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贰拾 ...
-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喜欢赵小姐。
我见到她,从来没有往那种方面想过。
小时候进宫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领事太监问我怕不怕疼。我躺在白布铺的木桌上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疼不疼的,我觉得还可以忍受。
可是我太天真了,那种疼是钻心的疼,后来听其他太监说,行刑时还有人扛不过去,直接大出血死在了桌上。
“你这个娃啊,还算幸运!”
带我的公公给我抹了三天的药,我躺在床上歇了三天。
看着他在空荡荡的地方抹药时,我才隐约知道自己是个残缺的人。
随着伺候的贵人越来越多,见到的事越来越多,尤其是晚上跪在殿前守夜,听着里面细细的喘息声,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同。
“咱们呀,这辈子就这样了,伺候好主子,其他的别想。”
因为我刚进宫,所以公公每天都要跟我说上一遍,起初听不懂,听得多了,没人解释也就懂了。
我听公公的,什么都不想,干好自己的差事,保命要紧。
可是也没有谁提醒我,会有一份差事那么奇怪。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提着宫灯去给公主送药,她跟驸马成亲后就总是头疼,人看着也颓废。
她总是穿着一身厚重的华服坐在榻上,长长的衣裙拖在地上,一直延伸到我的膝盖边上,特别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我知道自己这样说贵人不对,可我总是怕她。
怕她朱色的长指甲和血红的嘴唇。
窗外的小雨没有停,我跪着等公主喝药,可今天明明她头风发作,却闹脾气不喝。
公主不喝,我不好交差,回去是要挨板子的。
那阵我只有十四岁,不会说漂亮话,只一味的在那儿跪着。
凤鸟头上的金灯晃了晃,公主开口了。
她说喝也可以,就是她说什么我就得照做。
一直不都是这样吗?贵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贵人想喝茶我是绝对不会端汤羹来的。
可她说没那么简单。
雨停了,潮湿的空气中起了风,风吹过大殿,钻进屋里,吹灭了凤鸟灯。
公主头冠上的夜明珠闪闪发亮,她说
“小玉子,把衣服脱掉。”
那夜过的,即使我不知道公主到底在干什么,我也知道这事是一桩丑事。
她叫我躺在床上,握着她递给我的玉器,去弄她华贵裙摆下的地方。我不敢,她便说那就不喝药了。
公主叫的声音好大,叫的我胆战心惊。
她满头是汗眼神迷离的躺在床上,床单都被撤出了金线。她喘匀气看着满脸冷汗的我,似乎兴致更高了,这回都没说自己要做什么,直接把我绑在了床头,然后一边坐在我身上摇晃一边拿起床头的红烛,滴到我的脖颈。
真的很疼,但是再疼也比不过公主的可怕,我十四岁,真的理解不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以后的日子,只要驸马不在,公主就叫我来殿里脱掉衣服。
次数多了,我的脖子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烫出的红痕。
每日都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出来,大家见了我也只是捂嘴偷笑,没人问我疼不疼。
公公瞧见了竟也没有问我,只是暧昧的拍拍我的脸说,“人长的水灵,就是好啊。”
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一共持续了五年,直到驸马总是回宫陪公主才作罢,我被分去了太后那里。
太后是个大善人,我跪在她面前,她看见我身上已经消除不掉的伤痕说,“好孩子,苦了你了,遇到她,你这辈子都毁了。”
所以,你们问我,我为什么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赵小姐的心思。
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仅是太监的脏,抛开太监,我本身就是脏的。
我压根就不会想到,有人会喜欢上自己。
可赵小姐喜欢我,真的太奇怪了。
我起初以为她是个小姐,家里面没朋友,于是把我当个解闷的玩意儿。
我在宫里就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当习惯了,即便出了宫好像也没觉得这样不妥。
况且她还是个小孩子,每天闷闷的呆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大院子里,也希望有人能跟自己说说话吧。
其实那次她口误说了脱掉衣服,我不生她的气。
她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是我自己跨不去这个坎,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好,太后大赦让我出宫,我就想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别人说的做的我不听不看就好。
但我一直以为是个小孩子的赵小姐,竟然会来道歉。
“我是赵馨,来给你道歉的,对不起强迫你脱衣服了,以后咱们不玩公主太监的游戏了,我们玩别的,你当公主我来当太监,咱俩换着当主子好不好?”
