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1·鸣天动地之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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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有灵。草木枯荣，河水涨落，山林间的狼群从壮大到衰亡…
浮世三千一梦醒，世间存在无一幸免。
既然如此，我的「造主」啊——你又为何要奢求本不存在的「永恒」？
鸢发齐眉的少年弃刀而跪，绀色布匹织成的羽衣垂落在地，和天守阁前地面上落魄倾倒的刀一同沾染了雨后的尘泥。
少年武士的声音响彻于天守阁的天空。再之上，天守阁华美威严的建筑顶部璨然而立；再之上，翻滚着青雷紫霆的浓云密布的高空压迫下来，那稻妻神明权柄的体现照亮神明本人的眼睛，毫无怜悯地将少年震慑在原地，平静而又冷淡地逼问他的决意。
“你说，恳请我放过那个浪人武士？”神明复述少年的话语，“理由。”她又说。
少年听到逼近的脚步声，他顺势握住刀剑抬起头来，仰视神明端丽而严肃的面容。依旧雷鸣电闪。雷光闪过，雪亮的光芒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分别掩去了神明的姿容和少年的应答。
这一刻，神明一定清清楚楚听见了他的答案。她站在原地，似乎思考了片刻——最后转身站到了天守阁的另一边，少年正对面五步远的位置。
“你的心意我姑且认同。”神明拔出那把名为「梦想一心」的刀，眼瞳迸发出深紫的光泽，“那么接下来，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留有这份心意的实力吧。”
少年迅速握紧武器摆出曾摆出千千万万遍的姿势。
他的对手是神。他不应该走神，但当他望着对面与自己相对立的女性神明那无比熟悉同时还与自己无比相似的持刀拔姿势时——那瞬间，少年依旧心悸，思维无可抑制地发酵。
他好像回到了很早之前某个静默的雷雨天。
庭院里的花木被雨水打得东摇西晃，长廊上仅坐着影和另一个小小的少年。与其八分相似的面容，与其十分相近的淡漠持重的脸——相似到大概会被人误会是姐弟或者母子一系的关系；影穿着古典而一成不变的和服，少年披着绀色的羽织跪坐在木制的长廊上，谁都不觉得自己需要说话。
两个状似人类的「非人」者，正在罕来的阴雨中不约而同地放空心思。尤其是少年，今日他被另一位雷神要求开始学习插花、茶道等一系列技能，天生不擅此道而只擅长打打杀杀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道场里把自己打得落花流水的影所谓的“武者也有不擅长的事”的意味。
丹青瞳孔缓缓转向影。影觉察视线，也将目光缓缓转向他。
“看我做什么？「影」。”影问。
“……”
少年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这样不甚礼貌的行为并未让影感到不安或是恼怒，但她还是下意识发挥起了刨根问底的精神，穷追不舍道：“「影」，看我做什么？”
少年被唤作「影」，与雷神中的一位别无二致的名字似乎为他寄托了某些特殊的性情。
“影，”少年抿抿唇开口，“我是你的刀剑吧？”
影点头默认了。少年毫无疑问是她的刀剑，名剑「梦想一心」诞生的付丧神。既有所生，便有所寄。她从未想过也从未认为少年不是她刀剑的一部分。
少年安下心来了，活动着身体坐得舒坦了一些，他紧接着问：“那么我就不需要学习那些东西了吧？”
“哪些？…真安排给你的那些？”影短暂地想了想才意识到少年说的“那些”是指什么，“理由呢？”她一板一眼地反问。
