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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芙蓉秋 ...

  •   直到多年后,他依然记得初见时那惊鸿的一瞥。
      那是秋日里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一簇簇的芙蓉花犹如天边的云霞般绚烂地绽放,如火如荼。那时候,周堏这个名字才刚刚在长安画界小有声名,他受中书令之邀来花园中画下芙蓉花最美的一刻。
      点完芙蓉花浅黄的蕊心,题跋盖章,他深吸一口气活动下有些僵硬的脖子,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一池残荷,一直游向远天。正当他感叹秋日萧瑟的时候,目光却蓦地触到了一抹亮丽的粉色。
      定睛看去,恰见花园园墙的洞门处半隐着一个身着浅粉色半袖的少女,素齿朱唇,双瞳剪水。
      他怔怔地盯着那一抹粉色,心下蓦地一动,似乎有未名的情绪渐渐在胸腔内扩散开来。
      注意到他逼人的凝视,那张皎若秋月的脸霎那间一片绯红,一阵衣裙摩擦的窸窣声,浅粉色的身影便已消失了在洞门之后。
      他立在原地,竟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那时的她还是中书令的千金,早早地便已因美貌而名声在外。长安之人提起的时候多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辞。遥想当年,中书令之女杜秋芙这个闺名曾令长安多少公子魂牵梦萦。
      他原以为那惊鸿的一瞥便是永远。然而,只一月的工夫,他便再次踏入了中书府的大门。
      依然是那个花园,芙蓉花的花期还未过,枝头一朵朵娇艳的花儿明艳一如一月之前。
      这一次,他要用那几枝秃笔绘下的正是那位般般入画的中书令千金,他捏紧了拎在手中的画具,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悸动。
      他在花园的石桌上铺开宣纸,焦灼地等待着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倩影。
      花园里响起一阵轻笑,他瞧见眼前的芙蓉花丛后隐约有人影闪动,紧接着,盛装的小姐携着侍女迤逦而来。她头顶松松地结了燕尾髻,着一袭杏子红的大袖明衣,薄如蝉翼的纱制明衣罩于抹胸之外,露出线条美好的锁骨以及胸口一大片胜雪的肌肤。
      小姐拨了拨拦路的芙蓉枝,款款地朝他走来,长裙曳地,窸窣有声。
      年轻的画师有一刹那的失神,胸中血气蜂涌,似有无形的小兽在翻滚腾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慌忙低了头。
      小姐浅浅一笑,用纨扇遮去大半张脸。那一双如水的秋瞳仿佛被撒了星芒,顾盼间隐隐有星辉闪烁,他只觉得那些盛放的芙蓉在一刹那失却了所有的颜色。
      他握紧了笔杆,踟躇着,迟迟无法落笔。
      面对他的窘态,小姐一直保持着嫣然的巧笑,然而她身旁的侍女却开始露出一抹哂笑。
      年轻的画师最后终于鼓起了勇气,他顺手折下身旁一朵淡粉色的芙蓉,上前一步,小心地簪在了小姐的发上。
      他闭了闭眼,用略带颤抖的笔尖缓缓地勾勒出小姐发间的那一朵芙蓉。胸中澎湃的血气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云鬓玉面,樱口星眸。
      他的画笔仿佛一瞬间聚了灵气,每一笔都犹如神助般精准地捕捉住她一颦一笑间流转的神韵。半个时辰不到,一幅惟妙惟肖的仕女图竟已初见端倪。
      “喂,画师,这可是我们家小姐选妃要用的画。你给我仔仔细细地画了。要是不漂亮,看我不砸了你的招牌!”耳畔响起侍女的一声娇喝。
      他吃了一惊,饱蘸了朱砂的狼毫“啪”的一声落在了宣纸上,那一大片耀眼的鲜红顺着宣纸迅速地蔓延开来,不多时便染红了画中人的胸口,如火亦如血。
      他呆了。
      “你这个笨手笨脚的呆子!”
      侍女气极,冲上前来,一把推开他,拿丝帕擦着画上洇开的朱砂。然而已回天乏术。
      他尴尬地笑笑,连忙换了一张纸,重新画过。然而侍女的那一声娇喝似乎在一瞬间抽走了他的三魂七魄,笔尖刚刚的那一滞似乎已泄走了所有的灵气,狼毫再次落下却早已没了方才的神韵。
      直到日影西斜,他依然只画了个草草的轮廓。
      无奈之下,中书令让他留宿客房,明日继续。

