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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月下美人 ...

  •   华灯初上,月兔欲升。正房前的亭子边,金色桂花丝丝甜香随着夜风蹁跹飘散,更有愈开愈浓的意思。花荫下,绕着一泓清流。宽不足尺余的水面上横卧着一座小竹桥,竹桥的一头靠着数竿翠竹,装饰意味十足。竹桥的另一头,铺一广席,仅设一几一蒲。而我就跪坐其上,郁闷的拨拉着手中的青玉盏,大大的叹了口气。
      “姐姐素日一直惦记这内造的琥珀青,如今好容易陛下赐了两坛,怎么姐姐对着它反倒叹起气来?”
      我抬头看看满脸关心的弟弟,看看笑得勉强的舒和,再看看微笑的流烟…心中立刻暴走!脸上强忍无边怨气,柔声道“臣只是在想这琼浆玉液等闲难得一品,此二坛一空,就不知几时才能再饮?”难道你们不觉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亭子外边的潮地上就着一大盘石榴子儿喝酒是很残忍的事吗?!眼睛终于忍不住在那三个男人的手边唇间来回抚摸,我暗自咽了口唾沫。看起来很香的样子…也许没那么香…不…根本就不香…凭什么他们吃着皇帝赏赐的御宴而我只有一堆吃不完的石榴?!
      “桂花糕啊…”我叹息着拈起几粒红白晶莹的石榴子儿,却怎么也放不到嘴边。
      贵君弟弟噗嗤一笑,佯怒撇嘴道“姐姐还是这等小气!露儿求的口干舌燥才得了这两坛与了姐姐,我们不过分了几壶去,半坛还没有呢!姐姐倒拉起长线来!若是分了一坛去,姐姐非拉着露儿把琥珀青都搬空了不行!”
      我摸摸鼻子,对他干笑了两声,感情是他看我脸上有怨气以为我觉得酒少了不过瘾,哪里知道其实我是饿了想吃点干的垫补垫补——酒我已经喝了一天啦!
      “分一坛倒好了,”舒和凑趣道“太太少喝点酒,只怕贵君还放心些。”
      贵君弟弟举盏笑道“有两位姐夫盯着,露儿还担心什么?只是今日酒是少饮不得的。”说罢仰头一饮而尽,舒和流烟陪着也各饮了一盏。
      我略歪着头一点一点抿酒,心里却想着荥阳王的那两句荷花诗。荷青遣余兴,荷露被燕衔。表面看来悠闲自在,如今深思起来,却难掩怨恨!荥阳王自比托珠青荷,这荷叶露珠本是天造地设自成一景。但荷叶无端被折,露珠遭劫,其恨不言而喻!加之归县大堂上,得知荥阳王封邑都城竟然叫玉兴城,这遣余兴的“遣”字其实当作“遣走”讲,即荥阳王被遣玉兴城。至于这荷露,我看看亭子里谈笑风生的三个男人,当然是张霄的弟弟——张露了!被燕衔,就是指张露循旨入宫,侍奉皇帝这件事。对了,我揉着有些胀痛的太阳。皇帝做太女之前,皇谱上封号的确是纪燕公主!
      怎么这张霄的运气就这么背呢?年纪小小刚受先皇赏识就遇上皇家大内斗,自家弟弟和皇位一起被人争来抢去!接着就丧自由——嘛本事没有就凭那点酸气愣做了个右相!还尽是架子衙门!跟着丧子,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的结果就是莫名其妙张霄丧命,稀里糊涂我上身了!
      哦!合着我来没干别的,净给张霄擦屁股了!
