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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梦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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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黑夜已经过去。
梦徊谷一片灰烬,曾经四季如春,繁花似锦的山谷如今一片焦土。
江湖上那些曾经归附梦徊谷的人,死的死,亡的亡。
松林在秋风的吹拂下簌簌作响。
“师兄,师父回来了。”步亦南蹒跚地走到独生石上。他没有死。那天夜里,罗依没有杀他,只是把他放了。可是当吴非和安如意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折磨得不能走路了。如果不是吴非冒死救了他,恐怕他已经被火药炸成灰烬。
他的腿还有脖子现在都是由安如意帮忙治疗着。
楚羡寒看着他,道:“师父真的回来了?”那天以后,水长天几乎失踪了几个月。
“是啊。师父说他想吃我做的菜呢。”步亦南乐呵呵地笑着,任由楚羡寒扶着他走进屋子去。
独生石旁边,鹭儿的坟茔上,一束菊花在秋风中轻轻地摇动着。
那束花是步亦南每天早上的作业。
坟茔的周围,白鸽飞舞。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的时候,为何会有种特别冰凉的感觉?
“师父,你真的要走了么?”水长天一出门就看见倚着门扉的楚羡寒。
水长天看着他,道:“一晚没睡?”
楚羡寒淡淡笑道:“心神不宁,睡不着。”
水长天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想我就不用跟阿步道别了,让他多睡一点吧。”
“师父你是出去找人?”
水长天笑了。“天青好像就葬在南疆,当年的梦徊谷。”
“师父你只爱师母水天青一个人吗?”
水长天叹道:“你说呢?”
楚羡寒猛然想起自己在独生石上立下的誓言。找回千机卷,归还给师祖。
水长天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千机卷已经随着那场大火毁了。你没事不要去打扰他老人家,现在秦广宫有客人呢,他不会寂寞的。”
“客人?”
水长天笑笑,道:“我已经和智痕大师说过了,暄儿以后就到狼牙山上住。她那个残杀兄妹的哥哥已经死了,在这里也会很安全的。而且,狼牙山已经很久没有女孩子的笑声了。”说罢远远地看着邹鹭儿的墓,想起那天,罗依给他迷药,后来却把他搬到了房外的楠木上。鹭儿死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了,却无能为力。他终于知道心痛的滋味可以令人下地狱。
水长天挥一挥衣袖,雪白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消失在狼牙山下。
楚羡寒抬起头,看见了朝阳的万丈光芒。
在荒凉的官道上,一个用蓑草搭建的茶寮。
黄昏时候。
茶寮里来了两个人。女子紧紧地扶着身边的男子。
“客官要什么茶酒?”老张来到他们的身旁。
一个碧眼黄发的女子道:“要一壶茉莉花茶吧。”
独臂的男子衣服已经很旧了,笑道:“你还是那么喜欢花呀。”摸索着拿起了茶杯。
老张忙应道:“茉莉花茶,你们先等等呵,茶马上就来。”说罢就到里间忙去了。
“你说颜儿腹中的孩子应该取什么名字才好呢?”安如意玩着手中的杯子。
吴非笑道:“如果是男孩的话就叫做杨歌吧,扬声高歌,像杨平一样快活。”
“茶来咯。”老张为他们倒着茶。
安如意道:“如果是女孩子呢?”
