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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雾如露的眸子此刻蒙着陌生和恭敬,与在淮南的羁傲木讷迥然。
金丝梨木八仙桌铺着提花龙纹黄绸,细密的金线流苏,一器一物无不彰显御用之物的华贵。四下宫人内监各自侍立着,一座半人高的铜胎掐丝珐琅龙镂熏炉吐着淡烟细丝,氤氲一室,竟是女子喜爱的香百和香。
定柔诧异了一下,司酝已试了毒,皇帝净了手坐下,目光离开了她,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
若她还是那个懵懂倔强的小丫头,不会是这个神情。
若她记得夫君,不该有这戳人心肺的陌生。
这一世与记忆中诸般不同,他不敢臆断。
旁边的尚食递了个眼色,定柔踯躅了片刻,忐忐忑忑上前,走到桌前心跳愈发快,侍膳本是别人的差事,却临时赶她这只鸭子上架,与这个男人离得这样近,几乎呼吸可闻,珍馐满目的御膳,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又唯恐冲撞了。
努力回想着吴司酝方才的嘱咐,皇帝有独特的习惯,先进开胃汤和冷盘,然后素八珍、脍炙羞炰肉脯......碗碟和筷箸不得发出一丝声响,御前的规矩繁多,陛下是个极严厉的人,治下甚是严谨,母亲来时也再三告诫她,伴君如伴虎。
盛汤的手有些不稳,将玉碗放下,开始布菜。
皇帝察觉出了她的局促,不动声色地进膳,握着牙箸不小心与那指尖碰到,纤柔的小手,熟悉的感觉,她却好似骇了一跳,竟生生打了个激。
他愈发疑惑,一颗心沉了下去。
定柔缓了口气继续布菜,尚食说要紧盯着陛下的余光,万不能迟钝了。可是,皇帝一直低垂着眼睑,她换了好几个角度只看到了眉骨和鼻尖,又不好直盯着,只能胡乱一气,荤素搭配着,皇帝竟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
她心想,这老虎挺好喂的么。
膳罢,宫女捧着呈盘递上解腻的甘和茶,皇帝接过来问了句试了试茶温,小啜了一口,忽然问:“你可会做松针茶?”
定柔“啊”了一下,来不及反应,话一出口才知失言了,御前要谨言慎行,不禁烧红了耳根,生涩地答:“臣......臣下......不会.......”
以松针入茶,这个想法很好,即养生又别出心裁。
回去她要琢磨琢磨。
皇帝放下茶盏,拿起一册书看着,这次故意卖了关子,又若无其事地问她的小字,在家中序齿行几。
她坦然应答。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他忽然吟了半厥《采薇》中的句子。
定柔心下愈发揣测,回家?忧心如焚?
他究竟......
膳罢小半个时辰皇帝便到御书房处理政务去了,几个朱袍官员来廷议,因半晌的茶点配伍也是定柔的差事,饮食禁忌半分不能出纰漏,还好她在师傅那里学了半瓶子醋,通些药膳食理,正作现用。
春日天气回暖,渐地干燥,肝气到了旺盛的时节,皇帝那般魁梧想必也不需进补,用些平性养生食物为好。
她准备了几道养生的茶,挑了榛子核桃燕窝莲子做的菓子,让领班宫女择选。
然后,便自觉地下值了。
走出昌明殿呼了口气,进宫第一天,峰回路转,看了看身上的官服,还好,还好。
内侍省的人领着她往居处,竟是一所幽静的小跨院,布置的雅致清净,鹅卵石小路,一棵桂树浓密蔽日,蔷薇爬满了一面墙,甫打了花苞,翳出一小片花荫,墙下安着石桌和石墩,无比惬意,叫她想起了淮南的探芳院。
内侍官说:“照理五品以上女官才有独自的寓所,但陛下念靖国公功在社稷,特此赐容小姐此殊荣。”
定柔点头谢一声恩,待内官转过头,悄悄嗅了嗅空气里花香。
刘嬷嬷分到了太后宫里清闲的差事,与她同住,随行的小屏和采采去了淼可园。
一个叫宝髻的女史负责她的起居,供差遣。
定柔昨夜没怎么睡,这会子乏的厉害,进了西厢房略略洗漱,换了衣裳一头扑进了架子床,见了周公。
睡了不知多久,女史和另一个声音在门外唤,她睡得正酣,恍惚以为是梦里的,敲门声愈来愈响才惊醒了,揉着眼问:“何事?”
