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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剑 红白颠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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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最近忙得开了锅。一干人众在大相国寺进进出出,清扫地阱中的尸身和兵刃,那些被磁石收走的刀剑也取出来了。同时,京城内张贴榜文,一禅方丈追封为仁德护国宗师。该寺下属别院中僧人被调至京,重新委任了方丈,香火慢慢又旺起来。
澶渊盟书则被大内收回。三鼠把卢方的冤情向包大人申诉,恰逢皇上正为取回盟书而高兴,一面说服太后,申斥了逍遥王爷,一面赦了卢方的罪。
包拯向天子建言,一定要查出襄阳一党与该案的关系。赵祯虽然答应,却也没有什么过大的动作——他现在正为西北边境的战事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连追回襄阳王一事,也令展昭先暂时搁置着。西夏果然狼子野心,叛宋,立国,称帝,南侵,俨然要成为第二个辽国。战争之险,最怕两面受敌。倘若襄阳王本不欲反而被逼反,南方一乱,陕甘一带范仲淹他们更要吃紧了。
开封府事完之后,展昭抽空去了陷空岛,看望义母和卢方,祭奠卢大嫂。
回开封的路上,南侠单人独骑,徐徐而行,显得心不在焉。陷空岛上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昭儿,你没忘了娘,好孩子……我那没毛鼠呢?他大嫂没了,他怎么也不回来看看……”
“展兄弟,五弟中秋节都没回来过。他跟了你去开封,怎么至今毫无音信?”
“展昭啊,你说的那些刺客本领究竟如何,老五他不会有事吧?”
“我不管!老五是替他去的,咱们只管从这只猫身上讨回老五!”
“五弟要是有个闪失,你再来陷空岛时,干娘见你,我蒋平可不见你。”
……
玉堂,你究竟身在何处?如果遇险,怎么也不放出天鼠信号呢。莫非……不,不会。你如此聪明之人,断然不会有失。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这日已行至淮阳地界。初冬的午后,细雨霏霏,惨淡地嘀嗒着,令人提不起精神。他在一处酒肆拴马打尖,独自饮了两杯,身上暖了,心里却还是落寞。
堂屋内人声嘈杂,热闹得很。展昭初时只管想自己的事,无意中听到几句,却如惊雷在耳。
“樊二哥,这次来淮阳也是看热闹的?”
“可不是!要说最近武林中也没别的大事。这三府两道消息都传遍了,咱离淮阳那么近,可不得来瞧瞧这‘娇客’么?”
“哼,还娇客呢。就凭锦毛鼠那心高气傲的脾性儿,能做庞太师的女婿?我倒不信。听说陷空岛刚出了大事,卢大娘没啦。这会儿他这做兄弟的要是办喜事,五鼠的脸往哪儿搁啊。”
“说的也是呢。起初我也不信,可是听松江水道上朋友说,白老五有日子没回陷空岛了,人家正寻他呢。你说,要真是他,这个热闹岂不是小不了?”
“也是啊。又有谁能冒充得了他白玉堂。庞佶隐退之后,第一次那么大张旗鼓地办喜事,所请之人尽是江湖豪侠,简直开武林大会一般。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娶个美人儿,过两年舒坦日子,恐怕江湖上就没他的名号啦。”
顾不得酒菜未尽,也忘了门前坐骑,蓝衫一动,紫剑震起,直奔庞佶府邸。
庞府那热闹劲儿就更不用提了。张灯结彩,大肆铺张,光红绸就用了好几十匹。不仅布置得满院喜庆,连府旁巷子中民宅上,都连得朱绯一片。侍女男仆到处忙碌,挂灯笼的,贴喜字儿的,结彩楼的,挑红绸的,忙活天,忙活地,直像是积攒了多少年喜气,都要一气儿迸发出来似的。
正日子是十月初十。庞佶策划得十分周密,不仅买通了淮阳知府,借得天仁街大片空场迎接江湖豪侠,也和城内茶楼酒肆打好招呼,从十月初八开始,连续三天,凡有江湖豪侠到来,吃喝全记他账上。就凭这粪土金银的势头,可知这老家伙划拉了多少民脂民膏。