如果是旁人大概会被威慑到。但少年第一次睁眼就陪伴在神明身边，他和所有了解神明的人一样知晓神明的温柔与忠诚。
少年面不改色地答道：“因为我是武器，我认为武器不需要学会这些东西。”
“嗯……”影移开视线看着庭院外，听声音似乎不置可否。
少年再接再厉，揪着羽织微微凑近神明的方向，说：“不学它们，我就能多和影学几招了。这样不好吗？”
“……真有她的用意……”影只是这样说。
“……”少年眼一眨不眨地、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但我会为你争取一下。”影又说。
这次试探的结果盖棺定论，付丧神少年大获全胜。真也不是不好说话的固执强势的神，知晓了来龙去脉后很大方地批准了少年的请求。
就这样，少年那“惊为天人”的绘画水准、“神妙莫测”的传统舞蹈、还有“引经据典”的作辞水平就自此流传下来，直到现在。
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当英武的雷神以迅影逼近持刀横切脖颈，如今已经有了新名字的少年不退不避地格挡回去。虎口发麻，那是十分熟悉的体验。所以在这极不应当走神的档口他又走神了：为什么会想起那一天？
刀剑交击的声音悦耳又沉闷，交锋二人周边的雨珠竞相碎裂。碎裂前借微弱的日光照射出二人因极速地逼迫闪躲数次产生而后消散的影。
天守阁栽种的枫叶在交锋激起环形气浪冲刷下摇曳，而后颤抖，飘落。枫叶在少年的身后像每一片落叶一样缓慢而又不容置疑地掉在地上，覆盖在水洼上遮挡住少年衣袖的倒影——下一秒被转身回退的少年一不小心狠狠踩碎。这一秒，涟漪激荡，水珠四溅。
少年的脚步险些失了章法，被影接二连三如同疾风骤雨般的打击击退数步，木屐在湿润的地面上划出一串水线。
“你退步了。”影宣告似的说道，“发挥不如五百年前的你来得稳定。”
“那怎么能一样，”少年呼出热气垂眸调整姿势，他无言地接下了这一次手下留情的话头，但却颇为不领情地叛逆道：“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我想保护真、保护稻妻的子民，所以才能在那些魔兽面前坚持这么久吧。但现在这些东西不是都已经不在了吗？”
五百年前，少年仍是享有世间最优渥幸福生活的少年，冷淡却又真挚；遗憾的是五百年前的灾变夺去了他的寄托，在那之后似乎就发生了什么改变——至少在影的眼里是这样的。
虽然稍微有些不通人情的神明不太明白少年话语里微妙的情感，但她选择不予置评，并重新轻描淡写地恢复架势，用行动告诉他自己马上要接着出手了。
太刀的刀身缠绕上嗡鸣的电光，愈发紧密而急促，最后像是突破了某个临界般不再发出任何声响——而后，神明拔刀。仅仅是拔刀。
神明悬空而立，俯瞰那弱小的、来自于她的美丽的造物。有多少年她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孩子了？
少年也仰视她。一直以来都在仰视她。影很强，很强很强，她的教导让自己突飞猛进，她的存在让稻妻不畏外敌；他从来没有反抗过她的任何命令，这次是第一次——因为「眼狩令」下的高压间接夺走了他唯二友人之一的性命。
他在他选择慨然赴死时于天守阁前拦住他，劝他返回，但那是一个只要下定决心就不会反悔的人。这样的结果就是：少年亲眼看着自己最信赖的人死于自己最仰慕的人的将军的箭下。
影是正确的。因为她很强。
影是正确的。因为她很强。
影是正确的。因为她很强。
影是正确的。因为……
总之，因为影很强，所以影是正确的。这就是武器那之于人而言的纯朴而简洁的价值观。
为了造主斩尽一切险阻，这难道不是武器的守则吗？
但是当武器被许以「人」的身份，不再是只有剑术可堪一见的妖怪，不再是名剑身上多余的一道身影，这一切依旧成立吗？
少年从不认为思考是自己的事，他善于服从。但不知何时，所有能够很好地使用他的人都一个个去世了，于是那些如同军师般算无遗策的用法、如同勇士般酣畅淋漓的用法、如同涓涓流水般稳健温和的用法、如同将它视作人类一点一滴激发他意志的用法，全都褪色在回忆里，不复存在了。