      客房,灯下。他轻抚着那张被朱砂洇污了的画纸,心脏又如初面对画中人时那样突突地跳了起来。侍女那一声娇喝依然在他的脑海中久久回响,心竟一点点酸了起来。
      那天正是望月之日,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清辉满地,满天的星斗争奇斗妍,银河横亘于头顶,盈盈如水。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他慌乱地用那幅画了一半的图盖住那幅画,起身开门。
      月光沿着打开的大门如水般倾泻而入,他愣在了门口,瞬间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是她,竟然是她!
      中书令千金杜秋芙静静地站在门口,她已褪下了那层华丽的盛装,换上了一袭干净利落的半袖。清洌的月光为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银色光晕,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恬淡的笑。恍惚间,他有种神女下凡的错觉。
      “不请我进去吗?”小姐的声音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温柔婉转,带着点孩童般甜甜的清脆。却在一瞬间让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有了纯真的气息。
      他退后一步,将眼前的女子让入屋内。
      “不知小姐深夜到访,所谓何事?”他恭敬而疏离地询问。
      杜秋芙抬眸望他,唇间有浅浅的笑意:“我不过是想看看先生的画作而已。”
      言毕,她径自走向了摊在桌上的那幅轮廓图。似乎发现了那幅画下掩盖着的东西,她掀起了那张宣纸。
      她那双如星辰般的眼睛蓦地一定,脸上瞬时露出惊艳的神情。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朝他转过头来。
      “那胸口的一片殷红,像血。”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眉眼依然带着莞尔的笑。
      他赧然地陪笑:“小姐恕罪。”
      杜秋芙没有回答,只是轻移莲步行至窗前,望着天空中那一轮圆满的明月。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甜糯柔软的声音在逼仄的房间内幽幽地响起,带着浓浓的不甘与惆怅。
      他的心口一颤。有异样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有风从窗口处吹入,烛火随风摇曳,在房间内投下或浓或淡的阴影,飘浮不定。时间,似乎瞬间化为一锅黏稠的糖汁,黏黏地滞在了那里。
      良久,她终于施施然地回过头来。
      那双秋瞳直直地望入他心里,他听到她的声音低低地在耳畔响起。
      “如果我说你就是我的萧郎,你会不会带我离开?”
      声音不大,却如一记重雷,让他怔在了当场。
      文君抚琴,红拂夜奔,他原以为那样的女子只存在于遥远飘渺的传说之中。却不曾想中书令府上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也会有如此的勇气与胆魄。他感觉胸中那匹被束缚了多时的小兽正在咆哮着,嘶吼着,挣扎着,急切地想破蛹而出。
      中书令金相玉质的千金竟然邀他私奔!
      私奔……
      他斟酌着这个词。
      放弃大好的前程,放弃一直以来的梦想,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从此过颠沛流离的生活,还要时时堤防着无处不在的追查。更何况,她是皇帝妃子的候选,如果他带着她私奔,干系更加重大。一旦被抓,九死一生。
      他自问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胆魄。
      面对那样的美人,任何正常的男人都难免会有那么点动心。自己对她的感情应该还算不上爱吧。
      他咬咬牙,将那头躁动的小兽关回了笼子。
      “小生不明白小姐的意思。”声音冰冷而疏离,他却感觉自己心中有某处地方轰然碎裂,疼痛难当。
      她静静地望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瞬间犹如燃尽的蜡烛般极速地暗下去,暗下去,暗下去。
      他看到她的嘴唇蠕动着,然而她终于还是再未说什么。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凄然地转身,开门,离去。
      风从门口毫无阻碍地灌进来,他颓然地立在门口,愣愣地瞪着满地如水的清辉,良久,良久。

      次日,依旧云淡风轻,依旧是那个花园,那张石桌。她依旧坐在他的面前,只是神色已大不相同。她的眉目低垂着,先前的无忧无虑已荡然无存。
      秋日的阳光并不灼热,他却觉得整张脸一阵阵发烫。
      他执着笔,尽力地将那张皎若星辰的脸画得平凡些,再平凡些。知她不愿入宫,他所能够为她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在让人能够一眼认出的情况下丑化一个人其实也是件颇费功夫的事情,花了大半日的时间,等到画好,他已是精疲力竭。
      他长舒一口气,放下了笔。一眼瞥见她那双清澈的眼眸迷离地盯着枝上的芙蓉,竟一动不动。胸口忍不住又一阵发紧。
      中书令淡淡扫一眼他的画作,捋捋胡须,抬眸深深地望着他,却并未做任何的评价。
      她看过那幅画,只是淡淡地微笑,笑容苦涩而哀戚。

