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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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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坐上马车,在喁喁私语的交谈声中举目四望,可见山野清风,雾岚氤氲,身后巍巍殿宇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宁湘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出宫之日。
青蓬马车里挤了十几个宫女,大多面露惆怅与不安,彼此低语几句,相互安慰。
她们都是要去皇陵守陵的,今日一早由内侍省安排,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发了。
陵寝清苦阴冷,比皇宫好不到哪儿去,许多人都不愿来这荒郊野岭,但宁湘却是欣喜的,因为她离回家又近了一步。
人生在世,总有几分执念,她的执念便是家人。
徐大人说,等把她安排妥当就派人去看望她的家人。
宁湘相信丞相的话,接下来便是听从嬷嬷的安排进了住处。
十来个人挤一个屋子,夜里休息时有宫女抱怨。
“这守陵的活也不见的轻省,光是每日跪拜的规矩,就累得够呛。”
这里是恭仁皇后的陵寝,大殿上挂着她的画像,端庄高贵,眉眼温柔,和太子依稀有几分相似。
宁湘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起宣明繁来。
他们都有一双动人的眼睛。
只是可惜,太子出家,远离朝堂,如今不知是何种模样了。
宁湘在皇陵安顿后的第三日,丞相就派人来了,说的第一句话便让她宽了心。
“姑娘放心,令尊大人受伤后,腿虽有疾,却与性命无碍。”
来人三十岁上下,一身黑衣,身量瘦高,说话倒是温和有礼。
听闻父亲性命无虞,宁湘才放了心,屈膝道谢:“多谢这位大人。”
心中也在掂量,丞相的确神通广大,她什么都没说,他就查清了自己的底细。
“姑娘客气,我叫常青,是徐丞相的护卫,此次带姑娘去见太子殿下。”
云湘一愣:“什么时候?”
常青扫了眼四周,这里是皇陵,寂静清幽,除却守陵的宫人,周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今夜。”
宁湘没想到会这么匆忙,这里虽远离宫廷,可规矩依旧严谨,来皇陵这几日,都有侍卫和嬷嬷看管,每日晨起和午后都需要至供奉灵位的享殿跪拜一个时辰。
原以为离开不易,丞相会多做安排以免露馅,不料常青轻而易举地就把她带走了,想来是他提前安排妥当了。
之后几日,宁湘都在马车上,任由常青驾车前行。
中间经过几个小镇,日夜兼程,过了重重山峦江流,马车终于停在一处不甚热闹的集市上。
这一番折腾,几乎耗尽了宁湘所有的心力,这辈子都没坐过这么久马车。
揉着久坐不适的腰慢吞吞下了马车,刚缓过来,常青就指着远处说:“姑娘瞧,那便是太子殿下……”
宁湘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住。
时隔三年,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太子。
街面上偶有行人匆匆而过,一道松柏般挺拔的背影,手持佛珠顺着大路进了官道,在无垠乡野垂首徐行。
行人匆匆,赶集的老者挑着一担谷物,腰间的汗巾被风吹落,他弯腰拾起轻拍了灰尘,送回到老者手上。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宁湘认真打量了太子一番。
他一身素白禅衣,身姿修长,疏朗清俊。灼灼日光流淌,他才将遮阳的箬笠戴上,光影遮住了大半面庞,却见那惊鸿一瞥的眼眸里清寂沉静、波澜不兴。
熙攘喧嚣擦肩而过,他步履平稳,信步往前。在这红尘中,却又游离俗世外。
清冷从容,纤尘不染。
这是太子殿下,却也不是。
总之,不是她记忆中想象中的模样。
“我怎么才能接近太子殿……净闻法师。”来之前,常青已经跟她说过太子出家后的法号,眼下只能称他为净闻法师。
常青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冒充什么受苦受难的姑娘,与他同行。”
宁湘觉得这个主意不行,遥遥望向已远行的背影,迟疑道:“他赶我走怎么办?”
“这得看姑娘的本事了。”
宁湘抿了抿唇。
丞相说找自己帮忙,想必早已将她了解透彻,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她想念家人,一心出宫。
丞相出谋划策,也不过是让太子还俗。
宁湘知道,此番出宫的决定,已经把她推向了另一条路途。
然,人生在世,有舍有得,有得有舍,当无惧无畏、孤勇向前。
*
赶了几日路,这里已经是涿州地界,净闻参学的法华寺就在不远处,常青说他来了有些日子,每隔几日会出寺,通常是一人踽踽独行。
丞相也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才把她安排到这儿来。
但不知为何,临到这里,她却莫名心生退意,不敢接近净闻。
她脑子里还始终把他当成三年前的大梁储君,一路上来这几日做好了心理准备,反复告诉自己是接近太子殿下。
然而今日得见却傻了眼,因为宣明繁好像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
那年在勤政殿门外,清冷矜贵的太子殿下已经一去不复返。
叫她接近宣明繁,还能想方设法,可是要让净闻法师还俗,却是半点不易。
常青看她皱着眉一脸纠结,想到大人的嘱托,便道,“姑娘莫怕,太子殿下虽已出家,依旧还是温和仁善之人,姑娘此去,我就在周围,随时可唤我。”
丞相知道太子对皇宫、对天子多有失望,皇帝中风都不能让他心软,哪怕他和朝中老臣多次去寺庙相求都相见不得。
如今朝堂今非昔比,荣王隐隐已有夺位的苗头,别的皇子不及太子能力出众,想要宣明繁回宫,只能另辟蹊径。
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既知来路,能查底细,于社稷无碍,丞相绝对放心。
宁湘不懂朝政,却也明白太子对于大梁的重要性,往后的事尚无法预料,但既已和丞相说定,眼下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再三说服自己后,云湘改头换面,换了身行头,眼看着天色已晚,只身在净闻回法华寺的路上等着。
月前净闻来了法华寺参学,大多时日都在寺中,但每隔五日会随其他僧众外出化缘,今日他只身一人,倒是给了宁湘机会。
法华寺不同开元寺在深山,离集市不过十里,一路可见良田纵横,屋舍云集。
宁湘在半路溪边坐下,残阳西斜,潺潺流水流淌巨石而过,远处青山重重,炊烟缭绕。
一人背着行囊在陌上独行,穿过繁茂树荫往这边而来,微风拂过,衣袂翻飞不息。
隔得太远,宁湘还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管摸出帕子揉着眼角,低声啜泣,慢慢淌下泪来。
净闻倒是老远注意到她,果不其然立在几步远的地方,双手合十而拜:“落日西沉,天色渐晚,施主因何在此?”