失落控制了他。雷霆迫近，「无想的一刀」无声而落。
少年的武器第二次被他自己弃下。
他淡然地迎接自己的死亡。如同他所见到的每一座山林、每一条河水那般，如同每一个未曾有过生命的存在，淡然地接受自己将失去柔软鲜活的姿态，使生命因自己避退的结果。
回想自己的一生，由没能挽救任何人的性命、没能帮到任何人所带来的歉疚搅碎了他的冷淡。
恍惚间，真的目光看向他。
不知何处而来的樱着雨飘下了。
「刀剑之灵」，极为特殊的材质——无形无物，无心无我。种族的本能驱使它们听从命令以及保持忠诚。最重要的是，这是「梦想一心」这把特殊「神器」的魂灵。
少年回头，樱花树下神明咏唱着和歌，感慨光阴易逝。
“真…真大人。”他不敢发出太大声响，生怕像惊扰蝴蝶一样将对方吓跑了。
真还是像以前那样微笑着，没有任何对于少年的没能保护好她的怨恨。
“这是我们在那之后第一次见面吧？虽然，可能也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她简短地说道，可是话语却有些难以令人理解。
“见面？只要回去的话，每天都可以见面。”少年忽略那点怪异，上前一步伸出手，“真大人，这里是哪里？我们一起回去吧——”
真说：“不行的。我不会离开这里。”
少年皱眉，“有谁威胁你——”
他的身体上爆发出危险的锐气。
“但是你会离开，特殊的孩子啊。你是无数时间里唯一诞生的奇迹。”真说着让少年捉摸不透的话语，身影渐渐消散化作花瓣，擦过少年的指掌飞向他身后的遥远碧天。
“你可以前往不一样的时间。试着去做些什么吧，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一定可以做到的。”这就是最后的声音。
少年持刀伫立，有太多东西他都没有搞懂。真的匆匆离去似乎证明了这不是一个可以长久维持的空间……
刀剑无眼，兵戈薄情。原本淡淡的在友人与导师间矛盾的情感此刻迅速地因新出现的命令消散了，于是少年复又变得只考虑起一件事情。
前往不一样的时间？然后做什么……
某种可能性让他有种介于晕乎乎的与专一致志想要做些什么之间的感觉。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希望」。
如果能前往不一样的时间、如果能前往「过去」……
一切都还没开始，一切都还充满希望。
无需永恒。刀光剑影这些绚丽凄美的东西同样只存在须臾——
新的「神明」站立于神座。
鸢紫长发如瀑而落。
被改写的过去被冠以「稻妻」之名，久远时光前的朦胧回忆早已在这个新的繁荣国度的光华里变得无聊透顶。
“「将军」，三奉行的家主已经悉数来到天守阁了。”少年——如今已是青年——亲自钦点的大将威严冷肃地告知他。
“我知晓了，退下吧，裟罗。”
他起身，从阴影下走向室外阳光明媚的庭园。
…
「影」。第二任雷神，不知何时起突然出现在稻妻的使驭雷电的位置存在、自五百年前雷神逝去后立即接替雷神之位的稻妻的「辅政官」。没有任何胆敢质疑的声音，一切消弭于他那与前任雷神堪称一致的剑技中。那娴熟精准的雷霆手段让人不禁怀疑，这一切是否都只是在他算计之内的一场游戏。
青年那肖似前代雷神的面貌无比秀美，只是一瞥缺能让人难忘终身。
青年提起衣摆，无视三奉行家主的目光，走到主位上，坐下。
“诸君，”他率先开口，“那么就如我们先前所说，讨论一下，将稻妻城覆于结界，以许臣民「无变」一梦的假说吧。今天，特许你们畅所欲言。”
天守阁内静可闻针。角落里，侍从们摆放的椿□□自谢了。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1·鸣天动地之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