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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面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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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大婚的那日晚上,陈谌遇见了一个谪仙模样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
三书六聘就差最后一聘迎亲礼,就在陈谌遵循父命穿上红得像狗血一样的婚服准备去迎娶他那位并不相熟的新娘时,新娘子却跟别人跑了,据说对方是个街头卖猪肉的,每次砍肉都会多送半斤给准新娘。
阜城文娱发达,人才济济,柳叶坊里的书生大笔一挥,猪肉贩子和准新娘的故事午时才现世,黄昏时却连路边玩石头的小孩都能唱上一两句。
一时间全城都知道,陈家小少爷的未婚妻,跟人跑了。
陈谌觉得自己头上绿油油的。
自己的人生竟也像婚服一样狗血。
准备婚礼的老管家唉声叹气,叫苦连天,痛骂那女子不讲道德,陈谌却除去一丝被绿的感叹,没半分冗余情绪,既然没了大婚,当晚便照常约几个狐朋狗友到柳叶坊吃香喝辣,听词看舞。
说实话,陈谌觉着,柳叶坊香喷喷的小艺女,远比自己那位从小定亲的未婚妻,知情识趣得多。
今夜来陪侍陈小公子的是个江南少见的西域胡女,眉眼深邃含情,然而陈谌看惯美人,觉着这容貌也实在稀松平常,唯独油光水滑的薄肚皮还算有些特色。
火炉正旺,陈谌听着旧曲昏昏欲睡,胡女在一旁巧笑嫣然,讲了些带狎昵色彩的笑话,逗得在座诸公子哈哈大笑,手也跟着不规矩地摆弄起来,陈谌跟着笑笑,转头又打了个哈欠。
这档口,窗外闪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响,烟花映上黑天。
诸公子都到窗旁赏景,有人喊陈谌一起,陈谌晃晃脑袋,偎在胡女身上,懒洋洋道:“我在此处看便可。”
胡女抚摸着他的长发,温声道:“公子为何事心扰?”
陈谌道:“我心境如此平和安宁,你怎能污蔑?”
胡女脸色不变,缓缓按摩他的头部:“公子的新娘跟人跑了,想来心情不愉也是正常。”
“跑便跑罢,无所谓。不瞒你说,我与那新娘不过父母媒妁之言,无甚感情。”
陈谌出生后不久,他爹寻了城中最有名的那位头上没毛的秃头道士来替他算命。道士说他命中带灾,与世缘浅,束发生辰前必要与一位生辰在阴年阴月阴日的女子成婚,才可免去血光之灾。
那道士长得油头滑嘴,看着不大可信,但讲出来的话却很玄乎,成功将陈父绕晕,寻遍全城,大下彩礼,才找到个符合道士所说条件的黄毛丫头,订下婚约。
这黄毛丫头家里没几个钱,爹爹是个赌鬼,哥哥是个流氓,若是将她放在本家养大,保不齐之后会长成什么鬼样子。毕竟是陈家的未婚妻,不能太寒酸,陈父陈母便找了另一个稍稍富裕的老实人家,又塞了一笔钱,把这个小丫头寄下了。
小丫头被好生养大,长大后送去女私塾读书,养出好一身清高脾性,对这桩被事先裁定的婚事很不满意,很少同陈谌见面,即使见了,也是一副鼻孔高于天的模样,对陈谌不屑一顾。
但父亲希望他和小丫头成婚,陈谌心想身体肌肤受于父母,自己没几分才能,对读书不感兴趣,对习武不感兴趣,事事无成,不足以回报父母,能做的,也无非就只有服从安排了。
虽然这小丫头的脾气不好,但陈谌的脾气乃一顶一的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即使成婚,对他的身体心理,也不会有什么损害,对他整日游手好闲的生活,不会有甚妨碍处,既然如此,成个婚,满足一下父亲的要求,似乎也没有什么。
同理,此刻新娘子跑了,也没有多大影响,只要能听得过坊间那些颠来倒去的故事,看得过人们探究的目光,日子照旧能过得下去。恰巧陈公子实打实的万物不往心里去,微微一咋舌,便可以把自家未婚妻与猪肉屠夫的故事当寻常戏折子听了。
胡女却道:“此话奴家不信,公子心里定是有忧虑,不然为何整晚精神不振,郁郁寡欢?”