珠玉般温润的声色从头顶传来,宁湘手忙脚乱起身回了一礼,尚未止住哭声,哽咽开口,“小女父母亡故,来天回镇投奔姨母,哪知在这野外迷了路,眼下丢了包袱,更是寸步难行。”
宁湘没说过谎,但此刻发现自己天赋异禀,这些假话信手拈来,许是心里装着事,千愁万绪之下眼一眨就真心实意落下泪来。
净闻抬眸,打量她一眼,带着出家人的含蓄克己,只见是个年轻的姑娘,衣衫陈旧,身形单薄,像是赶了远路的模样。
出家人慈悲为怀,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和声道,“快天黑了只怕不好走夜路,施主还是先回去吧。”
“可我包袱还没找到……”宁湘红着眼,莹润的泪珠挂在眼睫上,配上她故意勒出的纤纤细腰,说不出的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净闻对此视而不见,只是问:“施主在何处丢了包袱?贫僧设法寻一寻。”
宁湘没想到这么容易,稍怔了下:“在山脚下的茶棚子里,我午后在那儿歇了会儿,想是落在了那附近。”
净闻抬头看了看天色,声色温和:“贫僧同施主去寻。”
“这……”宁湘迟疑看着他,“不会耽误法师吧?”
“行善结缘,以增福慧。”他仍是从容,并无过多猜疑她的意图,“贫僧方外之人,身无长物,还是助施主寻回包袱要紧。”
金乌坠地,破碎金芒落在他脸上,面目平和、清越无双,叫宁湘看出几分高不可攀的圣洁之意来。
太子殿下有一副好相貌,是宫里人尽皆知的,眉眼清俊,温润如玉,宁湘当初看一眼就惊为天人。
若说当年的太子殿下还有一身孤高锋芒,如今的净闻法师却是被经久打磨的璞玉,气韵清华、澹泊安然,真真正正的淡出四合红尘。
那一双眼眸深如墨玉,不含喜悲,却又容纳百川,温和绵长、望之俨然。
宁湘莫名生出一股不敢与他对视的心虚来,想到自己出现在这儿的目的,心上凛然,看了一眼便匆匆移开目光。
山脚下有个茶棚,摊主是一对老夫妻,宁湘和净闻去时,老两口已经收摊。
这个茶棚在官道旁,只是临近傍晚,已经看不见什么人,偶而见远处老农牵牛从田埂路过。
净闻按着她所说的道路寻了一遍未果,又埋头在茶棚四周找了找。
宁湘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找不着,因为本来就没有这个包袱存在,说什么投亲失物,都是为了接近他的假话。
原本宁湘还安然,看净闻找包袱便跟在他身后,但见夜幕降临,他为了找包袱,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便于心不忍了。
罪过。
她不愿诓骗他,但想到丞相的嘱托,太子还俗与否事关江山宗祧,她一弱女子担不了这样的重任,却还是为着与丞相的交易,再说些违心的话。
“罢了,找不见就算了吧。只是里头有个镯子,是我母亲的遗物,她临终之时交予我……如今倒是我犯下大错了。”
她垂着眉眼,蹲在地上,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又要落下泪来。
净闻眼中存着怜悯,道:“施主先行回去,明日再来寻找也可。”
宁湘抬头,一双杏眸通红,可怜巴巴地说:“可是我饿了,我一天没吃饭了,法师有吃的吗?”
净闻没料到她这个请求,稍微怔愣了一下,随即打开行囊,拿出两个馒头:“贫僧出寺时带的,施主暂且果腹。”
馒头冷了也硬了,吃进嘴里如同嚼蜡,宁湘倒是吃得下,找了个石头坐下,慢吞吞地啃着。
净闻见她孤身一人,倒不好在这个时候离开,只在旁边找了坐处,缓缓拨动佛珠。
乡野之上偶有热风拂过,他闭上眼潜心打坐,那双清澈澄明的眼眸没有看着自己,宁湘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本想跟他搭搭话,可是她胆子小,不太敢开口,只趁净闻不注意悄摸打量他。
要说太子殿下,仍还是从前那般温和守礼,对待寻常百姓,也秉持出家人的慈悲为怀,这个时辰了,还不辞辛苦的帮她找一个包袱。
明明他平易近人,毫无一点架子,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却又圣洁的叫人不敢亵渎。
宁湘苦恼的想,要怎么做才能完成丞相托付?任重而道远,她太没把握了!
不知不觉吃完两个馒头,宁湘唤了了声法师,语气有些沮丧:“今日多谢您,劳烦法师帮我寻这么久,实在劳累,您还是回寺吧,我这就想法子找姨母去。”
净闻偏头看她,尚未开口,宁湘便屈膝行礼道谢,红着眼转身走了。
话说得太急,他一时没想好如何劝慰,她便垂头丧气走了。
他不好跟上,看着她在朦胧夜色里渐远的身影,眸光深晦如墨,继而无奈摇头,道一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