初十这天清晨,真是天公作美,下了多日的雨骤然停了。天空也泛出些光彩,惹得庞府的小丫头们踮着脚尖眺望:“晴了晴了!早就说呢,咱们小姐名儿叫得好,出嫁的日子哪能不晴天呢。”
“呸呸呸!你这小贱骨头痒了不是?什么出嫁,咱这是……”
“该死,姐姐提醒得是,咱家是姑爷入赘哩。”
日头稍高,天仁街空场上已经熙熙攘攘。庞佶怕来得人多,特意搭了台子,台下设有坐席,令人备了酒菜候着。大礼之时,要让整条街都看得清楚,他庞佶入得庙堂便入得江湖,要办,就要大办。
巳时过半,整个空场已经座无虚席。
鼓乐声中,庞佶红光满面地站了出来:
“各位英雄,今天是小女大喜的日子。庞某不才,得蒙各位抬爱,远道来贺,实是荣幸之至啊。老夫在此谢过了!”说罢,微微躬身施礼。
台下便有人纷纷叫嚷:“老太师客气了!”亦有人私下议论,早听说庞佶官声不佳,才遭贬斥。今日看来,若论江湖上的场面,他倒经得。
庞佶笑着摆摆手:“庞某已经不在朝堂,这‘太师’二字,也就不必提了。各位自可以按照江湖规矩称呼老夫。”
议论声更响了。他又不是江湖中人,可怎么称呼他呢?有人说,这人今天似乎就是要加入江湖似的,声音颇响,被庞佶听到了。只见他哈哈一笑,道:
“这位朋友说的不错。江湖,何谓江湖?武者、医者、卜者、乞者、行者、贾者,你来我往,纷纷然之所之,便是江湖。先有了人,才有江湖。只要心在江湖,又何必懂得武艺,又何必属于这个门,那个派?”
这句一出,台下立刻有人叫好。“太师说的是啊!”“太师好风采!”
庞佶面露得意之色,续道:“老夫与江湖之缘,便在今日。某有爱女,得遇剑侠,两情相悦,老夫心甚快之。我已无子可承家业,趁着此时众位英雄在,话就说在这里了:锦毛鼠白玉堂既为我婿,便如我子,老夫的家产全部由他承续。”
台下一片哗然,有艳羡的,有不解的,更有不少年长之人露出了鄙夷神色。“听说金华白家也是富甲一方啊。好端端的少爷不把媳妇儿娶回家,怎么在这里当了上门儿姑爷?”“嗐!人苦不知足,得陇望蜀之事,自古以来还少了?”“没想到鼎鼎大名的锦毛鼠,竟也屈居人下,看来武林真是无奇不有!”“说是这么说,又是财又是色,换你,你不取来?”……
庞佶不去理会,一招手,二十名金甲武士身负兵刃走上台。有两人还抬着一个钢架,架上一柄宝剑,在阳光下灿然生辉。
台下忽静。众人一看这阵势,不知老庞有何计较。
“呵呵,各位莫要惊异。老夫平生第一次接待这么多客人,且都是武林俊杰。既然来了,不会让诸位空手而回。我府上藏了些刀剑,虽不是什么宝物,却也上得台面。今日由我婿亲做擂台主,凡上来比试的,不论输赢,可挑一副趁手兵刃回去,权当老夫见面礼了。至于中间那把朱雀剑……”
“朱雀剑!”听庞佶说到这里,便有人呼出了声。朱雀剑、玄武刀、青龙锤、白虎斩,是天地间除了盘古斧之外的四种上古神兵。后世托名朱雀剑的,都是相传几百年的兵家至宝,想来世上不会超过三柄。这么好的东西,庞佶也舍得?
“这朱雀剑,有赢得我婿的,即可夺得。”
庞佶说完,人们只觉眼前一亮,一个红影站在台上。
先前的惊叹声还没落潮,一番赞叹又重新在人群中泛滥开来。
这是怎样的男子啊。冠玉之颜,桃花之目,墨画之眉,松柏之肩,傲然挺立人前。衣袂飘飘,如诗如画;宝剑灼灼,如风如电。
锦毛鼠在江湖上甚是活跃,不少人对他的白衣白剑颇有印象,然而今日一身大红的白玉堂,却更加令人惊艳。大婚之日,虽然上场比试只能简装,却也不可再着白缎轻纱了。这个亮相,台下不论男女,都在心里暗自叫好,只恨自己缘浅,不曾与这个神仙般的人物有什么交情。
见他上得台来,先到岳父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礼,悄然立在庞佶身后,众人眼中闪过一些失望,都想,不论此人今日如何亮丽,大礼一成,他恐怕再也不是原来的锦毛鼠了。
短暂的沉寂。
“锦毛鼠,俺先来会会你!”呼啦一声,一人虎虎生风地上了台。
众人看去,见是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提着一把粗重的九环大刀,横肉张裂,黑黝黝显出野蛮。有人便在下面偷笑:
“马老弟你看,小白脸儿对大老粗,这也太不衬了。”
“得了吧。什么衬不衬的,又有谁能和锦毛鼠衬得?”
