了。”
润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找另外一个……人?”让人代过。这有点不符合温润兰作为术师的道义。因为公主身份尊贵,所以别人就不是人了吗?
“不是另外一个人。是我。”
“你……”润兰差点想说“你找死吗?”,看见一旁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的女侍,才没说出口。可他心里明白,要让浅咏去冒这种九死无生的险,他是决计不干。如果是——其他人呢?他有多少可能会同意?
浅咏依旧淡然地微笑:“你有没有注意过,我的‘眼睛’?”
“眼睛?”
“对。”
“难道是……”
仔细看,其实浅咏的双眼是棕褐色的。右眼不知什么缘故,在光芒的照耀下隐隐泛出些蓝色的亮光,有如最深的湖水。正是这右眼,传说中它的目力可以直达阴间,任何鬼类在它面前都难以遁形,所以当初只一眼,他就看到了黄展的不妥。润兰也有“可见”的能力,但是没有左眼右眼的区别。可以看见异类,因为那些能直达他的内心。事实上他是靠着内心才能看见阴鬼、区分阴鬼。大多数拥有“可见”力量的术师,都是这种情况。浅咏的情形,简直像他的右眼本身是异物一样,只是谁也没有说出来罢了。
“所以我才来找你。”浅咏看见润兰的目光闪烁几下,知道他的思量,了然一笑,“我只是想救她。”
那样的微笑,润兰无法拒绝。有一种伤心没有眼泪,却是最普通的笑魇。
“你喜欢她?”
“她是我的朋友。虽然是公主之尊,却愿意听我哭听我笑。”
“那样啊。你的眼睛,到底是什么……?”
浅咏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日后会知道的。”
润兰着宫女准备驱蛊的物什,倒是些简单的东西,几张纸片,一支笔,数点丹砂,一盆清水,一架铜炉,一把艾草,都很快备来。其间嘱咐除浅咏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女侍将平静下来的公主捆绑在床上,人都到寝殿外待命。因为事关公主的清誉,门窗依旧开着。
润兰将双手浸入清水,口中念念有词,只是旁人听不真切,猜想正在诵念真言什么的。擦干手后,把艾草投入铜炉,点上火,放在上风处。有刺激味道的白烟立时升起,将公主徐徐笼罩起来。又取来丹砂笔墨,在公主四周和浅咏周围各画一圈环状的花纹。应润兰的要求,浅咏盘坐在公主的下风处。最后一笔,润兰将两个环行用一根赤色的线条联结。然后是在纸片上画符,用清水一一贴到公主四肢和额头上。昏睡的公主开始无意识地挣扎,因为女侍为防万一把她捆得很紧,也只是不断抖动身下的大床,发出令人毛悚悚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出不了红圈。当润兰将最后的纸片贴到公主胸口时,她的身上开始泛出青色,有什么虫子一样的东西在皮下游走,最后纷纷向口部聚集。
润兰念完咒文,道:“起!”
红腥腥的蛊虫从公主口中爬出,原本是小小一只,现在足足有千只万只,沿着润兰画的线向浅咏而去。润兰虽然知道这种东西,真正看见活物却是第一次,也不免觉得恶心,稍稍看向浅咏。后者却是坐定自若,只伸出一只右手,看虫子从皮下、指甲缝里钻入体内,沿着纤纤手臂,一直到达头部,右眼窝的位置。
“怎么样?”
浅咏稍抬手臂:“不很疼。就是有些头晕。”
能让葳公主神志不清、发狂发疯的巨量蛊虫,对于浅咏却只是头晕的程度。润兰不免怀疑他的右眼,其实是白家密藏的某种神器。
公主已经安静下来,只是昏睡未醒。
润兰招来女侍,道:“公主已无大碍,过两个时辰就会清醒。先扶她去香汤沐浴,换一身衣裳。但是洗澡水不能随便乱弃,需用烈火煮沸三次,换下的衣物也要烧掉。寝殿的火盆不要息了,再投入些艾草,直到明天早上。我和同伴累了,能否收拾一间无人住的房子,让我们歇歇?”