      我佯装饮酒,端着空盏甩袖子把脸一遮,朝天翻了个大白眼,照例数落了个痛快!且慢!我放下玉盏,低头悄悄看了看亭子里。舒和的狐狸眼正笑的细细的,媚媚的。好像啊!不愧是荥阳王的表哥,长的真像!那天,荥阳王因着太凤后称自己是玉兴舒家小姐,于是我便借凉州来试探舒和。结果舒和很是诧异。其实,不说惊慌,哪怕他有一丝一毫的平静或是别的神色我都有把握断定荥阳王和舒和是有勾结的。但是,舒和的诧异将我仅有的疑心都消除了。我回头看看垂手站在我身后的三白,自从得知张霄丧子后却再次让我举棋不定。
      现在这种情况,男人还是圈在家里好啊!
      “戌时已到,请贵君放赏!”
      放赏…放赏…
      手一抖,险些扔掉了青玉盏的我反射性转头望向流烟,大张双唇做声不得!放赏?!
      只见澹台流烟慢条斯理的放下筷子,就着一边小侍捧的鎏金盆里洗了手,弹了弹水,接过绣帕,低着头仔细的擦了起来。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修长细白的手指拂过柔软的销金海棠,翻过来,另一只手轻轻点过,再翻过去,换手掌,又翻来擦手背……大哥啊!你擦个手能不能不要那么销魂?等你擦完我可能都穿回去了!
      握紧双手,深深吸了口气,我勉强止住暴走的念头,站起来,慢慢向亭子挪去!
      冷静!没关系的!我都已经和流烟串通,不,是商量好了的!他亲口说很轻松就能混过去!
      我抬头看看端过茶仰头漱口的流烟,优雅的男人用衣袖掩着脸吐漱口水擦嘴一气呵成,随后轻轻放下了销金帕。低头轻吐一口气,应该没问题!整了整衣袍,我一抬头,气差点儿没上上来!
      那男人旁若无人居然又喝上茶了!
      真的没问题吗?我抓了抓头发扫视一圈,但见舒和皱眉怒目贵君哭笑不得女官个个直眉楞眼!
      澹台流烟不慌不忙放下银杯,离座,步下石阶站到我身边。自始至终都没看我一眼的他,忽然转过脸来,眉眼间笑意盈盈…

      “呼,多亏了流烟你,总算含混了过去!”我轻哼了声,软趴趴的横倒在几案上。
      澹台流烟淡淡一笑,将案前的珠帘挑起挂好。“借了哥哥的势而已。”转身走向书架,小心翼翼的从旁边的高颈缠金荷莲花口的玉瓶里捧出一卷纸来。“只可惜了这月下美人图,毕竟是前朝画师顾子韶的绝笔!”抬头幽怨的瞪了我一眼。“怎么被糟蹋成那个模样?”
      我嘿嘿干笑,哪里能回嘴?这可是荥阳王干的啊,虽然也是我有意灌醉,怎知是这么个收场?
      流烟将纸往地上一撂,硬是把我从几案上拉起来!“贵君已回宫,爷又睡下了。太太趁着现在极好的月色,必能出佳作!”
      “在这里作画不好!”我一手拉住流烟一手指着窗外。“美景柔情缺一不可,还是把一应物件都抬到院子里去!”
      流烟点点头,唤了丫头们抬几案端笔砚,自己抱了纸跟了出去。我揉了揉沉重的眼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真困死人了!这都半夜了,从早上到现在没消停,还要画画!我无可奈何的撇撇嘴,拿过书架上一对田黄石雕玉兔捧桂的镇纸来回抚摸把玩。为了让流烟帮忙把美人图被毁的事遮掩过去,只得答应了他另画一幅月下美人图好给他做安慰!其实是他给舒和送吃食的时候,看到正房卧室里挂着一幅倚石兰花图,非常喜爱,可又不好开口要。又看了题跋知是我给舒和画的便留了个心,这回正撞上他的美人图被毁了,顺手拿了来当借口找我要画!
