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恋》曈语

8、往事悠悠

　　车轮滚滚，微风阵阵，刚下过雨的空气中带着一股清新的泥土味道。
　　我们前往姥山已经两天了。月沛臣一直在昏睡，觉炎也受了伤，师兄师姐更是下落不明。而在外赶车的却是易思承。
　　说来也奇怪，那天，当我把易云秀已死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反而没有了先前的嚣张，沉默良久才问我为何要隐瞒，我不好隐瞒，只有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易云秀所私奔的对象不是凡人，而是妖；至于我，是人和妖的孩子，仅有肉躯却无灵魄。
　　他看着我，不像是惊讶，却像是沉思。他说，其实在易家庄对于易云秀的消失已经有了很多种说法。有的说她暗怀珠胎，跟男人私奔了；也有的说她因不愿嫁给婚配夫婿，跳河自杀，至今没有找到尸首；也有的说她被妖怪掳走，下落不明……众谈云云，却怎么也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我带他去了娘的坟，他一言不语地跪在墓前，哀悼久久。

　　车窗外，天色又沉了下来，怕是不久又会有一场大雨。
　　易思臣探了进来，和我说道：“小姑姑，怕是又要下雨了，我将车赶得快些，找间客栈住下可好？”
　　我轻笑，亏他想得出这个称呼。我辈分大于他，叫姑姑理所当然，可他见我太过年轻，怕把我叫老了，所以在前面加了个“小”字。其实他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出事，当他姑姑是绰绰有余的。
　　“随便吧。你看着办就好。”我对出行一点经验都没有，记得以前我想去哪，只是直接飞往目的地，可是后来我遇上萧逸风，是他告诉我经过的路，要自己一步步去走，但最后……
　　念起从前，我不免又是一阵辛酸。
　　若是我死之后，爹没有将我的记忆尘封，又若是陆子遥不把我的封印解开，我还会不会如此黯然神伤呢？
　　我将头靠在车窗的木栏上，往事悠悠，浮上心头。

　　唐朝灭亡三十余年，后晋出帝企图改变对契丹的依附关系，不愿向其称臣，从而使得契丹挥军南下，大侵中原。自此，中原战争频乱，祸事连连，普通老百姓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一年，我听娘的吩咐，来到两国交界处的小村庄救死扶伤。
　　也就是在这里，我遇到了他。
　　记得那天明媚阳光，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颜色雅致，出奇亮眼。腰间蓝色的扣带上系了一块翠绿色的玉牌。随着走路时显出来的光泽，我依稀可以看到玉牌上雕刻的字句：相知相伴，细水流长。
　　他走到我身边，开口向我借手中的小刀。我却问他：“乱世难平，你为何不去参军保一方安定？”
　　他只轻笑，坦言道：“我只保世人，不为国家。”
　　我讷讷不语。于是，他救他的伤者，我扶我的妇孺。各不言语，也不相干。
　　几日后，北边契丹再次来犯，辽人以牧马为名，纵兵四处劫掠，不少村民被之杀害，财物牲畜几乎被抢光一空。我出手制止，但单刀单枪怎敌得过他几十快马？使出全力，却只伤得了他们分毫。
　　萧逸风在一边看，也不知道帮忙。
　　我脚一蹬，朝他发了一枚暗器，然这暗器也不过是片花瓣。
　　他单手接住，拿在手心仔细察看。
　　“喂！你到底帮不帮忙？”打得着实有些累了，我冲着他喊。
　　“什么？”他竟然还装傻，“需要我出手？这还不简单？”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玉箫，放在嘴边，软唇吹嘘，不一会儿，那些人就全都倒了下来，完全没有了反抗能力。
　　“他们都死了。”他说。
　　这是第一次，我见识到幻界的能力，也是唯一一次了解到它的杀伤力有多强。而这些都是在很久之后，他才和我说起的。