      他离开的时候,天色将暮。天边如火如荼的云霞将整个世界映在了一片耀眼的金色之中。他远远望见一个姿容绝世的女子安静地站在廊后,如水的双瞳盈盈地望着他。

      她终于没有被选入宫。
      传闻皇上看过画像之后遍问身边之人,这可是杜秋芙的画像。被问之人多皱眉,而后点头。皇上长叹一声中书令之女杜秋芙,不过尔尔。随即将画像弃置一旁。

      他的画艺越来越好,常常优游于长安的贵胄子弟之间,他的画渐渐地有了风靡长安之势,周堏这个名字终于在长安画界越来越有名。然而他却感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离开中书府的那一天一飞冲天,再也无从寻觅。
      他和她再不会有任何的交集。关于她的消息,仅止于传说而已。传闻上书令曾派人向中书令提亲,想让第三子迎娶中书令千金为妻。上书令第三子素日风评不佳,平日里游手好闲,仗势欺人,甚至偶有强抢民女之事为街头巷尾所闻。中书令爱女心切,当然不可能首肯。
      民间渐渐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说,上书令恼羞成怒,两位大人间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
      后来,他受朋友之邀,游学江南,关于她的消息也终于断绝了。

      两年后,又是芙蓉花开的季节,他满身风尘地从江南回到长安。路过中书府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大门,令他诧异的是,那大门上竟被贴上了封条。抬头望去,门梁上以前悬挂匾额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门上曾经鲜艳的朱漆已经斑驳,门口的石阶上落满了一地的枯叶,荒凉萧条。
      后来才知道,一年前,中书令已因里通敌国而被处以极刑,一家人死的死,流的流,再无半点遗存。
      听到消息,他霎那间感觉五雷轰顶,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胸中的那匹小兽开始仰天长啸,发出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哀鸣。
      他丢下了身边的朋友,跌跌撞撞地朝住处冲去。发疯似的翻出她的画像,展开。
      画像上的美人云鬓香腮,巧笑倩兮,只是胸口处一片夺目的鲜红。
      ……“那胸口的一片殷红,像血。”
      他忆起说这话时她脸上淡淡的笑容,五脏六腑犹如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揉捏着,撕扯着,分崩离析。
      “秋芙……”
      平生第一次,他唤出她的名字,却如望帝杜鹃,字字泣血。

      他没有想到,这辈子竟还能再见她。
      那是在上书府上。
      上书府上的老夫人八十大寿,声名鹊起的他被邀替老夫人画像。
      他进门的时候,宾客还没有来齐,引路的小厮不知怎的突然不见了踪影。不想站在原地傻等,他提了画具沿着蜿蜒曲折的单廊一路行去。为了增添喜庆的气氛,单廊两旁挂满了一盏盏火红的灯笼。他且走且停,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恶毒的咒骂。
      一个气势汹汹的中年妇人一边浪蹄子,小贱人地咒骂着,一边举着一根捣衣棒重重地朝蹲在地上的一个瘦小的丫鬟身上抽去。
      一下一下,每一击都发出一阵沉闷的钝响。
      那个单薄的身影抱着头蜷成一团,却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既没有哀求,也不发出一声呻吟。
      他感觉自己的心蓦地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拧紧。
      “啪!”
      他手中的画具掉到了地上,中年妇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动作一顿。那个单薄的身影缓缓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一刻,他的呼吸停滞了。
      似乎有汹涌的潮水劈头盖脸的朝他的身上浇来,他避闪不及,整颗心刹那间被淋了湿透。
      是她,竟然是她。
      虽然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但她依然美艳如昔,尖尖的下巴衬着一双如水的秋瞳更加明亮夺目,单薄的身形更替她增添了几丝楚楚可怜的味道。连一身洗得看不出原有颜色的布衣也难以掩去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光华。
      她的目光在接触到他的一刹那猛地一颤,然而,只一瞬,她便深深地埋下了头。
      “谢天谢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他回头刚刚引路的小厮气喘吁吁地奔至他的跟前。
      “周先生,可找到你了。这边走。老夫人他们可等急了。”小厮说完,拉起他的手便走。

      老夫人和一干女眷端坐于开遍了芙蓉花的花园内,一身盛装,上等的薄纱大袖明衣,翡翠金步摇,琉璃宝花钿,极尽奢华。
      他摊开了画纸,眼前却只剩下那双如水般的秋瞳,不住地盘旋缭绕,挥之不去。一幅画毕,那画中人竟有了几分属于她的神韵。
      女眷们争相传看完成的画作,接着便有人央着老夫人留下画师。老夫人耐不住女眷们的央求,下令留他替所有女眷画像。
      于是,他便这样在上书府内住了下来。