还从来没有人跟我道过歉呢。
她可真是个好姑娘啊。
好姑娘赵小姐叫赵馨,她跟我说过自己名字的寓意。
那时候的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她跟我说爹娘对她特别的好,起名馨字,是希望她以后一辈子花团锦簇。
我看着年纪还小的她,那么天真烂漫的叉腰站在我种的花圃里,嘴角还沾着点心碎开心的跟我分享她童年的趣事。
真好,她有个疼她的爹爹和娘亲,她自己本身又是这么耀眼善良。
我在内心真心的祝福她一辈子都花团锦簇的灿烂。
但赵小姐啊,怎么总是往我这里跑呢。
十岁时来,十二岁时来,十四岁时还来。
我隐隐有点担心自己会影响到她,可是怕给她说了,她自己心里难受。所以就硬着头皮陪她。
不过我也庆幸自己陪着她,因为我发现赵府,那个阴森森的地方,那个赵小姐说的爹娘,仿佛并不是她自己想象的那样。
那年瘟疫来的气势汹汹,镇子上人人自危,我几次出门大雪纷飞里都是被掩埋的尸体。
有的是病死的,但更多的是冻死的。
因为病人太多,商家农户该走的走,该逃的逃,没有人卖碳就供不上暖。
有天我在雪里面挖出一个小乞丐,人已经硬了。
我守着屋子里的炭火,这炭火还是赵小姐先前送给我的,瘟疫这么严重不知道赵府怎么样。
像他们这种大富大贵的人家应该早逃了吧,可是我不放心就多打听了几句,一问竟然惊出一身冷汗,赵小姐没走,爹娘躲在江南不回来,嫡母也没带她走。
这……
说好的花团锦簇呢?说好的掌上明珠呢?我实在不理解,可那个好心肠的老大夫告诉我,赵府有十几个姨娘,个个都生了孩子,一个府里光小姐就有十几个,谁又能记得起谁呢?
那是我第一次隐隐感觉到赵府并不是个好地方,但也不想给赵小姐明说,这可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要是知道我这么说她的家庭,会很伤心吧。
于是我只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每天去狗洞看她,先前她来狗洞看我,这回我来狗洞看她,也算是礼尚往来啦!
飘着鹅毛大雪的冬天,我趴在狗洞前度过,陪她哭陪她笑,她还给我端了盘饺子。
小小的姑娘,遭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还会带着下人们踏踏实实的过年,让大家不要灰心。
赵府的唯一一点光把充斥着瘟疫的冬天照亮,我知道自己形容的夸张,可趴在狗洞口看她给我找醋蘸饺子吃时的模样,我觉得她就是光。
比宫里任何的光都耀眼,我见过达官权贵指点江山,也见过雍容华贵的命妇走在花间,可没有谁能比得上现在这个裹着披风,努力活下去的小姑娘更耀眼。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包容赵小姐毫无节制的来我家了。
清楚知道这个理由时,我自己都害怕。
因为我不拒绝她来我家,一个原因是怕伤害她,可还有一个原因,这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了,那就是我自己希望她可以来。
她不来,我就守着福禄可以整天不说话。
可是她来了,我就感觉院子里的花都抬头了。
她坐在秋千上,欢快的笑声可以飞上晴空。
但我不能这样,我有这样的想法是耻辱罪恶,我会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
她帮过我太多了,她在寒冬送碳,替我赶走公主,我不能害她。
可一个人若是节制,那跟佛祖又有什么分别呢。
眼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起先到我的胸口,然后再到我的下巴,接着到了我的鼻尖。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姑娘了,而我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阉人。
当她把父母留给我的明月玉佩讨回来时,我真的吓坏了。
这时还哪管什么玉佩不玉佩的,这么多年早就已经是身外之物了,我做太监十几载早已经不在乎什么璞玉珍宝的话。
可赵小姐她是冒着风险讨来的啊,那些大官个个是人精,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若是被发现了端倪她还能活吗?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这么害怕,我恨不得骂醒她,恨不得下一句就说让她永远不要来我这里了。
“难道阉人就不是人吗?难道阉人就活该被羞辱打骂吗?福禄被小孩子欺负都有人怜惜,难道阿玉就不值得我帮一把吗?我是小姐又怎么样?我就是想喜……”
可是她说的话把我完全堵住了,那句请你不要再来了,我真的说不出口。
白色衣裳在她的眼睛上抚过,我在她的眼睛里看着自己,仿佛自己都明亮起来。
我真的有这么好吗?