　　萧逸风是学道的，而他并未出家，他没有告诉我原因，只说，孤独终老很可怕。
　　我不能形容他当时说这话的表情。那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他已经看到自己孤老的样子，有点绝望，有点恐惧，但在心底深处却迫切地希望着不一样的未来。
　　他很喜欢笑，对每个人都笑，就算他独自一个人，他的嘴角也总是轻轻扬起。有的时候，我会问他，有什么好笑的？这时，他却板下了脸和我说，对每个人都笑就是对每个人都不笑，现在他不想笑，所以他就不笑。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他在说什么深奥的禅理，特别的拗口又难懂。我不想去探索，讷讷应了一声，便和他一同上了路。
　　我们往南走，一直到了东海沿岸的吴越边境。
　　那一天，我们在一个小客栈里落脚，他和我说：“易姑娘，师父急召，我明天将入吴越，回天决道场了。”
　　“师父急召？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知道，大概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吧？”他眼神闪烁，语气淡漠。
　　“宣布下一届掌门？”我猜测。
　　他轻笑，“不会。”
　　“为什么？”
　　“小师弟只才七岁，难道师父会把掌门之位传给他么？”
　　“难道你师父就没有其他的徒弟了？”
　　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都是些凡夫俗子，不成气候。师父真正的嫡传弟子，也只我和师弟两人而已。”
　　“所以……掌门之位也就你们两个可取？”
　　他点头，“我和师弟都未出家，将来谁会当上掌门，必是心先死的那一个。”
　　“你师父真奇怪，居然有这么奇怪的规定。”
　　“不，这不是师父定的，而是天决道场历代的规矩。”他低叹，“很难改变。”
　　“你不想当掌门？”
　　他又笑，但却是苦笑，“谁又希望自己心死呢？”
　　我不语，他亦不语。许久，他取下腰带上的玉牌递给我。“这个……做个纪念吧。希望我们以后还会再见。”
　　我来不及回话，他就已经消失在我的面前。
　　微热的玉牌上泛着翠绿的流光。相知相伴，细水流长。我握在手心里，揣揣难平。
　　突然之间，我忆起出门前，娘特地对我说的话：“我和你爹经历了太多的是是非非，才能相守在一起。我为了你爹，放弃千金小姐的身份，每日在这里织布耕田。而你爹也为了我放弃修仙，宁愿做一个凡人。岁岁年年，朝朝暮暮，无论我们多么幸福，我始终都在一天一天的变老，而你爹却依旧年轻风发。虽然他总是用法力把自己变得老一些，但我们都知道，幸福的界限已经快到了。我是人，我可以再投胎，再为人，可你爹呢？我走之后，他再不能为仙，只能在这深山里孤独地活下去。我们现在的幸福，都是他的后半辈子赊回来的，你明白吗？”
　　那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但现在，我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我空有身躯，却无魂魄。爹自幼就输法力给我，使我的精元迅速壮大，这样我才能控制自己快速成长的身体。年复一年，我终于长大成人，可我的身躯却不再变化。这时我们才明白，顶着肉身出世的我，不过还是个妖，只是外表看不出来罢了。
　　这样的一个我，如果爱上了凡人，必定又会走爹娘的旧路。娘不忍我吃苦，就只能用他们的故事暗语提醒我。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我在客栈足足等了他一个多月。直到师兄寻来，这才随他一起回了霍山。

　　回到家见到爹娘，自然是开心不少。我与他们也不提遇到萧逸风的事。每当无人的时候，我总会静静地对着他送我的玉牌发呆。或许是我的这些举动让娘给看见了，有一天，她竟主动问我：“仙儿，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人了？”
　　我本想摇头，但仔细想想还是点了点头。
　　“他是凡人？”
　　“是……”
　　她轻笑，把我拉到床边坐下，“来，和娘说说，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我在契丹边境认识的，他也是为救人而去……我们一路南下……只是救人而已。”
　　那个时候，我对萧逸风的感觉很奇怪，有点新鲜，觉得好奇；可心里某个角落却又在默默地期待，就好像期待着像爹和娘一样，有个人陪在我身边，相爱相守，永远不分开。
　　我不清楚我的这些感觉是不是真的和他这个人有关，所以当娘问起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选择了沉默。我想，我只是期待着爱情，并不是真的爱上了他。
　　娘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微笑。
　　“娘，如果我真的……真的爱上一个凡人，你会反对吗？”
　　她摇头，“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只要无怨无悔，没有人会干涉你。”

　　之后，师兄和师姐匆匆来报，说中原各大地方有成批的道士都在肆虐屠杀妖道，很多修炼未深的妖精都已惨遭了毒手，死伤无数。
　　爹看了娘一眼，意味深长。叹气退了下去，什么话也没说。
　　我又看了看娘，她垂目喃语，心事重重。不多久，她终于抬起头，对着师兄师姐说道：“你们去吧，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
　　我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却对我凄凄一笑，“人和妖为何就不能和平相处呢？”
　　爹站在角落，我看到他微微怔了怔，摇摇头，随即转身离开。
　　有些事，我的确是不懂。就好像爹为什么不开口却偏偏要娘来说这一句话一样。这真的有区别吗？
　　当天晚上，爹和娘一夜未语，我实在受不了这气氛，背上包袱，偷偷离开了秀园。

