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归途》diavolo真走运

8、百鬼夜行（1）

　　“你真是安倍晴明？”我实在无法在这种时候还加上敬语，“我……你……”

　　“贵君。”他无奈失笑，“实在抱歉，之前瞒了你数月——毕竟我再看淡世俗，也难免赧然于半夜闯入你的房间，那种情况下，我着实无法说出自己就是贵君想见的安倍晴明。”

　　“晴明大人，我能理解，但我实在……”

　　“唤我晴明便好，贵君不用见外。”他轻摇桧扇，眼尾上挑。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深吸一口气，“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失礼，但我们之间……未免也太有缘分了吧。”

　　“我也这么认为。”他眯着眼睛，倒真有几分狐狸做派。

　　“呃，对了……之前多谢你的指点了，我受益匪浅。”我又想起学习阴阳术的事情，于是便委婉地提起来，“对于之前我说的那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否再……”

　　他能再继续教我阴阳术吗？

　　我一想起之前和他讨论“安倍晴明”的事情，就觉得脸上如烧灼般烫人，无法流畅地开口言说，但内心深处又觉得不能放过和他交流的机会，这或许将是我进入阴阳寮内部的一个契机……

　　“可以。”他像是看穿我心中所想，直截了当地点头，“若你真感兴趣阴阳术，我可以将我所学分享与你——说是教授，未免有些狂妄了。”

　　“……你刚才有用阴阳术读心吗？”

　　“谁知道呢。”

　　他淡淡地笑了起来。

　　天色渐沉，绚烂晚霞染遍穹空，竹影婆娑，藤萝随风簌簌摇曳，朱红灯台里的那簇火苗在轻盈跳动。

　　虽已是初夏，我却觉得有点冷。

　　“逢魔时刻到了。”他略微皱眉，招手示意我跟他一起走出树林，“我还期望贺茂祭这天不会如此……”

　　“是有鬼怪来了吗？”走到石桥边后，看他站在我身旁双手结印布阵，我没忍住问，“这就是你没有去一起参与仪式的原因？——因为这一块鬼怪太多？”

　　两座贺茂神社都在贺茂川上游，即平安京最偏远荒凉的角落，越到了贺茂祭这种阴阳师都会出动的庆典，越容易招致鬼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也是今日忠行大人不再组织宾客去贺茂御祖神社的原因——若要在别雷神社的仪式完毕后再出发去下一个神社，浩浩荡荡的人群势必会在逢魔时刻的街道上行走，对阴阳寮来说，那时的守卫任务会更繁重。

　　“……我突然觉得，你真的有学习阴阳术的天赋。”他低声感叹，又嘱咐道，“贵君，此刻你先随我回神社内，莫要在外久留。”

　　“老是贵君、贵君地叫，太生分啦。”我颇为潇洒地摆手，“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不如就叫我的名字吧。”

　　“好，藤。”他愣怔一瞬，旋即轻笑几声，“那我这便送你回去……”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眨眨眼睛，满脸掩不住的期待。

　　他毫不掩饰对我的惊讶：“你不怕吗？”

　　“我怕，但我要是光顾着怕的话，就不会这般主动地选择这条道路了。”我朝他扬起嘴角，“既然走的是这样一条穿梭于阴阳两界之路，我便早有觉悟。至于鬼怪什么的……大概不足为惧吧——至少我见过更阴暗的人心。”

　　那些政治上见不得人的脏事，我知道父亲不愿意让我和姐姐知道，但是我们既然是藤原家的人，便不可能不知道。

　　此番话一出，晴明看着我的眼神越发幽深，他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决定。我于是执着地盯着他，试图用眼神感化他，许是被我如此坚决的目光打动，他轻声叹息：

　　“随我来吧。”

　　我大喜过望，原以为他会拒绝，却没想到我这眼神还真有用……暂且先让我归功于眼神吧。

　　“先说好，你要在我能看见的范围内活动，最好不要离开我身边。”他耐心叮嘱我，随后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嗯……我的意思是，这次巡逻若遇见鬼怪，就当是你的一次试炼了，经过此番，你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学阴阳术。如果受不了的话，切莫勉强自己。”

　　“知道啦！”我跃跃欲试，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自己在物语志异之类的书册上看到过的鬼怪，“你能不能现在教我怎么布设结界啊，我万一在路上遇到见越入道那种妖怪，也有个防备……”

　　“待会儿我便教你简单的结界。”他说，“还有，如果你害怕了……一定要告诉我，我立马把你送回神社。这里有很多阴阳师护卫，不会有危险。”

　　“所以只有我们两个此时外出吗？”

　　“可以这么说……”他叹气，“师父预言到此次祭典必有百鬼夜行。夏季本就是极阴和至阳轮替的时节，贺茂神社又地处偏僻，此刻一下子多了人气，甚至有陛下行幸，极容易招致鬼神。他和保宪师兄要坐镇于此，因而主要由我和其他一些同僚分别去巡逻。”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看来和我猜测的差不多，“那你也要小心啊，待会要是妖怪太多了，我尽量不拖累你……”