来人将手一揖,也不等白玉堂问,自报了姓名:“俺是那虎头山的山大王莫山虎,朱雀剑,要定了!”提刀便砍。
庞佶忙缩了脖子躲得远远的。
白玉堂不慌不忙,直等他刀将及面门时,身形一动,无声地朝左边让出一尺,九环刀便砍了个空。待莫山虎回身再砍,白玉堂已飞起身来,往他后心一踹,山大王差点儿摔了个狗啃泥。好在他下盘还稳,踉跄两步稳住,不敢再轻视这小白脸儿,定了定心神,将刀舞得飞快,攻上前来。
白玉堂却仍不出剑,腾挪闪躲之中,瞅准一个空档,便在他刀锋略转,侧攻自己后腰之时,用剑鞘略略一带,莫山虎九环刀似要脱手,忙不迭地倾身加劲儿。就在此时,“咔”地一下,这莽汉痛得“啊唷”地叫,肘子被白玉堂卸了下来。
庞佶在一旁拍手叫好。白玉堂也不给这莫山虎面子,通地一下将他踢下了台。
旁边自有好事的,接过这凌空一脚的劲头,扶住山大王,免得他弄翻了庞老头的好酒好肉。金甲武士上前致歉,帮他接上关节。
喝彩声中,又有两人相继上台比试。先来的是个中年妇人,使双刀的,被画影绞了其中一把飞出去,赤着脸下台了;又来个年轻道人,手持判官笔,招招要点锦毛鼠身上大穴,三十回合后,白玉堂卖个破绽,将他探至左胸的判官笔握住,作势踢他下盘,道人拧着笔飞身回旋,躲开这一脚,背上却给来了一下,自己的穴道倒被封住了,甚是狼狈。
庞佶忙上来抚慰,道:“今天是好日子,求的是热闹吉利。爱婿与各位都要点到为止,千万不可伤了和气,伤了身子。凡上台比武的,不论胜败输赢,吉时一到,老夫另有筵席款待。”说着,让白玉堂解了他的穴,令人领着他去挑兵刃,又派人去唤刚才的莫山虎和中年妇人。
一时间,人群中沸沸扬扬,却没人再上来。
西北角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下姚英,前来领教。”
众人循声望去,一人已经无声地站在台上,身着褐色武生衣,乍看并不考究,然而白玉堂却知道,他这料子是燕地特有,蚕丝与葛藤纤维相混一,质地不光洁,穿在身上却舒适无比,普通人家是没有的。再看这人双目炯炯,龙眉带旋,神色中透着刚健勇猛,便知他不是寻常角色。
姚英揖了一揖,亮出兵刃,却是一柄尺余长的短剑。白玉堂道:“阁下使这短刃,白某却是长剑,不甚公平。当真要比,倒不如去了兵刃,你我在拳脚上交手,如何?”
这姚英面无表情,只念出两个字:“不必。”
台下一片哗然。虽说大家都能看出他身负绝艺,但是这冷傲态势,不仅胜过锦毛鼠,丝毫不给庞佶面子,那口气中甚至还有鄙夷的意思。看来今天有好戏看了。
白玉堂温和地笑了一笑:“既如此,便请罢!”
姚英也不客气,挺剑直刺白玉堂前胸,画影迎上,两个人斗在一处。
十余个回合之后,台下稍具经验的人便纷纷“咦”出声来。原来姚英所使,并不是短剑的剑法。短剑因长度有限,功守的圈子小,出剑方位及其重要,剑招也没发展到长剑那样繁复的程度,应以快速暴击取胜。可是这人身形腾挪中,明明是长剑的招式,以短击长,像是本来就使惯长剑的。
斗到近百合,白玉堂将剑一横,跃出圈子,道:“好剑法,白某输了。”
姚英收住攻势:“你我堪为敌手,斗得正酣,何来输赢?”