吴非笑道:“这就让姜颜自己想去吧。我们现在是在游山玩水啊,怎么老是想着别人的事情。你还记得我爷爷说过的话吧,我们什么时候能为他老人家多添一个曾孙子呢。”
安如意看了他一眼,脸微红道:“你……”
安如意手轻轻一推,吴非一晃,桌子边上的茶杯子就往地上掉。
就在落地的瞬间,一只苍老的手迅速地把杯子拿住了。
准确而敏捷。
杯子里面的茉莉花茶没有溅出,微小的波纹在水面上轻轻地荡漾着。
老张乐呵呵地笑道:“客官小心啊,我这破茶寮的杯子很不堪摔的。”
吴非接过杯子,语气中略带惊讶,笑道:“谢谢。”
安如意黯然道:“都是我当初不好。如果我没有刺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不会这么容易被炸药弄伤。如果我先前没有挑过杨平的脚筋,他也不会葬身梦徊谷了。”
吴非笑道:“这都是命,怎能怪你。能把阿步救回来,我的眼睛就值了。还有,颜儿过一阵子就要回女真族了,到时候你们的师父定能好好照顾她。而且颜儿还一直为杨平自豪着呢,你不要自责了。”
安如意叹道:“失去了杨平,颜儿真的能够独自一人坚强地快乐着吗?”
吴非道:“她还有腹中的孩子呢。”吴非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心中酸酸地痛。
茶寮的每天都是很忙碌的。
“老张,给我一壶上好的龙井。”
“是,来了。”老张应声而来,手中的水壶已经很旧很旧了。
好茶下肚,江湖豪客们又开始大谈江湖事了。
“哎,你知道当年的飞鲸帮的帮主吗?”
“哦,他呀,他不是在几年前就死了么?”
“没有死。那年他装死躲过了追杀,现在好像说要招兵买马跟香江堂拼过呢。”
“哎哟,他真的不知死。香江堂的余堂主可英勇了,当年梦徊谷灭亡的时候他还带着兄弟浴血奋战,后来几经波澜才把香江堂重建起来呢。”
“那余堂主真是了得。而且也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你们知道香江堂堂主夫人是谁吗?就是当年天仙楼的花魁媚娘啊。”
众人一阵感叹。
“可是香江堂又怎样,还不是一样吃霸王饭的。仗着在朝廷里有靠山就欺欺霸霸的,上个月香江堂把人打死了,官府还是不追究。”有人不爽道。
“这世界这江湖就是这样的啦,不平的事多着呢。”
热闹的茶寮,老张走来走去为客人斟茶递酒,忙得不亦乐乎。
“还好武林中还有很多正义之士,前几天听说江南的采花大盗被抓住了,你们道是谁有能耐把他捉住?官府可是废了重兵都让他给逃了呢。”
“是谁?”旁人不禁好奇道。
“楚羡寒。”
“果然是他。这几年他还真的做了不少的事情呢。听说当年梦徊谷主是被他杀死的。”
众人不禁啧啧称叹着。
“不知我有没有机会一睹他老人家的风采。”有人叹道。
“听说他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当然不是。起码有二十几岁了吧。听说江南首富方冬誉的大小姐见过他以后就被迷得神魂颠倒,那小姐已经过了婚嫁的年龄啦,硬要嫁给他。可是这楚羡寒行踪不定,那方小姐也只是见过他一面而已。”
“胡说八道。方冬誉的大小姐明明就嫁给皇上的弟弟中南王了。”
“那就更糟糕,连有夫之妇都要嫁给他。”
“你再胡说我就杀了你。”
“你激动个鬼啊,又不是说你的老婆。”
“……”
茶寮里面乱哄哄的。
老张依旧乐呵呵地忙着。
又一天的清晨。
晶莹的露珠挂在官道旁边的草叶上,在晨曦中闪着光芒。
老张老早就起来了。
点燃了三注香,插在女神像前面的香炉里。
世上哪有什么女神呢。
老张叹了一口气。
画像中的女神明眸皓齿,似笑非笑的眼神像是活的一样。
天青,已经二十几年了吧。老张的头发已经花白。当年,他是神水宫的张护法。天青公主离开神水宫的时候,他到处去寻找她,找了多年依旧没有她的消息,于是就在这官道上筑起茶寮,希望有一天能听到她的消息。可是十几年过去了,直到几年前一天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昔日风流倜傥的白衣公子,神水宫痛恨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茶寮。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张护法……”
老张没有想到谷萧陵还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天青呢?”
