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情癫

1、陌路

　　分开太久，思念会变成怀念。
　　当一个人开始用怀念的心态对待谁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已经承认失去他了，所以杨康很少主动去想郭靖，他们是永远不会再见了，既然如此，不思念比思念更好，哪怕那只是为了不承认。
　　或者他知道并且确信着，郭靖也会寻找借口想见他一面。
　　杨过出生时，杨康的心曾经动摇过，后来还是只以书信告知，他终究是不能狠心到无声无息，但也只是仅此而已。需要借口才可以再见的人，不论有多么相爱，不如不见。被分隔开的命运，再度交汇，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惜郭靖不是他，当芙儿快要满月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来了。
　　大门是虚掩着的，伸手一推就见到了想念的人。
　　午后的太阳暖得没有一丝风，播撒着金色的光，照得他们身上都是热热的。杨康在摇椅上睡着了，细微的酣声使人知道，这是个香甜的梦。
　　郭靖轻轻地走到院子里，端详他的脸。
　　杨康比三年前瘦一些，不过身体倒是更结实。衣服虽然很普通，从内到外干干净净，剪裁也很合身。想必念慈将他照顾得很好，这是值得欣慰的。
　　但是郭靖想起以前的承诺，心里就有点忿忿地在责怪自己，他有太多没为他做到。如果当初没有选择黄蓉，不知道会不会有机会和杨康在一起，当然这已经过去了，也就不必再想了吧，能再见一面，已经是很好了。
　　郭靖很清楚，对芙儿的出生，他比任何人都高兴。尽管杨康不会愿意来，但是他能有借口去看他，一眼也是心安。
　　不知道杨康此刻正在梦见些什么，让他的笑容那么安逸和满足。
　　时光倒流虽然只可以在梦中出现，然而它的确是一种补偿。如果可以回到当初，相信郭靖也会情愿选择这一刻。在燕京街头，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们的那场相斗，真是诙谐而美好。康弟骄傲又意气风发的样子，恍如隔世。
　　那时他的意愿是单纯的，对杨康说请你跟我回去，也真的只是希望这样，并不知道这句话会带来什么。如果早知，会不会他就不那么做了呢。
　　人生的转折，往往由细微的小事造成，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太迟了。当初的甜蜜，到今时今日，只会演变成为锥心的痛。
　　没有谁会想到，正义感居然也有可恨到多余的时候。
　　郭靖轻叹一声，他所明白和知道的这些想必杨康早已经心知肚明，如果是这样，他会不会怨恨他？如果没有相遇，那么他还是完颜洪烈的儿子，还是大金国的小王爷，坐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也许命运往往安排着人们去做一些事，从而远离他们所喜欢的，但在此之前，它绝不说那是什么。
　　一个人总是梦见从前，代表着他现在的日子并不快活。而再甜再美的梦，总是要醒的。
　　蒙眬中杨康感到有人在摸他的脸。虽然郭靖以前并没有这么做过，但是他能够知道是谁，除了郭靖，没有谁可以这么做。
　　突然不想把眼睛睁开，害怕压抑太久的思念会因为这一眼而崩溃决堤。他很想阻止，可惜那声轻唤已经小心地响起：“康弟？”
　　说不清是谁先拉住了谁。总之这句话说完，他们两个就已抱在一起。杨康抱着他站起来，两人在院子里，周围静静地，没有谁来打扰。过了一会儿，屋内传出一点声音。穆念慈原先在里面守着孩子补衣裳，杨过睡着了，她必须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这个，为了避免尴尬，堂屋的门被轻轻地关了起来，等靖康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半柱香之后的事了。
　　念慈是个聪明的女子，待靖康能够安然自若时才打开，还微笑着上前迎道：“郭大哥来了？真对不起，我陪着过儿在里面睡觉不知道。快请进来坐吧。”