“阁下以短击长,尚游刃有余,在下当然输了。”
姚英也不再说话,似乎你自己说输,那便是输了。
台下众人愣了片刻,纷纷鼓起掌来。
庞佶哈哈大笑,对着姚英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总算见了真英雄,也不枉爱婿在此一番辛苦。”说着令金甲武士把朱雀剑奉上,又打量了姚英半晌,伸出大拇指:“真俊才也!比试也就到此为止了。稍后便是吉时,诸位尽可开怀畅饮,我与这位姚英雄更要好好交个朋友,请!”
能看到锦毛鼠的风采,又亲见高手对敌,在场群雄也都觉得没白来。既然人家请客,乐得痛快吃喝,所以此时又是一番高潮。人声鼎沸中,金甲武士退去,换上二十名红衣婢女,各执红绸,将刚才的武场粉饰得一片祥和。另有家奴忙里忙外,搬得些交椅上台,淮阳知府、庞佶等人坐在上首,另有地方绅士一字儿居左,上台比武的姚英、莫山虎等人居右,纷纷坐定。
待至乐声再起时,锦毛鼠已经换了崭新的新郎服饰,那红色比起方才的似乎又深了一层。虽然他早亮过相,此时出来,仍有人叫好,仿佛看戏一般。
早有司仪出来主持大礼。
“乾坤交泰——阴阳好和——连理既结——鸾凤从龙——”
一对新人双双上前。
“一拜天地——”
二人正要跪拜,忽听一声长啸,众人正发愣间,台上已多了一人。
一时间,天仁街鸦雀无声。甚至对面酒楼招子被风掀动的声音,都骤然停了。
这位,又是怎样的人物呢?
浓浓剑眉,朗朗星目,铮铮铁骨,飒飒英气,肃肃松风,孑孑鹤立,遍身素服,在丛丛红绢中清冽得如同一只白莲。
“马老弟,你刚才还说没人能和锦毛鼠相衬,这会儿就来了一位!”
“你还真别说,若是早一日见到他,我恐怕会以为这才是锦毛鼠!”
这二人的话,其实代表了台下很多人的心思。面前这人的气质令人心折。当今江湖上以白衣为标志的年轻男子,也就白玉堂一人了。然而此人往这里一站,人们的第一反应竟都是“还有一位锦毛鼠吗?”
不过这种误会只是一瞬之事。日光下众人看得非常清楚,上来这人头上扎了白布,虽未披麻,却是孝服。
刚要拜天地的白玉堂看到这人,竟不由自主地向前站了半步,把新娘落在身后。
庞佶却认得来人。他清了清嗓,上前道:“展护卫,今日是小女与白大侠喜结良缘的日子。你是稀客,老夫本是欢迎的。可是你这身衣服……太不吉利,莫如下场换过再……”
“不必。”这语气,倒和那个姚英像极了。
淮阳知府上前:“呃……展护卫,你为人向来极有分寸。今日既是逢喜,你又不办案,在下的薄面,总该看看吧?”
展昭对着知府一拱:“大人出面,自然好说。不过展某是来取朱雀剑的。”
庞佶把手大大摊开:“这怎么行?比试早就结束了啊。你早不上来,这边儿都拜堂了,朱雀剑也已经有了主人——”说着指向姚英。
展昭哼了一声:“中原神兵,怎可落入辽人之手。”有人听得这句,才恍然大悟,刚才就觉得这姚英面相特别,原来他是辽人?
“既如此,姚某再向展大人请教罢了。”姚英挺身上前,却被白玉堂拦住:“今天是白某大婚。谁要生事,白玉堂第一个不放过他。”
含晴偷偷掀起盖头,见台上气氛已剑拔弩张,心下着急。自己虽然用了软骨散,但那只能保证白玉堂对庞佶忠心,却不能随时操控。庞佶也是火起,他的确想借这门亲事在江湖树威,广结人缘,牵制开封府,然而前提是得顺利拜堂啊。如今展昭来得不早不晚,明明是搅局的。于是上来拦在二人中间:“谁也不许打!哪有这种事,哪有这种事!展昭,你穿成这个样子,你是存心来搅和!”
