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烬成灰》默夜

1、一

　　子夜，临城。
　　趴在墙头再探了探情形，我深吸一口气，拉起面罩，一个倒挂金钩，悄无声息翻下面前静谧无比的院落。
　　翩然着地，迎面一段幽幽的桂香。院角数株丹桂裹着月色，疏影淡落。隔着一道院墙，敲梆人踱着长步，刻意拖长的音调由远及近，再渐渐消远。抬头望望，月色太亮。
　　幸好还算占了些地利。借几树丹桂之护翻身进廊，轻车熟路避开几处明哨，抬脚折过一处转角。转角另一侧，两名护院眼露诧色，跟我面面相觑。
　　数秒的安静，几分尴尬。我眨眨眼，伸手摸摸挂在腰间的食袋，小声问：“要吃宵夜吗？”对面的护院兄弟对看一眼，默契十足二话不说拔出配剑，虎虎生风地袭来。
　　好没礼数。
　　我叹口气，侧头险险避开刺来的银剑，脚尖一点飞身跃起，按着一人肩膀飞身翻过，右手尾指轻轻一弹，指间的醉仙散随即扬开。再次落地，身后的两名护院已然无声无息滑倒在地。
　　我摇摇头，将落在地上的配剑勾到墙边。刀剑无眼，还是不要随便拔出来吓人的好。月色如水，四下依旧一片默静。甩甩手，摆摆头，松松筋骨，猫着腰悄悄继续往内院摸去。
　　一个。
　　三个。
　　两个。
　　又是两个。
　　五个？这个难度可大了点。
　　丢开夹在指间的长剑，看看或卧或躺被放倒在地的几名护院，我再次叹气：怎么一路下来没一个和气的。就着月色翻翻药囊，醉仙散几乎去了大半。
　　临王府果然不是那么好进的。
　　侧身靠墙，凝神沉息，恢复下气力。
　　夜风过处，有花香盈盈袭来，仍是桂香，无比清甜。廊外一地银白，树影婆娑。浓如泼墨的夜下，一袭黑影悄无声息从屋檐上掠过，身轻如燕，足踏无痕。
　　高手！
　　我眯眼一笑，飞身追去。
　　黑衣高手足下生风，遥遥在前头带路，左拐，右转，跳起，伏身。似对地形构建熟悉至极。几个起落后，落叶一般飘然栖落于一座屋顶。
　　那是……
　　我眯眼看去，脚下一滞，连忙飞身逼去。
　　“兄台。”
　　刚一近身，平空一片厉风，三尺长剑裹着一身银光，驾风袭来。
　　“锵！”
　　袖中短剑出鞘，生生架住一截剑身。长嘘一口气，抬头对上一双黑瞳，夜色中狼一般亮着精光。我撇撇嘴，不满地瞟他一眼，不忘压低声音：“我先来的！”
　　开玩笑。身下这间屋内装的可是临王府泰半的财物，怎可轻易拱手让人。我冷眼如刀，狠狠地瞪。夜色下，黑衣高手静默片刻，径自收剑回鞘，自顾垂眼，伸手轻巧移开一片红瓦。
　　妥协就好。我点点头，心情大好：“三七分。”
　　见他点头，我满意地再笑，这小子还是挺爽快的，不错。好心情地再补一句——
　　“你三我七。”
　　呃？！怎么有重音？我倏地抬头，对上一双眼睛。
　　分赃不均？！
　　我瞪！
　　黑衣高手毫不示弱，以眼还眼。
　　我怒。猛然起身，开口欲骂，未料想脚下竟然一个不稳，小退半步，正正踩在他移出的那块瓦上，极其清脆的一声响，夜色中涟漪一般漾开。黑衣高手怔怔然看我，我也怔怔然看着他。
　　不多时，四下响起一片脚步声，随即变成人声鼎沸火光明亮，热闹非常：“人在上面！”喧闹中，数名护卫跃身屋顶，个个步履轻稳，气息绵长。手中长剑很是挥洒灵动的挽了个剑花，井然有序地四下包抄围来。
　　回头狠瞪一眼：“祸害！”隐在夜暮中的人脚下几不可察地一滑，险先落到檐下。我得意地咧嘴一笑，再回过头来，眼前居然也已是一片剑气银光。
　　真是祸害！
　　我暗中磨牙，脚下一点，连忙躲开。左闪，右避，后仰，倾身。面前数把银剑始终牢牢影随，紧咬不放。抑郁地再磨磨牙。躲闪中眸光一瞥，檐下数把火光之中，赫然站着一袭白衣，面容沉静，不动声色。
　　目光一触，瞬间错开。
　　“萧若。”檐下人淡淡出声，清清冷冷的一道嗓音，如玉落冰消。
　　“是。”
　　一唤一答，火光电石间，面前一柄长剑如银蛇千转，飞芒满天。回神之后，面罩已被人一剑利落挑开。回身望去，那一袭白影立在满院仆众之中，冷眼看来，神情淡漠。
　　识时务者为俊杰。看看战况，我摸摸鼻子，一招垂柳随风翻身落在地上。院落另一头，黑衣高手身缠丝网，再不能身轻若燕，从半空陡然坠下。白衣人双手袖后，缓步走去。