女侍想了想,道:“可以。”
润兰又出来和皇后这样说了,皇后嘱咐两人好好歇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两个时辰之后,公主醒来,虽然身子还很虚弱,但确实是清醒了。润兰听到女侍的消息,去看了一次,一切良好,接下来调养身体就是御医的工作了。这期间,润兰一直守在皇后为两人歇息准备的偏殿里,并且嘱咐旁人不要随便进去。浅咏接受了巨量的蛊虫,就算他的右眼再神通,如今也是身体的一部分,眼睛不好使,头脑也难受,一个人昏沉沉地处在浅眠中。润兰不敢大意,在浅咏身上加了几个高深的束缚咒,还是生怕蛊虫会突然活动。
夜渐深。女侍端来饭菜,根据吩咐放在门口。润兰取来吃了一些,美食也形同嚼蜡。浅咏没有用餐。在撤下餐盘的时候,润兰特意吩咐取些提神的香料来。片刻工夫,偏殿燃起袅袅的清烟。
润兰得守夜。
半夜里,外面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门“吱呀”一声开了,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润兰。
他抬头,是白荻。
白荻收到式神捎来的消息快马赶回,是在子夜时分。宫门已经紧闭,宛若拒绝相见的仕女。因为是他的缘故,才得以特权直闯进来。他先去内殿看了葳公主,皇后告知他白天的事情,毕竟说到法术最好还是非白荻莫属。白荻听说浅咏和润兰还留在宫中,就知道有问题,赶到偏殿来了。
“白荻大人。”
润兰起来欠身。
白荻挥手示意,免了招呼,神祗一样精美绝伦的脸庞给人惊叹的感觉,更何况是这样近的距离。灯火摇曳中,他走近床边,小心地抚上床上人的睡容,仿佛那是易碎的瓷器:“他怎么样?”
不用说出名字,两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润兰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是什么还说不上来,只是胸口闷闷的不大舒服。
这时,浅咏醒过来,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叫了一声:“雅菊……”声音软软的,有点甜腻有点撒娇的意味。细滑的手下意识地伸出牵住雅菊的手。
白荻不着痕迹地挥开那手,口道:“真是乱来!”
浅咏怯怯地收回手。
白荻回头对润兰说:“你帮我护法。”润兰点点头。又叫浅咏:“起来。盘膝。正坐。气蕴丹田,吐息悠长。”浅咏照做。
只见白荻默念咒文,招来一只有着两条尾巴的黑猫。那是猫又,也称“猫妖”,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妖怪。润兰听说过这白荻大人的式神宠物,但真正见到还是头一回,不免多看了两眼。“猫又”本身就是具有灵性的猫,灵力强大,却数量稀少,能够驯养作为式神,更是少之又少。而且它有着很强的学习能力,有一些甚至可以学会使用小的法术,是术师可遇不可求的。
这样一只猫又,爬到浅咏腿上。润兰甚至可以感觉它有一些兴奋。
白荻继续念咒,跟润兰方才对公主做的有些类似,就是把蛊虫逼出浅咏体内。这一次花了不少时间,蛊虫迟迟不肯出来,最终实在抗不过,才缓缓从浅咏的双眼爬出。是双眼,蛊已经有些游移,远远望去,犹如汹涌的黑色眼泪。然后就是猫又的工作。它把它们用爪子和嘴压缩聚拢起来,最后形成了一个蠕动的黑色的卵状物。白荻在上面贴上先前画好咒符的封条,四周都贴得严严实实,并且小心不让自己的手指碰到哪怕一点的内容物。现在他拿在手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鹅蛋。
这枚黑色的果实被放在一个漆木盒子里,小心封好。
一切似乎很简单,但从浅咏体内拿出蛊和从公主体内取出是不一样的。浅咏因为有右眼的护持,而且蛊虫进入不深,不太会有爆体的危险。就是万一有什么,还可以直接取下眼球,不过是一只眼睛废掉而已。润兰注意到,白荻封住的蛊虽然也是数量巨大,但比起第一次他从公主身上移出的却是少了许多。他看看浅咏。浅咏虚弱地向他微笑。他理解那笑容的涵义,没有出声。有些事情不用太清楚,谁都应该有保留的余地。不过白荻似乎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再望去,又是寻常波澜不惊的表情。
“感觉怎么样?”白荻问浅咏。
“还行。”
“站得起来?”