　　她这样做无疑使他们放心，刚才那一切是没有被发现的。杨康不禁感激地想，念慈能如此待我，实属不易。
　　而郭靖虽然愚笨，对这番好意也能领会。既然念慈相邀，按理该让这对夫妻走在一起，他就先迈步进去，到侧屋看看杨过。
　　小家伙睡得很熟，长得虎头虎脑的。虽然才三岁，在他身上，已经可以看到杨康的影子，这是种安慰。无论他们的心里有多苦，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会觉得人生还有点希望，值得继续努力下去。
　　杨康和念慈在外面说了几句。听脚步声要进来了。郭靖站起来，准备去外面的堂屋坐着。刚刚转身，有一件衣裳掉下来，它原来是被随手放在被子边上的，因为是同色，郭靖没有在意，等捡起来之后才发现，这衣服还没有缝好，上面还戳着针。
　　这样等到他们也进来看孩子，郭靖不免要提醒念慈，并且让她小心地把它收起来，别扎着过儿。穆念慈红着脸听他教训，不回嘴，也没有不服气，只是吞吞吐吐的，并且总是在看杨康。
　　杨康看到那件衣服也愣了一下，并且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才说：“哦，念慈也不是故意的，现在孩子没事就好。大哥，我们先出去吧。”
　　他走过去隔在两人中间，这样必定是在回护着谁了。郭靖见他不明说也感到自己有点过分，不管怎样，念慈绝对不是存心的，她这么爱护着他们的颜面，理当不予苛责才是。
　　那么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地走出去。
　　这间房的对面，就是康慈夫妻二人的卧室。不知道是不是窗户没关的缘故，里面好像有声音，砰砰的。到这个时候，杨康突然有点热情好客的意思，拉着郭靖往里面进：“大哥，我们到这里看看。”
　　穆念慈顿时就有点不安，她拉过杨康低声道：“康哥，这可是我们的房间，让大哥进去是不是……”
　　杨康低眉扫了一眼，却道：“念慈你何必介怀，我和大哥是兄弟，正好我有本书要拿给他看。”他转向郭靖再度邀请道：“大哥，请吧！”
　　这次穆念慈没有相让，而是急急奔去拦在了门帘前：“不行！”
　　如果再坚持下去就极其地尴尬了，在经过一阵静谧之后，穆念慈略带歉意地低下头：“郭大哥，你和康哥稍坐，我先去补衣服好了。”
　　她口里说着要去进屋补衣服，却还好像有什么不放心的总是回头看他们。杨康也很紧张似的总是在注意她的动作，并且说：“念慈，你把衣服拿出来缝好了，这里比较亮，而且过儿在睡，不要吵他。”
　　穆念慈扭捏着，似乎不想动。
　　杨康于是又去对郭靖说：“大哥，麻烦你去拿来吧！”说着将郭靖的手握了一握：“大哥！”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郭靖还是照做了，他感到掌中有什么东西，但是杨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分明是不想他说出来，他也就不敢再动，转身就在别在腰里。先进屋去把衣服和针线拿出来，交到念慈的手中。
　　杨康搬来凳子，要她坐在旁边，离他们远一些。那么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做出织补的样子。大概她心里是很不情愿的，因为知道他们的关系，还要被迫守在这里，也许是种羞辱。
　　很快她又找到避开他们的借口，站起来，惭愧道：“瞧我，还没给郭大哥倒茶水呢，我这就去。”
　　她往厨房走，杨康这回没有再拦，趁着这里只有两个人，急忙向郭靖道：“大哥，我给你的玉，是高僧开过光的，千万收好，没有时间跟你解释什么，你快走吧。”
　　虽然他不许问，这般神秘还是令郭靖有几分担忧：“康弟，你和穆世妹怎么了吗？”
　　“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快走快走！”杨康心急似火，直往外推：“快呀！”
　　他这样郭靖反倒越发忧心：“康弟，你快告诉大哥怎么了！”
　　正在纠缠，穆念慈已经端着茶案走了回来，不知她是用什么泡的，这茶的香味很是怪异，有一点发霉的味道。
　　既然这样，杨康便不准郭靖去喝。而且逼着穆念慈坐回位置上去缝衣服。郭靖几次三番想要说话都被他制止，到后面有点生气了，拉着穆念慈，要为她说句公道话。
