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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最大阻力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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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熠微正与大哥程冠中共进晚餐。
程氏是家族生意,主营金融投资,父辈精明善钻营。在国内资本市场刚刚启动极度不规范的时候,靠着当地募集到的游资,藉着伯父身居金融监管部门要职的关系,利用套取内幕交易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冒险,终于赚得资本,然后一路滚雪球下来。短短二十年间,资产累积达数亿。
父亲和伯父四年前已双双退休,将家族业务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程熠微现在经营的RCIG,另外一部分是由伯父的儿子程冠中在海外运作的某些资产。
兄弟俩一直暗中较劲,比拼经营业绩。他们的父亲不止一次表露出来,五年为限,谁的业务运作得更好,谁就会完全执掌程氏,而另外一个人只能拿到极少的股份,提早退休。能者居之,任人唯贤,父辈苦心积虑以避免公司步入国内家族企业发展的通病上去。
程冠中抱怨近两年海外环境不好,正在积极将部分业务开拓回国内。国内金融业务监管审批流程极为严格,老头子退休后一副不管不顾的态度,要他靠自己的实力与熠微公平竞争。暗中梳理完国内市场的利害关系之后,发现自己不可避免地还得要用到RCIG十几年经营起来的政府关系。
“……Rex,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范围,我自有分寸。项目运作之后我们七三分成,你是无本万利,包赚不赔。现在国内散资这么多,投资热情这么高涨,羊群效应这么明显,钱就好比掉在地上任我们捡那么容易。你看,我要开拓引进的这几项新投资渠道正是顺应发展大势的!激进才能走在时代前端,领头羊才能吃到好草。……”
程熠微突然想到MK给自己的那片纸,皱眉踌躇不语,手机嘟一声提示邮件。他扫一眼发件人,突然变得极其不耐,迅速将之扔进邮件垃圾箱里。起身走出包间吸口新鲜空气,摸索半天找出烟盒。
空空的锡皮盒子里,只有孤零零一支烟。
他放在鼻端嗅了嗅,还是慢慢放回去,手底触到衣兜深处的手机。
那是一只黑黑的旧款诺基亚手机,盖子被时间打磨得很斑秃。他静下来,听见另一只手机在衣袋左侧急促震动。
父亲劈头盖脸就问,“你怎么插手起老简的事来?”程津明不待儿子回话,接着说,“你糊涂啊!虽然伯父退休这两年他通过上面总压制着我们程氏,但毕竟休戚相关十余年,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割舍都割舍不掉的关系!那边最近不太平,明朗之前壁上观方为上策,切记!”
程熠微电话这头嗓子涩涩地应一声,老头子还在说,“那个女人我听说了,不要去招惹,因小失大。大宗商品逢低分批建仓做多就是正途。你让大哥用外资银行身份参股到地方银行,再向当局申请新业务经营权,该走的渠道一个都不要落下!还得盯着冠中点,他太激进,当心犯大的原则性错误。”
“还有,你和宁家丫头的事……”
右手不觉松开,砖块手机摔到地上。他一边听父亲兀自说个不停,一边弯腰捡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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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拥被无眠。
MK从厨房端出早点的时候,看见慕憬将洗净污渍的白裙套于身上,坐在玄关地上穿鞋。她还是不喜欢他为她做的选择——他苦笑一下。她的头埋得很低,一缕额发垂到脸颊,看不清表情。他随手扔掉煎蛋和牛奶,径直走过去。
“这里离市区很远,想去哪儿我送你。”他小心翼翼地说,低头想看清她。
“上班啊!”慕憬面颊微微浮肿。额角水珠滚动着,像是匆匆用凉水拂面,甚至来不及擦干。“又晚了。”她有点懊恼。
他轻轻揽住她。“不要去了,我替你请假。”
她一怔,抬头,“难道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
“不,”他用手指拂去她脸上的水珠,慢慢划过她的眼窝、鬓角。“傻孩子,如果可以选择,我只愿囚禁你的心而已。把它取出来交给我,嗯?”
慕憬叹口气,不想继续说下去。“多说无益。我只想去上班。”
MK轻笑,“据我所知,某个小丫头说她此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天天上班。”
那些幼稚孩子气的话——慕憬只好讪笑一下。
MK拉她起身,“来。我给你做cereal加牛奶,你以前很爱吃的。”感觉到她僵硬的手掌,转而俯身说,“再忍耐一天。过了今天……”
慕憬甩开手,大胆猜测到了他的意思,惊异地瞪大眼睛,“MK,这不是在美国,你怎么能做到?”
MK避开她的眼睛,沉默良久才开口,“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事实上,你父亲以前所在的中金投在美国的合作伙伴是我父亲T Young,在没对中国资金开放的时候,中方一直用的是我家在纽约和芝加哥的场内交易席位。所以,我帮父亲整理从前帐务时掌握到一些简远山的资料。”
“所以?”慕憬眼光变得锐利难当。
“所以——我用这些资料换取了你暂时的安全。今天下午,资料应该能到得他的手中。”他停顿一下,“当然,我也以家族的声誉向他保证,你对慕容先生的事毫不知情。”
慕憬叹口气,“他就这么信得过你?”
MK终于盯着她的眼睛,“还有些旁的因素。当然,他暂时别无选择,这只是我们双方的缓兵之计而已。如果你答应我以后离程氏远远地,我想我大概可以用比简远山更短的时间,找到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
“你这是威胁我么?”慕憬回视他,黑眼珠阴郁,沉得见不到底。“或者说我还能给你什么?——除了身心之外。”
MK黑沉了脸,怒气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不想对她发火,终于抓起车钥匙掉头离开,摔门之际仍忍不住留下一句话,“傍晚之前不要出门!”