　　“那只狐狸呢？”他突然问，“若你真有心从事阴阳道，可一定要学会好好用式神。”

　　“啊，对，若玉！”我于是在脑海中召唤她，又对晴明得意地笑了起来，“放心吧，我会和若玉保护好自己的！”

　　“若玉……”他重复了一遍，垂眸浅笑，“'年幼的玉'么，倒也合适。”

　　“欸——不对不对！”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是'年幼的玉'，是'像玉一样'。”

　　“你用的是汉字义？”他侧头看我，目光清朗。

　　“啊，对。”我吐吐舌头，想举起桧扇遮住赧然的脸颊，又想起来扇面上的图案和他的是一对，这下脸更红了，只好又把扇子放下，“我用的是汉字义……”

　　女公子虽然要习得诗歌，识字看书，却学的是假名，汉字只有公卿殿上人之类的男性贵族才能学习并使用。若是女公子在外透露出自己懂得汉字，不仅让人认为没有谦卑姿态，而且是无德之举。

　　我对此类约定俗成的规矩嗤之以鼻，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没有轻易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我识得汉字。不知为何，在安倍晴明面前我放松了不少，连带着话语也肆意妄为了些，仿佛就是想和他打趣，而把条条框框抛却九霄云外。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刚才自己完全没有在意对方是个认识才不久的男子。

　　“好名字。”他却没有责怪我，反而轻轻笑了起来，“啊，说起来前段时间那封信送给你后，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用假名写，还担心你看不懂汉字，来怪我唐突——这下好了，倒还真有默契。”

　　“我当时也奇怪了，你为什么用汉字写和歌和信件。”我斜睨了他一眼，调侃道，“现在想来，你是不是没给女公子写过信啊？”

　　他诚实地点头：“确实没有。”

　　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在作祟……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莫名松了一口气。太奇怪了。

　　“所以你也……看了我写的札记？”晴明的声音又把我从奇怪的心情中拉了回来。

　　“对呀，我看得可认真了，你那几张纸都被我翻皱了。”我疑惑地眨了眨眼，颇为认真地回答他，“欸，不对啊，你这话问得像是没打算我看吗？”

　　“……并不是。”他眸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抿唇，又轻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我连连追问，“难不成你送信有别的目的？”

　　“不是，我只是明白了——咒。”他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并未减少半分从容。

　　“咒？”我打开桧扇摇了摇，赶走周身细小的飞虫 “你在提名字的时候也说了咒，它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

　　“名字是咒，人与人之间的缘也是一种咒，世间万物都身在咒中，无法脱身。”他娓娓道来，虽然在我看来未免有些神神叨叨，但不得不说那种气质却非常人所能比拟。

　　“但你们是阴阳师，你们会预言，这本身就是打破界限，乃至摆脱咒术所缚的存在。”不知为何听他如是讲述让我有种在与人论道的恍惚感，于是便也接过话头。

　　“藤，其实……”他轻声叹息，“预知和已知之间的界限，有时也没那么分明。所以看似我在预言未来，但或许我知晓的也是现在。”

　　“这话叫我有点看不明白了。”我微微一笑，“不过我猜测，这大概也和你说的咒有关吧。”

　　“不急，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你总能懂。”

　　“你这是又预言到了吗？”我侧头调侃他。

　　“预言师从不预言和自己有关的事。”话音刚落，他又沉默了须臾，旋即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我既然已经答应与你分享学识，便不会预言你了——万一看到我的未来，就犯了大忌。”

　　“喔，喔。”我若有所思地点头应声，“照你这么说，若万物都在咒中，它还有解开的可能吗？若名字本身是咒，它束缚的又是什么呢？”

　　是本人的命道，还是另一颗心？或者两者兼有？

　　“你不妨从反面考虑，若你忘却了一个人，”他问道，“那你是不是也会忘却他的名字？”

　　“确实。”我方才着实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所以……名字也是记忆的一部分，甚至有时候，它就是我们与他者之间的纽带。”

　　所以名字不仅仅是一个方便称呼的符号，而是我们对他人记忆的一部分。当我们遗忘了对方的名字，也就离遗忘那个人不远了。

　　所以……

　　晴明让我自己来寻找，最后将他的名字告知我，这看似是在结束约定，解开了一重咒术，实则又是在结下另一重咒么？

　　我好像……有点懂了“咒”的含义。

　　“晴明，我好像明白了……”

　　“如此便好。”他微微抿唇。

　　“那我们这番对话，彼此想法的交换……”我不自觉地喃喃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什么，“也是咒吗？”

　　“嗯，这也是咒。”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语气很是温润，就像竹叶上的露水滑落到石板上，让我一下子回归到寂静而空旷的现实，耳畔是夏夜的虫鸣，还伴有一阵若有若无的白莲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