“岂敢。”他声音亦是清冽,“展某只怕,今日新人并非两情相悦,那朱雀剑,也尚未得遇其主。”
庞佶气得说不出话:“你……你……”
白玉堂看到展昭的第一眼,心里已是沉甸甸一片茫然,“猫儿”一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生生吞进肚里。此时他拦下姚英,对庞佶道:“岳父还是让开吧。此人天性执着顽固,他既要打,小婿和他打就是。”
展昭看着他,冷冷地道:“不是和你打。”指着姚英,“我与他比试。”
凡是和展昭打架的事,白玉堂这辈子还从来没让过别人。他索性拉开庞佶,从下人手中取过画影,指着展昭:“你能打得赢我,才能与他相斗。”说着把手一挥,示意所有人下台。
这种情景,台上诸人虽是不愿,台下却早已一片沸腾了。猫鼠大战,江湖人谁没听说过?可是能够亲眼得见的却很少。能在淮阳看到这样精彩的好戏,那些没来的人肯定得羡慕死。只是展昭平日所穿四品武官服是红色,白玉堂则向来穿白,此时台上持剑相对的二人……真是红白颠倒!
交椅红绸尽皆撤下,台上只留下一白一红,默然相对。
庞佶看白玉堂穿的仍是吉服,本想叫他下来换了短装再打,可台上这氛围却让人心里发毛,张了两次嘴,都没叫出声。反正白玉堂平日里轻纱雪氅穿惯了,宽袍大袖他也照打不误的。
“展昭……”白玉堂深吸一口气,“你我也算相交一场。今日我大婚,全城皆知,你不来随喜也就罢了,却如何穿了这样衣服,生生破我的吉利?”
对面这人一声苦笑:“违天,违地,不可违心。玉堂大婚,展昭喜从何来?……友人亡故,你自办你的喜事,总还有人会悼念。”
白玉堂心惊:“谁?是谁死了?”
展昭看着他眼睛,原来他果真不知。叹了口气:“出剑吧!”
越是这样,白玉堂越想知道,上前一步道:“你先说清楚,是谁死了?”
“闵家遭人陷害,卢大嫂不幸身亡。”
白玉堂只觉心口一震,痛不可言。大嫂一直最疼他这个五弟,简直比亲弟弟还亲。那乾元避毒珠是她祖传至宝,她却说自己总呆在岛上,留着没用,五弟是个惹祸精,不如给他罢,硬塞到自己怀里。这些年来陷空岛上大嫂的关爱之情,历历在目……
展昭见他眼中闪过哀痛,似要落泪,心中不忍。正想再开口,忽见白玉堂神色一正:“姓展的,你不必在此充好人。你早不来报丧,偏偏此时上台挑衅,我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便不是白玉堂!”说罢不再犹豫,画影出鞘,宝剑生风,向着展昭横扫过来。
这招起手式,名叫“寒冬扫雪”,江湖上流传较广,展昭也识得。用这一剑起手的,往往有划清界限,自扫门前雪之意。展昭来淮阳这几日,得知白玉堂与含晴的婚事,已是亦悲亦怒,百感交集。又听闻辽国最近似乎要对宋有所动作,更是心乱。此时见白玉堂竟以这一招亮剑,全不顾往日情份,心中一冷,大喝一声,全力攻上。
一开始,台下还不时有人品评。待到五十招左右,品评之人已有目不暇接之感。百招之后,再爱说话的人也住了嘴,似乎每说一个字,就会漏掉许多精彩。
……巨阙在主人手中,分明感觉到一种痛苦之情,沿着掌心,手臂,直到他的内心。如此凄厉的剑招,怎么会是同画影对敌时的风格呢?……不,不,巨阙和画影,甚至都不能使用对敌二字。他们有时是斗剑,有时甚至是略带俏皮的剑舞,唯有今日,主人让巨阙彻骨地寒了,比冰还寒。
……而画影,则有一种应接不暇的茫然。它不认识眼前的巨阙了。它似乎也不认识自己的主人了。白剑既出,应该是如光如电的,可是它明明带上了一丝犹豫,像是比平日重了几分。
甫近两百招时,只听“唰”地一下,那崭新的红装被斩下一块。
白玉堂怒极,手上加紧,不给展昭任何机会。可是展昭今日的打法却很无赖,宁肯不避画影剑锋,也拼着要斩向白玉堂——不是伤他,却是恨透了那身衣服。
几个回合后,白玉堂的吉服又“哗”地落下一大块。
这一次,他反倒没有怒。剑光闪烁中,他真切地看到展昭眼中的神色,既带着不忍,又充满决绝。那眼神,直欲看穿他心底,又似在深深地呼唤,盼他如往常一样叫一声“猫儿”。白玉堂看着那眼睛,几乎就要像当日海滩上那样,与他一同抛开宝剑,抱在一处厮打,直到筋疲力尽……他知道,只要画影脱手,巨阙也一定会跟着飞开,他们就可以冰释一切。
他差一点就这么做了。
……不过他终究没有。当展昭第三次斩向他衣襟的时候,白玉堂虚晃一招跃开,道:“既然你如此无赖,白某也无话可说。”向着姚英一拱:“姚兄,看你的了。”
台下的安静这才结束。不少人也看出南侠仗着锦毛鼠不欲伤他,自顾自割人家衣服的行径,窃窃不齿。不过也有人说白玉堂听闻义嫂去世,似乎并不悲伤,展昭在悲愤中想去除他红装,倒是合理。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说猫有理,有人说老鼠有理,争论不休。
姚英已经站到台上,手持朱雀剑。他也不想和展昭多说,行了个礼,正要动手,只听有人叫道:“且慢!”