丢失一个钉子,坏了一只蹄铁;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
无论慕憬如何捂住自己的耳朵,脑子里总是响亮地回荡着这段外国民谣。可恨她深谙混沌理论和蝴蝶效应,却无法发现那颗对帝国战争存亡攸关的小小的螺丝钉现如今到底在何处,到底是谁人。
MK吗?如果换做七年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信任他。可如今——
她不是赌徒,亦没有资本去冒险;她是统计员,却奈何数据太寥寥,实在无力构建起任何分析模型,找出其中的大数法则来。
慕憬思来想去,反复权衡,直到沉沉地堕入黑暗之中。她听见江北用极之不屑的口吻嗤笑她庸人自扰,他清泠的嗓音如湖水润泽她。“傻瓜,相信自己的直觉好了。”
江北最是善于化繁为简,再庞杂的数据经他妙手一变,无不规矩地列阵接受检阅。他更有着惊人的直觉,轻点鼠标调动大笔资金进出市场,举重若轻。
慕憬试图靠近一些,想触到些许鲜活的温度。但是他已转身。
“江北!江北!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慕憬梦见自己朝背影扑了过去。“江北,江北,江北……”她大声地喊,“你快来回来,没有你,我好惶惑!”
满头冷汗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置身于卧室大床上,深色丝质被单将她拥得紧紧地。心中悸恸,她张口,声音出奇沙哑,嘎嘎地不堪入耳,“MK!”
窗边逆光而立的高大男人冷笑一声转过头来,竟然是程熠微。
“梦里一个,梦外又一个!”他啧啧两声,尖酸刻薄,“MK在床上是怎么忍受你的,嗯?”
“与您无关,程先生。”慕憬沙哑着嗓子,强忍住口渴,冷下脸来对着他。
“噢。难道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还有合作关系……”他扬起自己的手机。
“仅仅是——合作关系而已。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辞。”她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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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熠微开车带着她驶离西北郊半山别墅区。他沉默,她亦安静。
他一心一意凝视着前方起伏变幻的高速路,超车,拐弯,拐弯,超车,最终还是打破平静,“昨晚的邮件算什么?”
“违约金。”她闭上眼,似在思索,“我单方提前中止我们的口头合作协议。”
“这么急于将我撇开。这么说,你仅用一晚上就搞定MK了?”他讥诮。
“说得没错!”她毫不客气。
“你确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在这片土地上帮到你?”他问。
她顿住。
“我始终没想通,精明如你,怎么会在我身上投了错误的一笔资?”他欺身过来,“你千方百计引起我的注意,好不容易得偿所愿。怎么就舍得立马收手?你不是已经付出了开仓的代价?务必追求每张单子的利润最大化,不是你们操盘手的最大准则吗?据我所知——MK并无完全解除你的隐患。”
她再度阖眼,似乎不愿睁开。“诚如您所说,这是一笔错误的单——所幸我发现及时。果断止损,认错出场是一个交易员最基本的修养。”
“很好,”他冷笑一声,在一段连续下坡处紧急刹车。“我终于也意识到自己是一笔错单了。只可惜行情运行得太快,你付出的止损金显然已远远不够……”他的唇狠狠地贴过来,想寻找那个无情的归宿。
慕憬猛然将之推开,什么也来不及说,疯狂地开始打喷嚏。一个接一个,惊天动地,鼻涕眼泪横飞,狼狈至极。
他沉下脸,手忙脚乱地递给她纸巾。
终于平息下来,她不以为意,揉着自己的红鼻头狠狠地盯着他,“其实这不是一张错单。”她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千算万算,却不敢百分之百保证MK真的会不计前嫌重新选择帮我;我千算万算,亦无法算出国内投资界骨灰级精英——RC总裁程熠微先生您,竟然会如此轻易地——爱上我!”
她轻笑一声,充满嘲讽。“我如此地不确定,毕竟人心是最难估算的,不是么?所以我只是用了一个交易员最基本的本能,同时双向开仓——对锁。事态变化了,人心明朗了,所以我必须将其中错误的一方止损掉。仅此而已。”
他嗤笑,“噢,你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个市场没有男人,没有女人,只有被欲望阉割掉的怪物罢了。你不会真以为,我傻到去爱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吧?”
“会的。因为我们是——同类。”她平静地陈述。随后抓起他的右手,用鼻子轻嗅修长的中指指节。“阿嚏”,立刻畅快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既然舍不得让我的过敏性鼻炎发作,既然已经戒烟那么长时间,您干什么还抽这么多烟?”她认真地对上他的眼睛说道。
程熠微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打开另一端车门,“下车!”他冲她喊。
她若无其事耸耸肩,平静地走下去,平静地替他关上车门,甚至关门的力道也不大不小刚刚好。
程熠微的车子终于怒气冲冲加足马力消失无踪。
与其费尽心力猜测这个危险男人的真情假意,莫若从此把他推得远远地。她不了解他,不愿在这样的处境下再去投机。
慕憬无奈地冲自己笑笑,从包里掏出只崭新的银色手机。轻巧一扬手,空中立刻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别了,最先进的卫星定位系统……别了,程熠微先生……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投资,爱只会成为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最大阻力线。未来永远无法确定。我能做的,只是本能地朝阻力最小的方向前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