陈谌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本公子几时撒过谎,若是你被几个婆子推搡来推搡去地倒腾一个晚上,也和我一个模样。”
“乏累和愁绪,奴家还是分得清的,”胡女微笑,“新婚夜却没有妻子在身边作陪,公子定然是孤独了——公子瞧那外头万家烟火,不觉得凄冷么。”
陈谌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窗外的烟火确实盛得很,色泽格外艳丽,与寻常烟火不同,不知道今晚撞着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喜事,竟然能看到做工这般别致的烟火。
冷倒是也有一些,陈谌人在暖房内依旧手爪冰凉,他本身体寒,即使是三伏大热天,人家抓了他的手,也一样要被冰得跳开。
凄却是没有,他的心情平静如一潭死水。
不过既然此女一定要说他凄冷,陈谌便顺着她的口风道:“我确是有些冷,不过怀拥温香软玉,却也能受些暖意,不至于冻僵。”
胡女道:“公子在此处有奴家为您添茶倒水,驱赶严寒,可若是回家里去,不又是孤零零一个人,照样还是冷的。”
陈谌心想,冷倒也无所谓,他自降生来体温便与常人不同,有一次家族晚宴上不慎喝下一大碗鹿茸汤,晚上回家翻来滚去地睡不着觉,身上却依然冰凉。
假若生来便盲,那日后面对黑暗便容易些,冷也是一个道理,生来就比人家体温低,长久也就习惯了。
但他料定如此抬杠定然不符胡女心意,便依旧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做才能免去这体寒之患?”
胡女舒展眉眼,俏皮地眨眨眼睛:“自然是将软玉常携身侧,公子没了妻子,有个妾也是不错的——若是公子乐意,柳狸可常伴公子床榻两旁,夜夜为公子驱除寒冷。”
说着,她倾上身来,那苗条修长的手臂和光滑细腻的肚皮一齐贴到了陈谌身上。
陈谌支着一旁椅柄笑道:“我说你今夜为何非要跟我扯皮胡诌,先说我心扰又说我凄寒,绕了半天,原来在这处等我呢——你若在柳叶坊呆腻了,想要人赎你出去,自然无妨,为何偏偏选我?阜城肯为你一掷千金的子弟数不胜数,挑个多金多情的还不容易,何必要选陈某人这么个心性不定的混不吝?”
胡女柳狸揽着他的脖颈笑:“公子说笑,换做是其他子弟,被我今晚一通调笑下来,难免要黑下脸色,不如公子这般笑意吟吟脾性好,柳狸不求公子多金又多情,能留柳狸一榻之余地即可。”
陈谌想了想,道:“我赎你出去,留你在城南别院,你不要声张,否则我恐怕家父家母心生不喜。”
窗外的灯火长久不消,灿灿如华,股股香气沿窗沿散入暖房。
陈谌问柳狸:“何物这样香?”
