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舞白雪》衣如故

1、负雪

　　江负雪承认，她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和一个仙子。

　　前半句话让人心有戚戚的点头认同，后半句话却让人目瞪口呆、仰头望天却突然发现乌云遮顶哪里还有“青天白日”的影子。

　　刹那间，所有人都颔首表示理解，这世间，是非黑白碰上江负雪，全都英勇牺牲了！

　　江负雪总是微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只能用“奸诈”来形容，嘴角高高的吊起，一手抱肘，另一手的双指抵着额头，然后眼神带着满满的笑意溜过你的全身，就像一个屠夫看着手底下羊的肥肥的猪，正考虑着怎么宰了它能获得最大的利润。

　　江负雪要的当然不是钱，她要的是快乐。所以每当她把“奸诈”两个字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的时候，人们通常能想象得出两只黑黑的三角耳朵和一条黝黑光滑的长尾出现在一个少女身上的景象。

　　——她不是个坏人，但从来没有人说她是个好人。

　　关于好人和坏人的讨论，九岁时候的江负雪和她的家人有过以下的对话。

　　“雪雪今天早上为一只小野狗包扎疗伤了，为什么没人夸雪雪好心？”委屈的少女嘟着小嘴坐在椅子上，泫然欲泣。

　　“雪儿，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太过完美之人，总是会受到旁人的嫉妒的。”温雅的二哥无视窗外的天雷滚滚，柔声安慰道。

　　“七妹，无需理会他人言行，行善之举发于内心。”六姐也温和的开口。

　　扭着小裙角的江负雪微锁着秀眉，撇过欲言又止的江欲涯：“十一弟，你想说什么？”

　　被点到名江欲涯浑身一僵，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勇气彻底散开，嘴巴似开了洞的泉水一般涌流：“七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告诉刘妈他们那只狗受伤是因为你要抓他所以用石头砸伤的，你治它也是为了把它养肥冬天好吃香肉，七姐我不是故意说出去的你不要打我不要骂我——啊啊——心颜姐救命啊！！！”

　　“小七，你二哥说的很对，他们嫉妒你，真的嫉妒你！嫉妒你今年冬天能吃到他们吃不到的肥美诱人的香肉火锅。”似笑非笑的三哥江欲非，以一句不小心说出的真相结束了这段关于“好心”的探讨。

　　江负雪也很快把这个疑问赶出了自己的脑子。

　　母亲碧沉湮是前代碧痕天第一美人，父亲江暮枫是逍遥山庄剑神，如果她长的平凡无奇或者其丑无比的话，只能用“老天爱和人开玩笑”这句话来解释了。但是如众人所预期的那样，江负雪有着精致的五官，很美。

　　美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很难分清到底什么样才是最美。江负雪的美，是生机而活力的，像一朵玫瑰那样带着尖刺，有侵略性。

　　她知道，她不是逍遥山庄枝头上那朵最美的花，却是最引人注目的花。

　　灿烂而娇艳的花，怎么能不引蜂蝶？

　　十岁生辰的前夜，自幼照顾她的顾嫂带她去看满园的飘雪，沉沉的夜幕里，纸绢的红花叠叠障障的开了一树，树下的青衣少年细长的手指勾住树枝，有力而不莽撞的摇着枝桠，绯红瓷白的纸花簌簌飘落，宛若桃瓣飘零，纷飞的雪映着残勾的月儿，静谧而唯美。

　　夜半的更声遥远的传来，树下的少年缓缓转身，右手捋过额边细碎飞扬的发，冻得通红的脸对着她暖煦一笑，安然中带着隐隐的愉悦：“小姐，生辰快乐。”

　　那是顾嫂的独子。

　　美丽的雪夜，纷飞的桃花，她伸出双手接起落雪，冰冰凉凉的雪不一会就软软的融在了她的手上。她偏头，抿唇愉悦的笑：“谢谢。”

　　然后青衣的少年也笑了，顾嫂也笑了。

　　第二天，顾家消失了。

　　那日，十岁的少女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度过了她的生辰，绯红的绢花花瓣还没有打扫干净，来往的仆人们却已经将半融的落雪踩的污黑不堪，昨夜绯红飘逸的花瓣今夜身不由己的拖曳在污水之中，黑垢点点，在寒风中翻飞着沉溺。

　　很多年后，江负雪在一个古城邂逅了曾经的青衣少年。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穿着一身油腻的褂子在一家面摊煮面，有一双儿女在身边嬉笑玩耍，一个身体微微矮胖的女人为他擦着额头上溢出的汗。他已经完全认不得她了。她难得娴静的坐下，要了一碗阳春面。实话说，很难吃。

　　吃完面，她淡淡道，小六，付账。彼时，那个玄衣少年已经离她而去，那对夫妻疑惑而惊讶的看着她，完全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

　　她对着那对平凡的夫妻歉然一笑。付钱的时候，他的手伸出来，黝黑粗长，一枚一枚的把铜板拈过去，然后哈着腰对她说 “客官下次再来”。

　　转身的那一刹那，她再也找不到记忆中那个为她摇落一树桃花的少年。

　　从此，她认为自己是一个善忘的人。

　　可是多少个春华秋实之后，她却把关于那个玄衣少年的一切记得分毫不差，那些毫发末枝的记忆就如开闸的洪水涌入她的脑海，翻腾，盘旋，无孔不入的肆意纠缠。

　　于是，她一脸骄傲的对着虞心颜吹嘘：“原来我是个过目不忘的人。”

　　虞家二小姐很不给面子的翻了个白眼，一手撑过某人的侧脸贴向镜子：“江负雪小姐，请问镜子里的是个人还是牛，需要我帮你吹么？”

　　逍遥山庄的那朵玫瑰又娇又艳，牡丹菊花还在琵琶半抱她就傲然绽放，咄咄艳色灼灼而放，时过经年，却依然长盛不衰。

　　所有人都疑惑，到底谁能摘下这朵骄傲的玫瑰呢？那些白皙而修长的手，不是只留余香，就是被扎了满手的刺。

　　而只有倔强傲娇的少女自己知道，她不过是一朵绢制的玫瑰，在绽放的那一刹那遇上了那双手，那被扎了一手刺、却为了另一个少女淡淡的将她摘下的那双手。

　　从此，没有了凋零和化泥的资格。

　　那一年，江负雪十二岁，她遇到了君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