      那天夜里,一场冰冷的秋雨乍然而至。
      他呆坐在客房内,婆娑着那幅随身携带的仕女图,听阶前雨声点滴。窗外的修竹在嘶吼的风雨中猛烈地摇曳着,发出一阵又一阵痛苦的沙沙声,似乎随时可能折断。
      “咚!咚!咚!”
      门口似乎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吃了一惊,犹豫良久,最后终于还是披衣,打开了门。
      冷风夹着细小的雨丝扑入屋内,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风一般扑入了他的怀中。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急急地掩上了门。
      “带我走!”
      熟悉的声线敲击着他的耳膜,同时也触动了他的心弦。他霎时感觉浑身冰凉。
      没有“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也没有“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带我走!”
      那声音颤抖着,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浑身湿透,额发耷拉在额前,颤抖得犹如秋风中的树叶。那双冰凉的手犹如即将溺死之人攀住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抓着他。
      他脱下身上的衣服,怜惜地披在了她的身上。他感觉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转身,倒了杯热茶,递给她。
      她捧了茶,如水的秋瞳深深地凝视着他。
      烛光下,她的脸上有着清晰可辨的伤痕,那双曾经细如凝脂的手上布满了一道道裂口夹杂着血丝,那截露出的玉腕上有着青一道,紫一道的淤痕。
      他咬紧了嘴唇,刹那间犹如万蚁噬心。胸中的那匹小兽开始发出一阵愤怒的嘶吼,似要破胸而出。
      昔日娇艳的芙蓉,竟成了这般模样。父亲一旦失势,她便不再是那被时时捧在手心的明珠,现在的她不过是零落的泥,随随便便的一个洗衣妇便能将她碾作尘。
      烛光摇曳着,一行鲜红的烛泪沿着烛台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桌上。
      一眼瞥见那烛泪将要流到那幅画上,他伸出手去,用手指将微烫的烛泪拦住了。烛泪碰触到他冰凉的手指,瞬间凝结在了指尖上。他不管不顾,只是慌乱地将那幅画移开。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幅画上。
      疑惑,震惊,欣喜……
      无数的情绪在她的脸上交错闪现,最终汇成一泓绵延不绝的清泪。
      “带我走!”
      那双泪光潋滟的秋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充满了期待。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脑海中思绪翻腾。
      她不再是中书令的千金,也不再是名动长安的杜秋芙。那时的顾虑已经不存在。现在带她走,不过被安上个拐带逃奴的罪名。
      带她走,去天之涯,海之角。从此郎情妾意,琴瑟和弦。他的眼前幻化出一幅男耕女织的美好画面,或许,还可以拥有几个可爱的小孩儿,个个有着她那样绝世的容颜。
      带她走,一定会幸福吧。
      咆哮的风有一刹那的静止,竹声的沙沙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然而……
      他忽然垂下了眼睑。
      前日,他刚刚得到皇帝的圣旨,三日后入宫替皇上的宠妃画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这可是自己从小到大的梦想……
      真的要放弃这一切吗?放弃从小到大的梦想……
      他的目光有些犹疑。
      风哗啦啦地吹动窗外的修竹,沙沙的竹声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泪光潋滟的秋瞳中闪烁着的期待的光终于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
      “我会想办法救你。”
      仿佛经历了无数沧海桑田的变幻,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她的嘴角僵硬地勾出一抹凄然的笑,将那杯早已失了温度的茶放回到他的桌上,而后,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去。
      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这一次,他终于颓然地倚在了门口,任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几日后,坊间传说上书府的三公子新纳了小妾,那小妾的眉眼,竟跟昔日名动长安的杜秋芙杜小姐有七分相似。
      本来,他以为这便是他与她之间故事最后的结局。然而,结局却远比这要凄绝许多。