谷萧陵黯然失神。
“天青在十几年前已因我而死。”
老张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这样的结果他早就料到了。
“你不知道神水宫的人都恨不得杀死你么?”
“我知道。死在神水宫手中我绝对没有半句怨言。”他的笑容依旧迷人。
老张看着他身后的马车,道:“你要赶路去哪里?”
谷萧陵凄凉地笑了笑。
“我和天青的女儿,此刻就在车上。”
老张震惊道:“天青的女儿?”
马车上的罗依昏睡不起,被大火烧去的头发和烧伤的脊背还疼痛得让她皱起了眉。
“都是我害的。她现在很痛苦。”
老张无语。良久,道:“蜀地是个好地方,远离中原武林的纷扰。玉溪旁边张家曾受是神水宫的教徒,他们会照顾好天青的女儿的。”
“谢谢。”
水长天带着罗依走了。
老张看着画像出神。
“老张,有客人来咯。”
“等一下。”
从回忆中醒来,老张老实的脸上又出现了乐呵呵的笑容。
茶寮的早晨在忙碌中开始了。
又是一年的春天。
春风不度的关外,青草萋萋,点缀着苍茫的荒原。
位于绿洲边缘的丙灵寺,却是杨柳依依的模样。
香雾缭绕的大堂里,智痕大师正在蒲团上打坐。
“大师。”楚羡寒双手合十。
智痕大师慢慢地睁开眼睛,依旧是慈悲的笑容。
“楚施主,你来了。”
楚羡寒淡淡地笑着。他脸上倦怠和疲惫的神情显示着岁月的尘伤,一袭白衣已经在多年的转徙中失去了往日的鲜色。
“智痕大师,打扰你打坐,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智痕大师笑道:“五年了,楚施主不能忘却么?”
楚羡寒点点头,黯然神伤。五年了。他在武林中一直找事情做,让自己忙起来。可是每天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一片血红的火海,惊扰着他的梦魂。醒后楼台,只有高悬天外的点点星辰,陪伴他满袖清风的孤独。
智痕大师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悲欢离合总无情,爱恨情愁一场空。施主何必太认真呢。”
楚羡寒笑了。
蓬莱岛主赐予的那包断肠草,暄儿放着一直没有用。
不经意看到药架子,最后一瓶的忘愁散已经不见了。或许这世上有人很需要它。
走出丙灵寺。
寺中栽培的杨柳已经感受到春天的气息了,飘落的柳絮和江南的垂柳一无区别。
“鬼啊……”一个断了胳膊的小和尚见到他,大叫着躲到无影无踪。
楚羡寒愕然。
“楚施主,让你受惊了。”一个两腿一长一短的和尚一蹶一蹶地走到他身旁,双手合十道。
楚羡寒笑道:“鬼……我已经落魄到像个鬼了么?”
和尚摇头道:“大约是三年前吧,月牙泉淹死了一个无名女子。那女尸一身雪白的衣裳,脸上被泉水泡地肿胀恐怖,都裂开了。师父为她超度的时候,我那小师弟看到那尸体,几乎吓疯了。所以他现在看到穿白衣的人还是会恐惧。哎,说起那女子,也真是诡异。师父说,人死了以后双手就会放开世间的一切事物,可是她手中却死死地握着一颗红色的玉石一样的东西。”
石榴石?