　　我沿路下山，也不知道该去那里。随处闲逛，希望能找到师兄或者师姐。可我在淮南一带寻找了好几天，依旧没有找到他们的踪影。
　　那一天，我无意间捡到一只小兔子，我正抱着它，和它闹着玩，忽然一群道士围在我面前，为首的那个还直嚷着有妖气。
　　我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我的身体是人，又怎么会有妖气呢？如果真的有妖，那也是我手上的小兔子散发出来的吧。
　　“你逃得很辛苦吧？”
　　那只兔子明白了我的话，硬是朝我怀里钻。
　　“姑娘，请你把手中的兔子交出来。”
　　我看了看他，没有放手，装傻道：“你在叫我？”
　　“姑娘，莫开玩笑，你可知道你手中的兔子是只妖怪？”
　　“妖怪？”我笑，“我看是这位道长搞错了吧？它是我从小就饲养在家里的小兔子。我看着它长大，又怎么会是妖怪呢？”
　　“这的的确确是兔精所变，我们已经追了它三天三夜了。姑娘，你且把它给我，我们自会摧毁它的元灵，再把它还给姑娘。”
　　“开什么玩笑？你把它的元灵毁了，那它不就死了吗？我要一只死兔子干什么？”
　　那些道士怔了怔，见和我没有办法沟通，竟想上前硬抢。我也不动声色，长袖一挥，撒出一些迷魂香粉。道士始终还是人，不一会儿，他们就全都倒下，梦游周公去了。
　　我得意地笑了笑，正准备离开，一个胡须花白手拿拂尘的道士从天而降，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忽然伸手牵制住我的颈项。“妖孽！”
　　“你……你放开我！”他的手劲之大，让我几乎不能呼吸了。
　　“哼！看我把你打回原形！”
　　有一股寒气自颈项慢慢的传遍全身，我感到寒冷，身子不停的发抖。我的精元就像是被冰冻起来，即将马上抽离我的身躯。
　　我好难受。眼前的景象变的黑暗，就像马上就会踏入死亡一样。
　　“住手！”
　　有一个声音。很熟悉。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他把我抱在怀里，一脸担忧。
　　“易姑娘，你没事吧？”
　　我只是看着他，完全没有从刚才的惊惶中清醒。
　　“逸风，她究竟是谁？”
　　“师父，她不是妖。”
　　“你怎知道？”
　　“师父，刚才你用术冰咒都未能将她打回原形，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吗？”
　　殊翌不作声，转向一边。“不管她是人是妖，维护妖孽就绝非善类。”
　　萧逸风看向我，像是在要求我解释。
　　“它只是一只小兔子，我见它可怜，所以……”
　　他点头，“师父，易姑娘也是出于善意。”
　　“对妖不需要存有善念。”
　　他的眼光随着远去的白点飘移，我忽然察觉到他的动机，伸手一扬，树林里的树叶纷纷落下，耽搁了他追随的目光。
　　“你——”他恶狠狠的看向我。
　　“放过它吧，即使是妖，也有生存的权力啊，你怎能……啊！”
　　一阵白光从我身边掠过，霎时，我的手臂上殷红一片，生疼生疼。
　　“多事！”
　　“师父！”萧逸风迅速挡在我面前，防备的看向殊翌，“你怎能伤人呢？”
　　殊翌冷哼一声，起身一跃，消失在林间。
　　眼见殊翌已经离开，他又转头看向我，神色忧忧地问道：“疼吗？”
　　我愣愣点头，没有说话。
　　他拉开衣角，用力的撕下一片白布帮我抱扎起伤口。“你……不要怪师父……”
　　我抬头看他，听他说下去。
　　“师父他……他的妻儿都是被妖孽所害，他之所以心死入道，也就是想轼尽天下妖孽，为之报仇。”
　　“为了他的仇恨，居然要天下所有的妖都陪葬？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
　　他不语，只专注在我的伤口上。过了许久，他才叹气，悠悠道：“世间不满事岂是一二？人若能如善，毕生也就无憾了。”

　　他陪了我很久。其实我们都知道我的伤只是小伤，过不了多久就会好。但他始终没有提起，而我也就开开心心的和他一起游山玩水，毫不顾虑。
　　终于有一天，我们遇上了师兄师姐。
　　他看见他们，想也不想地冲上去与他们厮杀，我在一边不停地喊住手，可他们却没有一个听见我说的话。实在阻止不了，我一个箭步，硬生生的挡在萧逸风想要劈下剑下。
　　他很震惊，连忙丢开了手中的剑，一脸疑惑的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妖？”
　　“你能不能不要杀他们？”
　　“为什么？”
　　“你是不是要像你师父那样，以杀妖为己任？”
　　他沉默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许久，他才道：“你为什么要保他们？”
　　他的问题，居然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想回答，可他的眼神却又是如此坚定……
　　“是妖，你就一定要杀吗？”
　　“对！”
　　好尖锐的一个字。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刺进了我的胸口。“那如果，我也是妖呢？”
　　他的神情迅速僵硬，扶住我肩膀的手也松懈下来。他紧皱的眉头，突然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天真幼稚。这世间又怎么会有另一个凡人和娘一样，愿意和妖怪终老此生呢？
　　“会杀吗？”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连一个“如果”都不敢回答。
　　我慢慢后退，眼角含着眼泪。
　　一步一步地离开，我期待着他会叫我，可当我走完了整条路，他一个字，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