      认命的走出烟雨楼,看到几案已经放好正对空中玉兔!斜边横过几枝海棠,远处几树月季牡丹簇拥着一株老桂,月下的绿荫里一带山石向右急走,最后在满架的酴釄影中睡了下来。
      倒好个景致!耳边隐隐传来空空的水音,目光所及之处,皆洒银霜,便觉空气愈发清灵沉静。
      夜风一吹,心下清明许多。我拂开纸,摸了一把纸面,光洁柔韧。纹理间点点金色流动,凑到纸边一看,竟是夹宣!大尧的纸平日所接触的都比较粗劣,工艺不精,这夹宣的纸可算是精美,更难得的是,中间夹了一层葛丝!我不由后退两步,相了相,整幅的纸约有丈余!
      顺竖边裁下一条折了几折,我抬手去拿笔。流烟知道我要动笔,低头拿了锭墨磨墨。我转手在裁下的纸上试了试,洇墨程度近乎半熟宣。
      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往日惯用生宣,皆因工于写意。如今这纸?我沉吟半晌,考虑要不要换工笔作画?
      “太太一向落笔生风,何以今日迟疑不决?”澹台流烟诧异的放下墨锭,见我没开口,顿了顿。“莫非太太情思未到?”
      我顺势点了点头,放下笔。“不如改日再画吧!”
      流烟皱眉道“今日景色实在难得,不画倒是辜负了它!”想了想,转身命小侍“上楼拿我的琴来!”
      什么!我差点一蹦三丈高!他要抚琴?!
      拜托啊大哥,我本来只是灵感稍欠,你要是一抬手,它还不跑个清光呀!
      “不必了,月已过中天,前院都睡熟了。抚琴难免打扰!”搬个舒和来压你一头,扰人清梦总算是个好借口!
      流烟笑笑“流烟奏清曲略助太太情思。再说,哥哥生性也最是爱琴。”言下之意,我们可以无视舒和。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流烟一脸势在必行的笑容,心想他任性干吗要连累我呢?转头再看看院子里的那株老桂,我挫败的摸了摸鼻子。还是没灵感啊!
      眼看小侍放好了琴,流烟焚了香。我灵机一动,转手拿过一叠花笺奋笔疾书。
      “今日美景良辰,平日那些听惯了的未免太俗!前日我偶然路过梵音寺,听师傅们做晚课有感于心,试做了一谱。不如流烟你将此奏来我听,反而有趣。”幸亏我那虚荣的三表妹,除了爱显摆她的琴艺外,还爱收集曲谱。可惜她本人写字实在太难看,于是经常请我弟弟帮她从网络上抄下来,女孩儿家喜欢漂亮,顺便把我也拉来给她的曲谱上画些折枝花卉,泼墨山水。一来二去,古琴谱我嘿记了有半本!记得里面有首《秋山韵》,其音清幽空灵,令人心旷神怡。既然横竖都要听流烟抚琴,不如给他本好谱子,起码不会让我的耳朵受罪!
      澹台流烟一听我有新谱给他弹奏,顿时喜上眉梢,慌忙跪坐在一边,敛衣挽袖,要帮我铺纸!
      我一边嘀咕着他怎么反应这么大?一边将写好的抽出来递给流烟。
      穿过来这么多天,我天天都偷些闲工夫勤练草书和行书——没脾气!这么大一右相,堂堂五千石的大官,又是六大公族之一,横不能不会写字吧?甭说金篆,就是鱼虫文照样不能含糊!好在张霄草书水平低,我略作练习竟能蒙混过关!唯独行书,可是要了我的老命了!不练还不行,万一哪天张霄身边的谁谁一高兴,啥不要光求行书,我非暴露不可!最严重的是皇帝,那时候我回去是肯定的,可就不像我来时那么好的运气了!
      我摸摸凉气飕飕的脖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偷眼斜望着流烟,看着他专注于曲谱的神情,我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还好,看样子这草书又算过关了!
      “太太容流烟先试奏一段。”说完没等我答应,他便迫不及待的开始轻揉慢抹。
      起手便是一段泛音,轻柔而平静,若松间云气,舒卷似有如无,变化无方。俄而一声断响,其音骤然拔高,身亦坐起,心下正待风云起伏之时又转为低吟…毕竟算是古人,弹奏技巧比我那个活泼好动的三表妹,实在好的太多了!