楚羡寒顺着和尚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微微隆起的土坟在丙灵寺往北的山脚下,守着寸草不生的黄土。
丙灵寺的柳絮漫天飞舞,却是永远到不了那里。
秦广宫。
夜明珠的光芒熠熠。
“老头子,我想了很久,终于知道你的无敌剑法有什么缺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像是锯木头一样的刺耳。
“我的剑法怎么会有缺陷呢?”老头不悦道。
“有。我这几年一直看你的剑法,总算看出来了。”那正是蓬莱岛的岛主,素有蓬莱老妖之称的老女人。她相貌奇丑,可是武功在当年却是绝世仅有。她和千机老人,阎罗大侠,天山雪妖并称上上辈的四大奇人。
千机老人道:“那你快说啊。”依旧是火爆的脾气。
“寂寞。无敌剑法挥洒出来的气息就是一种寂寞。从来没有见过有剑法可以超越过去所有的剑理。这样的绝世无双和孤高旷世,不是寂寞是什么?”
千机老人道:“我独自一人在这里钻研了十几年,这剑法当然旷世仅有。至于剑法中隐藏的大寂寞,我倒没有看出来。”
“你当然看不出来。你自己创造的剑法自己又怎么能看得透呢。”
千机老人叹道:“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这寂寞的剑法才能无与伦比的精湛啊。”
蓬莱老妖也叹气。寂寞的,是剑法,还是人?
又过了几年。
江湖上依旧风风雨雨。
梦徊谷灭亡了,可是江湖总是不能太平。
以原汐为盟主的新北盟把北方的武林闹得腥风血雨。从梦徊谷回来,重玄子铸的心剑就一直落在原汐的手中,而楚羡寒却也一直无心去取回。这几年,死在剑下的人能媲美当年梦徊谷对各界的杀戮。
岭南的神水宫这些年声势渐盛,他们的新圣女,是个清纯如水的渔家女孩。
只要是人,就会有欲望。只要有欲望,武林就不可能太平。
楚羡寒看着青山外阴暗的云朵,他的腿隐隐作痛。
他在武林中名声渐盛。可是名声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情。更多年轻一辈的高手到处寻找他,想要打破无敌剑法战无不胜的神话。
他不想看到原汐,他知道原汐也不想看到他。
无奈。他只能逃离中原,来到了蜀地。
看来要下雨了。楚羡寒看到远处河岸边的神庙。
风雨交加。
“哎,刚刚还是晴天,怎么一下子就下这么大的雨?”
一个女子狼狈地抱着一桶衣服,冲进了神庙,站在门口看着外面倾盆的大雨,焦急地跺脚。
她回头一看,马上吓了一跳。那个蜷缩在墙角里的白色身影是人还是鬼?
“喂,你没事吧?”
女子用手轻轻地推了推他的头。
楚羡寒心里一震,抬起苍白的脸。
浅青色的衣服,柔柔的笑意,眼神清澈如水,不再深沉。
你会找到我的……
那天出海的时候,她的发丝飞扬。
楚羡寒的嘴角微微的扬起。
“罗依……”
女子看着他,叹道:“难道我遇到疯子不成?痛成这个样子还笑得出来。你刚才说什么衣来着?我这些衣服才刚刚洗好,湿漉漉的,就算你很冷也是不能借给你穿的。”
楚羡寒笑了,眼中尽是泪水。
女子奇怪地看着他,道:“又哭又笑,你这人真是奇怪。”
楚羡寒看着她稀稀疏疏的头发和脖子下面一大片烧伤的痕迹,心中猛然伤痛。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盯着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难道你以前认识我吗?”
“不认识。”楚羡寒淡淡笑道。
女子看着他,良久道:“真是奇怪,怎么就没有过去就认识我的人。我想了八年,居然对过去一点记忆都没有想起来。你真的不认识我?”
楚羡寒摇摇头。
女子道:“我叫阿猫。”
楚羡寒不禁莞尔。“阿猫?”
女子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啊,可是当年我出现在张大娘家门口的时候她说我像只可怜的小猫,所以我就叫做阿猫了。还好张大娘发现了我,还让我帮忙着为少夫人洗衣服,否则我早就饿死街头了。”
楚羡寒笑道:“阿猫姑娘。”他突然感激起这场雨。
“嗯?”女子看着他。
楚羡寒的笑意更深了。“我的名字叫阿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