一个焦急的女音说:“慕容大人,快!尚食让您去!”
定柔匆忙起来更衣,随着宝髻的指引匆匆到了尚食局公廨,进去吓了一跳,六尚局的人都在,乌泱泱的一室,站的方正不苟,原来宫中有这么多女史。
人群齐齐看向她。
上座的一个眉目慈祥的乌纱巾妇媪,身上着松绿色官袍,缀绣金菊荔花纹,系着珠络蔽膝,两鬓几缕银丝,宝髻附耳说这是尚宫大人,复姓万俟,六尚局品秩最高的女官,底下还有尚仪、尚食、尚服几位大人,定柔正待行礼,上座的对她招招手,眼角的细纹笑的透出和善:“孩子,你初来乍到,不必多礼,过来让吾看看。”
定柔还是敛衽福一福,穿过人群,上前,又端端正正行礼问金安。
万俟尚宫细细打量了一番,赞道:“这般标致的人儿!”
又问岁龄,在家读的什么书,可做女工,有什么缺的只管让宝髻去内侍省领。
然后介绍六尚二十四司给她认识,尤其要熟络御前当值的几个,掌陛下巾栉的孟司饰,司衣、司籍、司言等,以便一起当差。
罢了又道:“方才昌明殿传来消息,晚间的膳食还是你来负责,以后茶水也由你来主管,侍膳毕,你尽可在昌明殿待命,为陛下奉茶点茶。”
定柔秀眉微微一紧,司酝不是说今日只让她走个过场,待下来进修些时日,孰知了宫规,摸透陛下的饮食喜好再上值么?茶水,茶水......
尚宫温蔼一笑,道:“前头的许食医不巧染了时疾,恩遇回乡了,大总管递了话来,说陛下今日无有不悦,那一道藤茶吃着可口,你的差事当得甚周到,自是妥帖的人儿。”
定柔无奈应下。
这是让她一人身兼数职么?
心里揣测着,是大总管察言观色,还是......那人......的意思?
尚宫对众人道:“慕容食医世家出身,身世贵重,年纪又小,以后咱们六尚局要敬爱有加,一团和气。”
下头齐声附和:“喏。”
尚宫又吩咐:“大选当前,各位采女已入宫,陛下登基后第一次选妃,太后无比的重视,初选定在十五日,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当差,万不可出了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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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撤了晚膳,皇帝到团金龙座榻上打开一个加急来的密奏,定柔端着呈盘侍立一旁,试了试茶温,估摸着饭粒咽尽,这才奉上去:“陛下,请饮餐后茶。”
皇帝专注着那些字,随手接过搁在了旁边的小几。
定柔又站了一会儿,偷瞄着一旁的灯柱,烛苗被窗外一股风吹的曳动,灯捻被拉长许多,困意一阵阵浮上心头,眼皮发酸,差点没留神打了呵欠。
她不想御座上的男人虽目不斜视,却是八窗玲珑的,竟全看在了眼里,抬目看向她,唇畔闪过一抹笑意。
阖上奏本,宠溺的眼神,问她:“困了?”
她又想打呵欠,努力忍住了,垂头绞着手道:“没有。”
“朕明明看到你打呵欠了。”
“没......就是没有......”她囧的耳根发烧,看着足尖,一张小脸浮上了红晕。
皇帝故意逗她:“欺君可知何罪?”
定柔倒吸一口凉气,皱起了眉,小心翼翼问:“陛下九五之尊,不能诬赖臣下罢?”