柳狸也不知,袅袅婷婷起身挤去窗口处探看一番,回来道:“明日是朱家小女儿的五岁诞辰,朱家特聘各地厨子来,为小女儿提前一晚办长龙宴,已经围着旧市集绕了两三里路,许多人出来蹭吃蹭喝,比逢年过节还要热闹。”
旧市集距柳叶坊不过二三步路,也难怪香味能传得上来。
陈谌这才想起,朱家是城内首富,老来得女,特别宠女儿,简直将女儿当郡主般疼爱,如今女儿一岁生辰,能办出这般奢华的长龙宴,倒也不稀奇。要不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呢,明日分明也是陈谌的十五岁生辰,今晚却不见夜宴,只得一场荒诞不经的空大婚。
诸公子在窗户旁看了好一阵子,纷纷披衣起身,要下楼去与民同乐,拉陈谌一起,陈谌在楼上待得好没意思,便也将裘衣系好,同柳狸一齐走下楼去。
街上果真热闹,食物散发出来的热气腾腾氤氲,夹道两旁都是过路行人,陈谌携着柳狸在隐隐绰绰的人群中行走,不知为何还像是一个人走着,人潮来来往往,人声如潮汐忽起忽落,而头上那片深邃宁静的星空却在他的意识空间中愈发清晰。
柳狸在旁轻声道:“公子,你不买些小食吃么?时辰已近子夜,若不用些餐点,我怕您会饿着肚子。”
陈谌摇摇头,笑道:“不必了,须知食欲一物有时就是不可理喻,佳肴远在天边,或许整日盼着,待到它近在眼前,你又不想吃它了。若是你腹饥,可以去买些东西吃,账算在本公子头上。”
“哎呀,公子好生阔气~”
柳狸媚眼一献,作势要依偎过来,陈谌却忽然与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上肩膀,生生撞离原地了几步,也自然而然地没接住柳狸的投怀送抱。
撞来那人道:“借过,得罪。”
声音低沉又缥缈,有如玉漏中滴水入壶,在这茫茫人潮声里显得尤为清晰。
陈谌怔愣一瞬,回头去看,却只见到一角素白衣袂闪过便消失。
“公子,怎么了?”
陈谌回过神,笑笑道:“无事,只不过偶然有些熟悉感,咱们接着逛吧——逛一整个晚上,天明再回去睡觉。”
他们果然又逛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巡街的打更人“咚——咚,咚,咚”地敲了四响锣,大喊:“天寒地冻,多增衣物——”
街上的人潮渐渐稀少,能看到不少窗户的灯光亮起又暗下去,多数人蹭了一肚皮美食,都回家清梦安眠了。摊位上,小贩和厨子也昏昏欲睡,慢慢,街上便只剩下零星两三点人。
陈谌却尤为清醒,他一贯少眠,夜里常常睁大眼睛看窗外的天空,脑子空空荡荡,怎样也睡不着。
柳狸打了个哈欠,但还是强作精神地跟着他。
陈谌知道她这是困了,看着时候也不早,再逛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可逛,便打算抄近道送柳狸回柳叶坊——方才出坊前,他已然替她赎过身,只消在那里暂且再休整一日,明日便可以打点行装,搬到城南别院。
二人在星罗棋布的街道中七拐八绕,再过一条巷,马上就能到柳叶坊。
这条小巷里,摊子旁挂的小灯笼还亮着,摊贩却早不知去哪里遛号,整条巷子空空荡荡,只剩下还留有余温的食物寂寞躺在摊位上。
陈谌带着柳狸,也安安静静地穿过巷子。
但忽然间,静止悬空的一串串小灯笼径直朝一个方向晃去,接着,就像罗盘失控一样,小灯笼像被某股混乱的力生拉硬拽一般剧烈地颤动起来。
陈谌顿足。
柳狸猛然拉住陈谌的胳膊,恐惧地看着这一切。
只见小灯笼好似发癫一般乱颤得愈来愈猛烈,渐渐连带着挂灯笼的细木杆也震动起来,最后是整个摊子、摊子上平躺的食物。
一阵风,很轻柔的风,抚上了陈谌的脸颊。
然后风愈来愈烈,夹道的摊案也大幅度地摇摆起来,某一刻,忽然所有的摊案上的美食都被掀翻,摔下一地狼藉。
风从抚摸到如刀割一般刮在陈谌脸上,无形的风逐渐在他眼前现出了形体——风的中央是一股如圆球般快速转动的漩涡,漩涡似乎不断聚合着,最后呈现出浓墨一般的黑色。
“……仙君,我等这一日,已经许久啦——”
“刷!”
一瞬间,巷道中的灯笼悉数熄灭,道中只余月光。随着风内部的黑色漩涡愈旋愈大,一时竟连微薄月光也被遮蔽,留在陈谌眼前的,只剩昏黑。
他扶住身边哆哆嗦嗦怕得快要跌落在地的柳狸,冷静地看着眼前一切。
“仙君啊,你害得我们好苦……”
黑暗中,那沙哑干瘪、男女莫辨的声音幽怨地低吟,好像嫠妇叹息,又好像野鬼嚎哭。
“仙君啊……”
仿若重逢恋人间的呢喃,可下一刻,阴风里就冲出一只带风的鬼手,煞气直奔陈谌而来!