      正在感叹,琴声嘎然而止!我正觉不足意,流烟起身吩咐他身后抱拂尘的那个小侍“你来弹”,伸手解下袍带。“如此仙曲,流烟敢为太太试舞一回!”
      我张大嘴巴捏呆呆看着脸颊通红神情亢奋的流烟脱掉外袍,细瘦的身上除了碧玉色的裙子,就只剩那薄薄的胸口大开的淡青中衣了!
      他刚刚还说啥?试舞一回?试舞?他要跳舞?!他…他他…一个大男人要跳舞?!要穿着这种长袖飘飞,素练缠腰的衣服跳舞?!
      我的脑袋里轰隆一声巨响,眼前顿时金花四溅!
      我直觉要喊停,可直眉楞眼的连声都没法出!就在这一会功夫,行云流水般的泛音飘然而起。没办法,听吧?只好低头听,刚这么一想,不对!头不能低呀?这一低,人家脸上下不去是一折,关键是这里的男人他脸皮薄呀!万一来个“讨厌,你不看人家不理你了”,我还活得了活不了?不能低头,可我也不敢看啊?挺大一男人,一米七八左右,虽然单薄纤瘦,那也是宽肩窄臀的男性啊!虽然腰肢楚楚动人勉强接受,要是来个兰花指我哪受得了哇?要命的是人家还是张霄的爱妾!
      我使劲的揉着发烫的太阳,抬头看看此时空中高悬的明月,清辉皎洁,竟有孤直高绝之感!其晕沉沉,风雾滋生涌动,又似近在眼前,伸手可取!
      看了没一会,顿觉头晕目眩!月晕本就迷离,再加上空灵的古琴曲,衬的月色更加反复神秘而不可捉摸!闭上双眼,勉强定了定神,我心下打定主意管他什么月下美人图,就照之前的那幅美人图差不多再画一遍得了!虽然细节记不清,大概神态动作什么的还是可以画出来的。
      提笔欲起,我缓缓睁开双眼。
      不经意间,那抹淡青色跃然而入。身姿亭亭更胜孤月,时而跃动随风,时而静默花间。我揉揉双眼,不由得脱口吟道“飞雪清霜墨沾衣,翠枝罢剑犹辟离。”远处身形忽然一振,抛袖临水,月照东篱。水托舞势,影魄两相承接,姿态高洁不欲催,更多了几分绝然的味道!
      心下一沉,不觉落笔如飞,胸中郁郁如风雨压境,银钩铁画一气呵成,直待最后风起雁落,平稳收笔方长舒口气,吐净心胸的不快!
      笔随意的扔下,我瘫软的靠在几案边,垂头丧气很是难过。倒并不是画作难以见人,而是看到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太过决绝,仿佛下一刻就要折落于风雨之中似的!刹那间,这淡青色与那碧清似水的翠色重合到了一起,无论我怎么伸手,怎么呼喊,都无法回应我!然后,毅然决然的消逝!
      北斗……
      如果,我变的更加强大,你会需要我吗?你会回应我的呼喊吗?你,会让我拉住你的手,站在一起,面对也许黑暗也许光明的未来吗?
      “霄…”澹台流烟赞叹着,低下孤绝身姿崇拜的看着我。“一笔双绝,惊才绝艳,流烟此生何其有幸!”
      “…收下吧”我从他深邃的瞳眸里看到一丝丝疯狂。“你的月下美人图。”
      流烟通红的双颊变得有些苍白,喉间低喘着,半晌轻轻呻吟了一声。我呆呆的看着他就跪坐的姿势靠近,然后软倒在我怀里,双手缠上我的右胳膊。
      澹台流烟抬起头,近乎痴迷的看着我,薄红的双唇凑到我的耳边微微开合。
      “霄…我还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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