　　身后有人指着我问：“总管……”
　　“不必管他。”
　　“为什么不抓他？”
　　我站在原地不动，眨了眨眼也问：“为什么不抓我？”
　　白衣总管置若罔闻，头也不回。我拍拍尘土，四下看看。数十名护卫冷眼围着院子，防护得滴水不漏。我扁扁嘴，想一想，在一众人的目视下，大着胆子抬脚跟在白衣总管身后。
　　黑衣高手被网在天丝罗网中，颈上架着好几把长剑，盘腿坐在地上，不发一语。我看得很是舒心，忍不住开口调笑：“兄台，原来你即便是被困，也困得甚有气度！”
　　一句话说完，换来一记冷眼。
　　白衣总管仍旧置若罔闻，只略略扫视一眼，便自顾道：“带下去吧。”
　　“怎么？这便带下去了？”
　　白衣总管转过身，面无表情望我一眼：“还待如何？”
　　“至少也该问问名号，审审来历，追究下幕后主使之类的才对。”
　　白衣总管目光淡淡：“王爷。”
　　“王爷？”周围有人诧异，随即痛呼出声，似被人暗中揪了一把，不敢再出声。
　　我摸摸面上的人皮面具：“明明还贴得很牢……”
　　苏沐阳语调平缓：“这张面孔您上次戴过了。另外，这些人皮面具都是我做的。”
　　“哦。”我低头，长长叹气。月色实在太亮。
　　被网在天丝罗网中的黑衣高手倒是有了反应，倏地转过头来，冷眼如剑，看样子像是恨不得将我万剑穿心：“萧陌风？”
　　我笑眯眯看他一眼，从腰间摸出折扇啪一声扬开，随意地摇：“是啊，本王就是当朝天子唯一的胞弟，临王萧陌风。”
　　“哼！”
　　“礼尚往来，阁下如何称呼？”
　　黑衣高手这次不再赏面子，冷下脸不再说话。我却来了兴致，围着天丝罗网转了两圈，看不出头绪，只好转身问：“苏总管，这人是谁？”
　　苏沐阳眼波微转，却答：“不知道。”
　　我满眼委屈：“骗人！”
　　苏沐阳扫我一眼，不再理会，侧头吩咐：“萧影，将人带下去，严加看管。”再四下看看，袖手一挥，“其他人等无事就各自散了吧。”
　　“是，总管。”
　　一声令下，满屋满院的人，瞬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王爷没事的话，也早些安歇吧。”
　　临王府里的人，但凡有些资历的，素来都心知肚明一件事：在临王府中，无论大小事由，全由苏总管全权做主。瞧瞧，多有威信。可惜这些人里，还包括了王爷我。
　　低下头，小声唤道：“那个，苏总管……”
　　“王爷有事？”
　　摸出身上的食袋，双手奉上：“未央楼的桃花醉鸡，你上次不是说想试试？”
　　面无表情的苏总管看一眼食袋，移开目光：“王爷。”
　　“是。”
　　“今夜扮了回夜盗，是否还算尽兴？”
　　“尽兴。”
　　“被发现了也尽兴？”
　　“……不十分尽兴。”
　　“为何突然想起来盗自家的库房？”
　　“也没什么……”
　　“王爷请说。”
　　我自觉地低下头，咬咬下唇，小声答：“昨晚去旖云坊听栖云唱小曲儿，钱没带够，欠下五百两……”
　　沉默数秒，头顶终于落下声音。“知道了。”面前衣袂一动，眼看便要离开。我连忙又再开口：“呃，苏总管……”
　　背着的身影一顿，慢慢转过来：“王爷还有事？”
　　我捏捏衣角，拿眼偷瞄苏沐阳：“咳……后来，我又去了天雨阁，喝了几杯墨青……四百两。”
　　总管大人一阵沉默，点了点头：“之后？”
　　明明尚算温和的语调，却莫名让人觉着发寒。
　　头又自觉地再低一些：“出了天雨阁，正撞见楚家三公子，我推辞不过，又跟他上了祈红楼……”
　　面前的人没再说话，面上仍然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末了开口道：“夜深了，王爷回房休息吧。”
　　“那个……酒钱……”
　　洞若观火的苏总管转过身，夜色中一双黑瞳清冷无绪，灿若寒星：“王爷放心，银两我随后会遣林煦一一送去，总不好让人在外边嚼舌根，说当朝天子唯一的胞弟，堂堂一个王爷竟然喝不起京城一杯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