陈谌瞳孔猛张,腰腹收力,生生偏开这股煞风,顺带将手边女子连拉带拽地往旁边一扯,松下口气,脖颈后却忽然冒出股阴凉。
他下意识地往后看去,脖子却被生生掐住。
抓住他的那双手竟然是温热的,指尖锋利,堪堪刺在陈谌的天突穴上,仿若下一秒就要扎下去——
陈谌感受着脖颈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很煞风景地想,据说人手触鬼如触冰,这手这样热,自己定然不是遇见鬼了。
他方才还觉着自己指不定是上辈子是个仙君,干了什么缺德事,这辈子有怨鬼找上门来,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此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他不太舒服地动了动脖子,开口道:“这位……兄台,我不认识你所说的甚么劳什子仙君,你——”
话说到一半,陈谌忽然顿住。
无他,只因此刻掐住他性命关卡的那位仁兄,竟然凑上前来,在他耳后舔了一嘴。
似乎还吸溜了几声,仿佛品尝到什么人间美味。
霎时间陈谌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心想我陈谌活到这个岁数,自问从没对认识的姑娘小倌们行甚么过分举动,今日何德何能受此非礼?
“仙君,你好香啊……我都快不舍得杀你了……”
那声音在他耳后喃喃道。
陈谌心说,你还是杀了我比较好。
紧接着他又听那声音阴恻恻道:“但我实在不想再让你苟活了。”
尔后气管便被狠狠掐紧了。
陈谌感受着脖颈处蔓延出去的窒息感,晕晕乎乎地想,自己一生好歹活了十五年,可感觉弹指一瞬就这般过去,最后还死得不明不白。
据说人死前眼前会过一段走马灯,死前最后一眼,会看到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可直到陈谌的眼前开始冒金星,他也没有看到任何景象,不要说最爱的人,就连丁点画面都没有。
意识逐渐远离,身体似乎也变轻如烟,冥冥混沌里,他的后背忽然生出一粒星火般微小的温度,自腰腹开始朝四周蔓延。
昏暗中,陈谌忽然清醒许多,五感变得格外通达,纵耳倾听,可闻隔壁人家里夫妻吵架拌嘴,原本脖子上不容反抗的力量,好像也没有那样难以挣脱。
就在陈谌试图挣扎时,一道白光忽然闪过,这长久看不到头的昏暗中,竟突然劈下了一道闪电。
身后响起厉声尖叫,霎时间阴风退避,月出云梢,上下一片天朗气清。
借着月光,陈谌看见地上横着一条死水獾,口吐白沫,死相难看,直挺挺躺在青石街道上,竟然有几分凄惨可怖。
水獾尸体旁,一团阴影微摇。
陈谌若有所觉,抬头看去,却忽然顿住。
只见月色下长空里,立着一位白衣白发的男子。他手执一把亮如寒霜的七尺薄格剑,眉如山海,眼若风月,真真谪仙一般人物,纵使有赏颜老手在此,也不得不赞叹一声美人。
好像看他一眼,便将整个红尘都看遍了。
那人居高临下地与陈谌对视,脸上无甚表情,是同手里剑如出一辙的凉薄模样。
只是月光折射,照得人眼波微动,竟添几缕欲说还休态。
陈谌看着他发呆,心想,若是自己改作女儿身,今日这便是一出英雄救佳人的好戏,明朝传到柳叶坊那位书生耳朵里,阜城风流史又添一笔佳作。
也不晓得他爹会不会同意转性一事。
“铮!”
正当他胡思乱想一际时,却听得那人手中剑铮然嗡鸣,手腕一翻,寒芒忽闪,向墙根方向刺去。
那里正卧着仍在瑟瑟发抖的柳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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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如面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