众人惊讶间,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缓步上台。
“刘……你……”姚英微微迟疑。
上来这人先对着展昭施礼,道声“久仰”,又对白玉堂施礼,仍是一声“久仰”,最后转向姚英,道:“姚兄弟,人家酣斗已久,你再和南侠比试,胜之不武。这朱雀剑本不是咱们的东西,你便让与南侠吧。”
姚英对这人似乎言听计从,将朱雀剑还鞘,递给这位中年书生。
这书生用尽力气,上臂托起宝剑,显得力不从心。然而仍是笑着,对展昭道:“今日得见南侠,实是幸事。阁下眼光犀利,一眼便认出他并非中原人物。在下也不必相瞒。我与这位姚兄弟都是辽国客商。如今天下太平,商旅往来,再自然不过。宋人莫非不认澶渊盟誓?”
展昭亦拱手道:“澶渊盟誓,乃庙堂之约,朱雀神剑,却是江湖之宝。在下既来取剑,自然按江湖规矩,与这位姚兄比试过再说。”
那山大王莫山虎却在台下叫起来:“嘿,你这御猫,坏人好事,你早就不按江湖规矩了。”
中年书生呵呵一笑:“阁下想打,可我们这会儿又不想打了。这朱雀剑,算是在下代表姚兄弟,送你的吧。”说着把剑托到他面前。
展昭不接,刷地一下,就着他手将朱雀剑拔了出来,倒吓了那书生一跳。众人看去,真是把好剑,剑身暗沉,将日光融融地映在展昭脸上,想来南方朱雀属火,剑中自有一股暖热的力量。
“这剑,与展某无缘。”他说完这句,忽然把朱雀剑向天上一扔,亮出巨阙,用自己的剑锋斩向正在下落的朱雀剑剑脊。
众人看到这个动作,都“啊”了一声。
画影更是在白玉堂手中一紧,仿佛哆嗦了一下。
“啪”地一声巨响,朱雀神剑,竟然断为两截!
这一下连展昭都自愕然。他挥剑的一瞬间已经后悔,视若至宝的巨阙如果折损此地,那么自己作为剑客的生命也就结束了。但是这时要收住剑势也已来不及,只能运足十成内力硬拼……
白玉堂怒冲冲地跳了出来:“展昭,宝剑在手,却不自惜,你……”
展昭一愣间,缓缓答道:“中原神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展小猫!你这无赖死鬼恶人恶猫的混蛋!”
这句毫无逻辑,众人只道白玉堂看见朱雀剑折,怒极失口。只有这个被骂的展小猫眼里反倒露出喜色。他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身后“笃”地一声,有人道:“你给我住口!”
展昭回头一看,江宁婆婆龙头拐杵地,满面怒容地立在台上,身后二人,左首韩彰,右首徐庆。
“昭儿过来。”展昭叫了声娘,站到她身侧。
江宁上前一步,用手指着白玉堂:“小崽子,你娘我今日不用捆龙索捆你。先前你不知你嫂子的事,现在你是知道了。我只问你一句,这天地,你还要拜么?”
