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湖夜雨十年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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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突然下起雨来，沧江上水汽氤氲，远远望去如一条长蛇，皮色黄浊，气味腐烂。
铁轨便建在沧江大桥上，江边浅滩土质松软，桥建的时间又早，质量不好，每年总要大动干戈修它两三次，为一座桥这样劳民伤财，邻国都当作笑话谈，但对于自然资源奇缺的融岛，这条铁轨却是至关重要。
初时从晋南进口蔬水还可靠轮渡,但自从融岛化工工业发展，工厂排毒严重，加上前两年几次轮船汽油泄漏事故，彻底搞垮了沧江水质。晋南政府把抗议书直接贴在融岛报纸上，英殖政府才不得不停了所有轮渡，连化工厂一同关了，一门心思改善沧江水质。自此，晋融线彻底成为全岛蔬水运输命脉，这座孤岛与大陆的最后连接。
火车在潮湿的水汽和腐朽的气味中驶过，红漆渐渐剥落，哐当哐当，在静的可怕的沧江上，这单调的声音年复一年，仿佛象征着融岛光鲜喧闹下的一切茫然，和悲哀。
近黄昏的时候雨下大了，冷风挟雨狠狠刮进车窗内，苏茕不由打了个激灵，赶紧起身关窗，正要坐下时，车厢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灯泡“啪”一声灭了，一惊，却听对面有一人问道：“小姐，请问可以在这里坐吗？”她回头借昏暗的光线，隐约看见是一个手拿公文包的年轻男子，松了口气，忙道：“自然可以。”
那男子道过谢，在椅上铺了层报纸方坐下，解释道：“我坐的那节车厢漏水实在严重，怕弄湿包中文件，所以才到这里借坐。”
苏茕点点头：“晋融线上的□□火车质量是不大好。”那男子笑笑，语气有些揶揄的味道：“晋南这两年经济下滑，自然把晋融线当成了肥肉来榨，政府应付水涨船高的关税还来不及，哪里还有钱去修补车厢上的一个小洞。”
苏茕许久不回融岛，对岛内情况一知半解，也一向不大热衷这些东西，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嗯了一声应付过去，随口问道：“听先生口音，倒不像是岛内人。”
他笑了笑，说道：“哪里，正宗融南人，这两年出去喝了洋墨水，才这样说话。”他这时说话才带了几分融南口音，说“洋墨水”的时候特意把融南口音加重，引得苏茕直发笑，便也以融南话回道：“我也是融南人，也是出去喝了洋墨水回来的。”他十分惊讶：“真看不出来，你说话倒一点口音都不带。”
苏茕有些怅然：“出去的早，十岁就随母亲去了英国。”
他又笑了笑：“巧了，我也是去英国，不过是念完了高中才去的。”
“那你定然学业十分优秀，”苏茕有些意外，融岛经济腾飞的早，教育并不发达，除了英殖政府颁发的女王奖学金，能去英国念大学的，只有那些运气好到额头骨的二世祖了——但世家子又不会坐这种漏水的车厢，“不过你说话融南音倒不重。”
他仿佛有些出神：“我在融南待得并不久。”说罢岔开话题，只和她聊些英国的风物。
苏茕见他举止斯文，谈吐间自有一种风度，又与自己出身相同，不由生出许多好感，两人渐渐又谈到融岛的现状，她问起融南的情况，他只淡淡回一句：“从前房子都拆了，现在建些蔗糖工厂。”
苏茕嗯了一声，许是车厢内实在潮热，又许是勾起了往事，她竟有些胸闷，在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里，她想起从前的自己，小小瘦瘦，赤足在幽暗的林中小径奔跑，空气中有不可言说的浓郁香气，她气喘吁吁地跑出森林，拨开宽阔的芭蕉叶片。