　　谁知他一挨近她，她便躲得远远，似乎很害怕，连连说：“不必了，郭大哥，我还是缝衣服吧！”
　　说着念慈就坐下来，安守本分地拿起了针。大概吓到了，东戳一针西戳一针很没有章法。不过她拒人千里，郭靖也就不好再管，去和杨康谈郭芙的事。
　　不知在厨房招惹了什么，在靖康聚精会神的时候，有只蝎子顺着脚边爬到她的腿上来。念慈无暇多想，顺手就用针狠狠地刺了下去，万幸一针毙命。
　　那边两人又说了一阵，杨康果然是不同意的。无论郭靖有多诚恳他都不愿去桃花岛。发现穆念慈险些被蝎子咬更是紧张地站了起来，一直盯着她看。
　　郭靖以为她受伤了又想靠近，这次吓得穆念慈跳到院子里去了。杨康怕将她逼得太紧，连连催促大哥赶快上路。
　　就这样，郭靖带着疑惑离开了，他看到康弟眼中万千的依依不舍，却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果然，“穆念慈”看着他走出院子，脸上的萎靡之色便一扫而空，像胸有成竹地期待着什么。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作男人腔调，站在院中威胁地挑衅他：“杨公子，别来无恙？”
　　这分明是欧阳克的声音，这只怨鬼冤魂不散，居然能不惧烈日，主动上门寻仇。
　　杨康早在发现那带针的衣服放在过儿床边就已觉得不对，真正的母亲怎会这样粗心大意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定是他与念慈缠头之时落下的，因为当时堂屋房门紧闭无人知晓，之后他变成她的样子，表面上是出来迎客，实际上是意图害人。
　　再到卧室内有异动杨康故意试探之时，更加确定这个穆念慈非妖即怪。更可怕的是，他居然发现“她”竟然没有影子，“她”是鬼！
　　如此怎能让他接近过儿，更加不能靠近郭靖，杨康将玉佩相赠之时，已经做出了抉择，他想他大概知道来者是谁了。
　　“好聪明。不愧是‘小王爷’。”变回本身的欧阳克轻摇折扇地讽刺：“所以后来当你看到我拿针刺蝎子的时候，就已经确定我是欧阳克了对吗？”
　　“只有像你这样的毒物，面对同类才会这样不慌不忙，不是吗？”反唇相讥的杨康毫无惧色地上前：“说，你把念慈弄到哪里去了？”
　　“我想你很清楚，她在卧室的壁橱里，所以你才要引郭靖进去看，我说得对不对？”欧阳克也是不慌不忙地拿着扇子挑起杨康的下巴，优雅地盯着他：“杨公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去牵扯你的家人，念慈是我心爱之人，我更加不会去伤害，只是，恐怕她为了儿子，不能再见你最后一面了。”
　　这分明是在挑拨他们夫妻间的感情，说明他迫得念慈已在父子之间选择保全之人。天下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但是，念慈明明也是被他用邪术所封，才不得动弹。
　　等到她能够抱着杨过急急奔到门口来时，欧阳克早已消失。
　　只见满地的血，杨康已经不行了。
　　“康哥，”穆念慈知道回天无术，只有含着热泪让他看孩子最后一眼：“康哥……”
　　杨康看到她和过儿，心放了一半。他知道母亲总是最担心孩子，他不怪她。也希望她不要将怨恨种在杨过的心里。
　　他的唇张了又张，是还想说什么，但是却发不出声来，看他用尽所有力气伸指向大门，穆念慈知他是在担心那人否安好，也罢，不管杨康能不能撑到郭靖回来，至少为他做些什么，才能心甘。
　　她将过儿交给邻居照顾，借了马一路狂奔。
　　等她追上的时候，居然发现，郭靖正拉着黄蓉的手，似乎在和她亲热的耳语。
　　那是因为今天的太阳太烈，她有点头晕，郭靖刚刚扶着她，就被赶来的穆念慈看见这些。
　　她奔得这么快，似乎都不在意会不会从马上摔下来，等到近前的时候，郭靖担心她勒不住缰，急忙张手：“穆世妹，小心！”
　　他生生地将这匹马拦下来，等她五内俱焚地翻身下马，黄蓉也赶来关心：“穆姐姐，你怎么了？”
　　穆念慈盯着他们，终于还是没有解释什么，沉默地走到郭靖面前，将一个耳光，重重地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