展昭的出现已在白玉堂意料之外,江宁的出现就更不用说了。他看着母亲和哥哥,动了动嘴,没有说话。
庞佶走上台,对江宁道:“这位……这位想必是亲家母……”
“呸!”徐庆先叫了起来,“你这老贼,谁是你的亲家母!”
展昭示意徐庆不要动粗,随即走上前来,对白玉堂道:
“即便没有大嫂的事,这门亲你也是结不得的。倘若是一门好亲,展昭决不会做出今日之事。这一点,玉堂你不会不知……”
庞佶吹胡子瞪眼睛的丑样就不用说了,淮阳知府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含晴终于按捺不住,把盖头一掀,上台指着展昭:“展大人,我往日一直敬重你,你却三番两次地侮辱我。我与玉堂成亲,三媒六聘一切从礼,你若还要阻挠,莫说玉堂和我不答应,在座的江湖豪杰都不会答应!”
韩彰把手一抱:“三媒六聘?嘿嘿,你们庞家给陷空岛打招呼了么,给金华白家打招呼了么?这明明就是抢姑爷。”展昭在岛上时,已提过有个女子与阿敏像极,只是不便断言借尸还魂之事。所以江宁三人见到含晴并不惊讶。
含晴走到台前:“各位!展昭与白玉堂猫鼠相斗,各位想必早有耳闻。当年他们争风吃醋,小女子身在其中,亦有一番苦恼。现在展昭是皇上宠臣,已不把庞家放在眼里,我与白玉堂却日渐情重,这才委以终身。这会儿他来捣乱,我虽是女子,却也不能甘受其辱!”说罢拎起半截朱雀剑,横在颈上:“白玉堂,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白玉堂哪能让她割下去,早跃过去把断剑夺了下来。
这时人群中已是一片哗然。“原来猫鼠斗是为了女人!”“什么君子之争,什么惺惺相惜,江湖传言当真信不得!”“还装着来报丧呢,哼!”“不早不晚偏偏人家拜天地了才来,还真是大侠风范!”……
展昭当然不屑与这些人辩解,甚至也不理含晴。他只看向白玉堂,一切疑惑,都要从这人的眼中找到答案。
白玉堂将含晴拉到身后,对着江宁婆婆拜了下去:“娘,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既答应了这门亲事,断无悔婚之理。我成亲之后,再到陷空岛向您并诸位哥哥赔罪。”
韩彰徐庆几乎同时叫起来:“老五你!”
庞佶这会儿怕变故再生,已经招呼下人把红绸交椅再统统摆出来,又让奏乐,把司仪重新叫到台上,再不给展昭等人面子。
江宁用龙头拐指着白玉堂:“好。好。你拜罢!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儿子!”说罢拉了韩徐二人就走。
白玉堂缓缓起来,转身之际,最后望了展昭一眼。
展昭兀自不动。江宁婆婆叫道:“昭儿,走吧!”
那边白玉堂已经褪下残缺的吉服,重新穿上刚开始比武时的红色便装,也还过得去。
司仪再不啰嗦,反正吉时早就过了,再唱些虚词儿也没用。
“一拜天地——”
展昭立在台边,众人都不理他。这一身素服,此时也真可以忽略不计的。
“二拜高堂——”
他眼睛模糊了。
“昭儿,还不快走!”江宁婆婆看不过,从远处甩出捆龙索,把展昭缠住,带着他飞上房檐。
展昭只觉身上毫无力气,仿佛刚才时间不长的打斗和劈剑竟把身体耗干了。由着自己被捆龙索带着飞远,耳边终于飘来最后那句:
“夫妻对拜——”
淮阳城外,江宁婆婆去了展昭身上的捆龙索,见他仍木木地站着,不禁叹气:“那没良心的小子,咱们也不必再想他了。”
韩彰也有些发呆,叉腰望着地出神:“干娘,你说,老五他就这么,就这么……”
徐庆不吭声,蹲在一旁,只是恨恨地哼着。
江宁看了看展昭,对韩彰道:“我饿了。你们哥俩儿看哪里有吃的,给弄点儿来。淮阳城我是再不进了。”
韩彰应了一声,拉着徐庆去了。
江宁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道:“昭儿,来,跟娘说说话。”
展昭站在义母身旁,仍是一声不吭。
“今天我看你这样子,不太对。”听江宁这样说,展昭叫了一声娘,欲言又止。江宁续道:“出陷空岛时,你已褪下孝服,今天却又穿上了。你是故意要在那台上扎眼的……你,你不像是为了那个假阿敏啊。”
他喉头一哽,却也不知从何说起。要说今天的行为,自己都觉得那不是他展昭的作风。听江宁提到假阿敏,只能答道:“不是。这个人,定会害了玉堂。”
“那女子到底是谁?”