眼前是一间小小的木屋，烟雾静静缭绕。
车厢内忽然亮了，苏茕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是乘务员过来换了灯泡。身边乘客都习以为常，依旧喝茶聊天，她回过神，却见对面那男子头靠在车窗上，眼皮微阖，似在出神的样子,也似是睡着了。
苏茕并不是轻浮的女子，但第一次看清那男子模样时，也不由得一愣。那男子英俊得有些邪气，脸部线条刚硬，嘴唇薄削，勾起一个暧昧的弧度。他眼睛微微眯起，散出一种让人心悸的光，如隐在鞘下渴血的刃，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只是微蹙着眉，但苏茕从灯下看去，竟觉有一种寒气逼人。
她看得怔住，却见他突然睁开眼睛，眼中寒光一盛，竟看得她一阵发毛，但那光芒转瞬即逝，他像是刚醒的样子，略略伸个拦腰，从灯下看去，那对眼珠黑中隐隐居然带些墨绿。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华人少见这样挺的鼻梁，也没有他这样宽的肩膀。
上世纪初时局大乱，移民如潮水般涌入融岛，尤以融东为甚，也有许多英国逃犯，走投无路来到融岛，隐身在僻静的融南，带一点仅有的积蓄，同本地女子结婚生子。当年，她母亲就是担心融南混血儿太多，鱼龙混杂，对她成长不利，才特意来接她走。
她想起母亲来接她时的情景，那时她穿脏兮兮的衬衫，走进融岛当时唯一的宾馆。一个穿黑色大衣的女人给她开门，夕阳光线逆打在那女人脸上，她蹲下来，与她平视：“我是你妈妈。”
她一时不大能明白那女人的话，只嗅到房内晚心兰的甜郁香气，不知为什么，莫名的兴奋起来。
但其实,母亲不过是带她去赴另一场旷日长久的寂寞。
她有一些惘然，对父母来说，日子已经是那样了。
正出神的时候，那男子突然叫她：“你看。”手指着窗外。
她不由惊呼，看到江水竟在低低地漫过铁轨，他笑笑：“火车快到融岛了，桥近浅滩怕塌，就造得低些，逢雨逢潮，江水就会漫上来。”
她几乎失笑：“这么有趣?”
“有趣的很。”他微笑，“你听说没？旅游部前两年还厚着脸皮打出晋融线招牌，‘荡荡沧江，悠悠火车，水漫长轨，浪漫非凡’，结果门庭冷落，亏了一个月，老本全部吃光。”
她点头赞同：“这倒是，我看游客不是被沧江气味熏死，”他接上，“就是给雨淋成落汤鸡了。”说罢指指自己身上半湿的西装和头发，两人不由都笑起来。
她觉得十分好奇，又问了些关于晋融线的问题，他倒了解得十分清楚，从这条线的建造日期背景到运行周期情况，甚至怎样清除轨底淤泥都说得头头是道，她听得佩服：“到底你在融岛待得久，知道得多。”
他微微一笑：“那倒也不是，不过去年做民选的法律顾问去和晋南谈判晋融线修理开支分配，我任在其身，自然要知道得详细些。”
苏茕料不到他竟是公职律师，“咦”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听见汽笛呜呜的长鸣，火车已经进站。那男子立刻站起，道了声再会，便穿过人群,快步离去。
过了一会儿，人群慢慢散去，苏茕才拿起她的皮箱，一步一步拖向车门，精神还有些恍恍惚惚的，直到走出车门，寒风迎面，她一个喷嚏打出来，才回过神。
她在人潮中艰难地行进，远远又听到那男子的声音，禁不住踮起脚来看，只见到一个女子模糊的背影，站在他身边。不过一会儿，人群又把他淹没。
她有些许失落，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子，真像小说中写的，擦肩而过，惊鸿一瞥。
但小说中也没有写过像他这样的男子，如薄薄的利刃，寒光内敛，却自有一种引力。
她正在发呆，突然听到有人唤她：“苏小姐？”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