      东兔西乌,又是一年,又是芙蓉花开的季节。
      长安城内忽然爆出一条惊天的内幕。当年里通敌国的不是中书令而是上书令,龙颜震怒。
      传闻,一日上书令侍从打扮的男子混入皇上御书房,冒死递上厚厚一叠证据。怒斥上书令里通敌国,陷害忠良。慷慨激昂的陈词,声音却有着女子般的清脆甜糯。皇上好奇之下伸手掀了那侍从头上的帽子。
      却不想,竟泻下了一地的青丝。
      眼前出现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眉若远山,目似星辰。皇上愣愣地望着那张脸,一时间竟忘记了言语。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竟是本应流三千里之外的中书令千金杜秋芙。
      皇上下令彻查此事,同时将当年中书令里通敌国一案推翻重审。案情不出几日便真相大白,上书令面对着铁一般的证据俯首认罪。
      传说,皇上见过杜秋芙后龙颜大怒,找出当初选妃时的画像要将那画师治罪。然而,找出那幅画,才发现那画上的题跋早已被人消去。

      上书令伏法的那一天,艳阳高照。
      她捧了先父的灵位,缟素白衣,一步一步走向法场。她要让先父亲眼见证仇人伏法的那一刻。周围的人纷纷为她让道,连监斩官也忍不住站起身来,朝她致意。
      跪在刑场上的上书令一家对着她破口大骂,然而,无论对方骂出的句子如何刻毒龌龊,她却只是静静地站在法场外,淡淡地笑着,那笑容凄绝,哀婉。让人目不忍视。竟有维持秩序的官兵听不下去了,抓了喂马的草料堵了那些人的嘴。
      刽子手的鬼头刀高高扬起,而后又重重落下,飞溅的鲜血在她那身素白的孝衣上殷红绽开。
      手起刀落,一切俱已完结。
      人群慢慢地散去。

      那天,他站在逐渐退去的人潮之中,远远地看着她的身体仿佛一瞬间泄去了全部的力量,缓缓地滑落到地上。她犹如无助的孩童般瘫坐在了地上,抱着父亲的灵位长长地哭泣。
      人群散去。
      法场外只剩下他和她。
      他想逃开,双腿却犹如被灌了铅般无法挪动半步。
      她终于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他。
      她的目光仿佛被烈火灼烧般迅速地移开。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踉跄着一步步往前走去。
      他忽然很想走上前去,搂住她单薄的肩膀。然而,他曾经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退缩了,现在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再走向她?
      他只能拧紧了拳,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凄然的背影渐行渐远。

      中书令千金杜秋芙忍辱负重,为父洗冤的故事在长安成了一个传奇。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个传奇的主角曾经在一个秋雨滂沱的夜晚不顾一切地冲进一个男子的房间,声嘶力竭地央求他带她离开。
      杀父之仇,凌虐之恨,全部都可以抛下。那一夜,她只想跟着自己喜欢的男子离开,仅此而已。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爱在她的面前竟显得如此的苍白与无力。她情愿为他放弃复仇,然而,他却因缥缈的虚名而舍弃了她。
      当日她吟出崔郊的那首《赠婢》的时候,他就应当知道她从来就不是那种不谙世事,弱智芊芊,甘于将命运交托于旁人的庸庸女子。她那单薄纤弱的体内有着不输于男子的刚毅与倔强。
      他成就了一段传奇,却毁了一个女人的爱情。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常常想,如果那天,上书令伏法的那天,他鼓起勇气走向她,属于他们两人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如果的。

      第二日,他携了画具去郊外的山上会画友。路过昔日中书府的时候发现门口竟围满了人,人群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拿袖子暗暗地抹着眼泪。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扔下画具不顾衙役的阻拦,挤进门去。
      远远地便看见,那个芙蓉盛开的花园里,她安静地躺在一地的芙蓉之中,如蝶翼般浓密的睫毛刷下来,盖住了那一双如水的秋瞳,她的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盈盈的笑。
      如果不是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他绝对只会以为她不过是扑蝶扑累了,躺在花丛中小憩一会而已。
      查看现场的仵作忽然发现女尸的右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于是想掰开一看里面是否有破案的线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直至将那苍白纤细的手指掰断,人们才看到她手心中拽着的竟是一朵干瘪的芙蓉花。
      那朵芙蓉花似乎已经在书本中夹了多年,原本娇艳的红色已变作难看的黑褐色,仵作的手一松,黑褐色的花瓣便片片碎裂,纷纷扬扬地散落在地上,宛若洒了一地的灰烬。
      他跪在地上,愣愣地盯着那散落的芙蓉残骸,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朵芙蓉一起片片碎裂,再也无从寻觅……

      他终身未娶,却极擅画仕女图。他画中的仕女或怨或怒,或喜或嗔,都有着一双如水般盈盈的秋瞳。
      他的弟子发现他有个怪癖,每到一年中芙蓉花开的季节他都会把自己关在房内,发狂似的临摹一幅胸前被朱砂洇污了的仕女图。
      一遍又一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芙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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