“公孙先生曾说,有一门借尸还魂的左道邪术……不过,昭儿并不敢确信。”
江宁眉头一皱。如果只是和庞老贼联姻,也倒罢了。如果他们是密谋要害我奶娃子,可怎么好?想到这里,咬着牙说:“那可恶的小崽子,他怎么就不识人呢!”
展昭眸中水雾骤起,黯然叹道:“玉堂他或有苦衷……”说着,眼神游移,微微转开了头。
江宁看这神情,陡然一惊:“昭儿,你对他……你们不会是……”
他哽咽一瞬,终于跪下,言道:“娘,分桃断袖非我所好。然而事关玉堂,我却欲罢不能。从前虽然喜欢他,却只道是至交好友,从未想过情爱之事。可是今日我却再难自欺。当时在台上,我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不论他娶的人是好是坏,看着他成亲,都是那么的痛苦……”他蹙着眉头,迎上义母的目光,“我知道,您视玉堂胜过亲生骨肉。昭儿纵有私念,也是敬他爱他,非敢作孟浪之言。今日以血为誓,展昭若有折辱白玉堂之心,天地不容。”说着,从怀中掏出匕首。
江宁忙伸手抢过匕首:“傻孩子!娘又怎会怪你。”她听展昭这番话虽然简单,却情真意切,再一看,这把被心窝热度暖得烫手的银鞘匕首,柄上赫然刻着一个“堂”字,依稀就是那小子的笔法。
“这匕首是……”
“是他送给我的。说是……给未来儿女之物。”
江宁微微吃惊。白玉堂虽然率性随和,却不是粗心的人。哪有尚未婚配就给儿女交换信物的?就算给了,不知儿女名字,不刻便罢,怎么刻了自己名字?细看这银鞘,一面凸出成柱状,刻有云纹,另一面却是平滑的,似乎应有一对儿,问道:“另外那一把,是刻了你的‘昭’字?”
展昭俊脸微微一红,点了点头。
江宁眼中亦是湿润,叹气道:“冤家,冤家!”想到那时徐州城外,他们自己绑了手,换了剑,都打斗得脱了力,受了伤,还缠在一起;中秋佳节,白玉堂竟然不回岛,硬是随他去了开封,可见那小子多半也喜欢昭儿,只是浑不自知罢了。这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特别疼爱的,如果他们能真心相对,自己哪怕不抱孙子,也是值的。可是现下……
“昭儿,娘现在知道你们的事了。娘不怪你。世间多少人为情所苦,却去做那违心之事。你能正视自己内心,我倒是很欣慰。”她抚着展昭的肩,“可是昭儿,你要知道,不论那女子是谁,他们已经拜堂了。那小子向来后知后觉,就算他是被骗去的,一切苦头也要他自己吃——”
他摇摇头,凄然道:“我多想和他一起吃苦。往日凡有危险,都是共同承担的。”
“可是今天不行啦。这枕边人是他自己选的,就算是选了一条毒蛇,把命送了,你都无可奈何。昭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又终日操劳。除了这臭老鼠之外,就没什么可以进得你心的人么?”
展昭默然。
“纵然他负了你,难道就没有人对你有过恩情?你可负过别人?”
这句话却让他一震。有一人,他也许把她辜负了。
江宁看他神情,已知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便道:“如果有,那么那人的心境,想必与你此时相同。白玉堂不属于你,你却可以属于她。”
展昭站起身来,道:“若非您提醒,险些做了负心人。那姑娘身在江洲,也不知……她现在是否已经嫁人。”
“那就去看看罢。昭儿,你一直很忙,我和你见面时间也短。可娘还是那句话,很多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就放一放。去吧。”
这时韩徐二人也已经买了吃的回来,见到这娘儿俩的情景,知道又是一番不寻常的对话,也不多问。反正自从干娘多认了这么个儿子,他们的地位早就一落千丈,甚至连五弟都不及这只猫了。
于是展昭别了三人,先回开封见包大人,大略说了路上情况,又知府中无事,便告了假,一个人向江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