“嗯。”
“今晚就回去。”白荻淡道。
“可是宫禁……”
“跟我一起走就可以了。”
“噢。”
白荻起身,小心将漆木盒子放入宽大的袖中,连猫又一起收起来。
润兰想了想道:“我也一起吧。留在宫中不太适宜,给人说没有礼节就不好了。”
所以三人给皇后留下口信,径直出宫去了。在寂寥的宫门外,润兰掌灯拜别白氏兄弟,回去自己的木屋。他本想先送浅咏回去,但看白荻的样子似乎有些不悦,想来有这个京城第一的术师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倒是白荻和浅咏各怀心事,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只有宫灯在前面一晃一晃地照亮归去的路。
“听说过宫里二十年前发生的谋害案么?”
“是什么?”
两人在宫中行走,一前一后,浅咏领着润兰。温润兰自那夜回去之后足足歇了一天,次日才去的清明殿,再次见到浅咏,已是两天后的事情了。浅咏的脸上依然带着柔和的微笑,润兰却觉得仿佛有什么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改变,那种感觉,捉摸不清,也许是,更坚强或者更柔弱了,像是风中的柳枝,柔若无骨,却又飘拂不断。
浅咏时不时地回头。
他说:“那还是先皇的时候。据说后宫一个失宠的女子,为了报复当时的皇后,暗地里从黑市的蛊师那里买下一只虫眷养着想要谋害,谁知半途中事迹败露,在惶恐和绝望之下,投河自尽。她就是投在那个鱼池里的。人们打捞出她的尸体埋葬,请来法师超度,却疏忽了那只蛊虫,自此一直留在了暗无天日的池底,默默的活着、繁衍、增殖,带着那个女人未尽的仇怨。
“宫人在鱼池捞出数具尸骸,想来是这数十年间失踪的宫女,作为了蛊虫的粮食。在偌大的辉煌的皇宫之中,失踪几个不受重视的宫女,不算什么事情。”
润兰感觉有点压抑:“清明殿和寺院不是都派了人过去么?”
浅咏点点头:“处理后事。蛊虫之祸,说到底就是人心之险,跟鬼呀怪呀毫无关系。”
“那个卵形物呢?最后怎么处理?”
“雅菊留下了。”浅咏说,温润的目光有如湖水般澄澈,“饲养蛊,本来就是找各种毒虫,让它们自相残杀,剩下来最毒最强的幸存者。在一个茧一样的狭小空间里,巨量的蛊虫互相吞噬,以最后的胜利者作为式神,那是每个术师梦寐以求的极品吧?”
润兰默。
他走了会儿,犹豫地出声:“这里,不是出宫的路吧?”
“葳公主说要亲自谢谢你,我们去她那边。”
“可这也不是去内殿……”
“大白天的,谁会一直呆在寝殿里?我们约定的地方是……”
不用浅咏说润兰已经知道。御花园的另一边一个年轻的女侍正向他们招手,她那样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那是葳公主新挑的贴身女侍,或者说是玩伴。公主一行人在华盖如云的凉亭里,中央挂起了皇族的帘子,其做工精致不是一般的贵族可以媲美。作为葳公主的标志,帘子正中盛开着一朵鲜红的桃花。
桃花,传说可以驱邪。
令润兰说不出话来的是,凉亭的右边,一步远的距离,就是鱼池。术师跟和尚已经撤去,但是渺渺的线香似乎还在空气中飘荡。这位公主就这样在那里摇着淑女用的月形扇子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