眉心一抹不服气的倔强,还是淮南那个率真的小丫头,皇帝笑着,知她局促,也不敢冒进了。“没有便没有罢,朕信你就是了。”
殿中的锦幔垂下金色流苏,帘幕映在窗扉上影影绰绰,烛影摇光映着她的面颊,肌肤底子薄的吹弹可破,柔美的颔儿端着恭敬谨慎,前世不曾见过她穿女官服的样子,浅紫色绮罗圆领简云纹宫裳,腰系一条印花条纹带,戴着乌纱巾,稚齿婑媠的面容端的仪态庄重,姌巧的身影投在地砖上,轮廓柔桡妙曼,他又贪看了一阵,才道:“跪安吧。”
定柔如临大赦,敛衽一施:“陛下万福隆安,臣下告退。”
退到外殿,皇帝望着她的背影,立刻命小柱子两件事。派几个人到女官寓所,暗中护着慕容姑娘,不许有人动她的心思。
传口谕,朕感念慕容昭仪丧母之痛,特恩准出宫入道观修行,赐道号“玉净”。
让她为母守孝去罢。
然后又低声吩咐了几件事。
小柱子走出内殿,抓了抓后脑勺,颇觉异样,方才是耳误吗?陛下让慕容昭仪入道修行,然后,找个相貌风流的男人,去......去勾引......
慕容昭仪那性情必耐不住寂寞。
还说,若届时他们生了私奔之意,莫要阻拦,由着去。
陛下这是,给自己戴绿?
慕容昭仪虽明着侍过寝,可只有小柱子这个贴身内侍知道,陛下连一根头发都未沾过她,且连同床都不曾,因为陛下洁癖颇重,不喜与人同衾,更不喜衣衫有别人的味道,自来都是在龙榻旁抬一张睡榻来,昭仪娘娘有名无实。
便是如此,也是正经受过册封的妃御,怎能......
陛下的心思愈发让人琢磨不透了。
内殿,皇帝沐浴罢躺入御榻,指尖摩挲着空空的身畔。
按着前世的路程来算,小丫头心里这时候八成还拿他当成那劳什子姐夫呢,慕容艳得赶快处理了,还有慕容岚的事,得循机解释清楚了,不能做这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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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女明媚绝世,是一众秀女中的佼佼者,阖宫都在揣测皇帝的用意,定是近水楼台,耐不到殿选之后了,所以才找了由头。
永庆殿,淑妃的耳目刚从外头打探回来。
问:“那丫头侍寝了?”
耳目隔着屏风答:“未曾,侍膳罢便下值了,陛下与几位中书宰执议会到半夜,方散了,今夜仍独衾。”
淑妃摩挲着指甲,心下一阵思考。
皇帝清简寡欲,于女色不甚上心,大婚多年,一直忙于政务,后宫与前朝虽只隔着几道门,却是两个世界,高墙深深,甚至几个月都见不到人影。
宛央如今已是二十八岁高龄,膝下仍然空空,沈家几番筹谋,挑出一位才貌俱佳的族妹,一为固宠,二为代育皇子。今日乍听闻慕容家来了一位绝色佳人,一只脚还未踏进韶华馆圣谕便到了,破例封了女官,她登时眼皮一跳。
晚间定省的时候她慌得厉害,便进言此女乃庶出,身份算不得贵重,空长了一副皮相,怕是狐媚,太后笑说多虑了,皇帝最是持重老成,岂能为美色所惑,不过是因为眼下淮南兵权刚刚交接,军心尚不稳,需要安抚慕容家罢了。
淑妃也不是好糊弄的,心想,要做个姿态,怎偏偏赐了御前的差事?
太后像是看穿了,神秘一笑:“这就是皇帝的高明之处。”
淑妃方才想通了,原来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既要风光抬举她,又不给慕容家出头的机会。
看来太后猜测的没错。
慕容氏虽容貌出众,却并无做妃嫔的运数。
淑妃在韶华馆布了眼线,据观察说,这次大选,芸芸之中多是才貌出色的,徐氏颇富才情,薄氏姊妹艳若桃李,司徒氏和周氏也是瑰姿艳质,这几个的底细得摸清了,便与以后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