我配不上你说的这些话啊。
但她欲言又止的地方,我也听懂了。
我沉默不是因为她把我说到感动,我沉默是因为,我听懂了。
是我默许了这整件事情,看她后面受了那么多的苦,我恨不得那些厉鬼冲我来。
可当时的我什么也说不出,抑制住心跳,穿过宽大的袖摆,像对小孩子一样,对她拍了拍头。
这动作就像是我的遮羞布吧。
后来赵府越来越混乱,可能它本来就是这么混乱无常,只是赵馨在渐渐长大,无常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有天晚上她哭着来敲我家的门,那夜她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还不到十七岁,就跪在地上上说赵府有鬼,他们全是鬼!
我不清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明白一定是肮脏无比才让赵府中唯一的一点光亮,害怕的晚上睡不着。
我让她睡在我的床上,把房间的灯盏全部点亮,还让福禄陪着她。
她第一次留宿在我家,我离的很远。
甚至让我们中间都隔了一层屏障。
或许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远远的看着她陪着她就行。
可赵小姐不这样想,她想要的很多,我觉得有可能是赵府的不堪才让她这么不计后果的往我这里走。
这对赵馨是不公平的,她才活了十几年,见到的人除了赵府和官员,只有我这个太监。
如果她多看看,多走走,多见见,就不会出此下策了。
她执意要掀开我们中间的帘帐,执意要走在光明处。
可是她嫁给谁都比跟我合适啊!
我的刻意疏远,我的保持距离,都是为了让以后的离别不至于这么难过。
我希望可以顺其自然的让赵小姐忘掉我,然后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哪天突然想起了,也就是想起罢了。
“阿玉,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做游戏了?”
“小时候你还会搭着我的手去看小雏菊,你会站在秋千后推我的肩膀,还会把新蒸好的荷花酥喂到我的嘴里。”
“可是现在,你跟我的距离好像比放飞的风筝还要远,明明我们在一起说话,可你后退一步就像退回了一百步。”
“是我变样了吗!”
她都知道,她很清楚,她什么都能察觉出来。
真是可笑又奇怪,我们俩明明那么了解对方,却能藏着掖着相处着过好多年。
她还那么年轻,不知道她累不累。
想到这里,我更加自责。
于是我问福禄,我该不该去看花灯。
福禄坐在窗边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真是傻,竟然问一只猫。
那几天,我闲下来就对着福禄自说自话,那位好心的老大夫有时候会来我家讨茶喝,有次看见我对着福禄自言自语,问东问西。
他哧的一声笑出来。
“如果一个人问一个不会说话的东西,那说明这个人的问题在自己心中早有了答案。”
他说的可真是太直接了。
我站在槐树下感觉恍若隔世,我究竟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我为什么要答应赵小姐呢?
可是当我看见赵小姐从黑暗的巷子里,冲向灯火时,她带着哭腔仰头跟我说话时。
我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来。
就让我再错一次吧。
我注定当不了圣人,可也不想害她。
那个中秋节是我看过的最美的夜晚。
纵使皇城千灯万盏,也不及这里的璀璨闪耀。
我们戴着面具走在大街上,好像真的挣脱了枷锁。
我握着赵小姐的手腕,把她走丢。
可花灯节结束了,我也不怕她走丢了。
该放手时还是要放手的,我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就是远远看着她就行。
她有困难我肯定会来,她有要求我都会满足,可是陪她走完剩下的路的人,不能是我。
注定不是我的,因为赵府已经为她安排好了该走的路。
我旁观着,这整条路下来,就是一个庶出小姐不得不踏上悲惨的路。
我原先也听过这些事,在宫里就听过,出宫了也见过。
哪家小姐给达官显贵当小妾,入了高门全家富贵。
这本是这世间最常见的悲剧。
看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可是这悲剧发生在赵小姐的身上,为什么这么凶险,她快死了啊!
那些人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好端端的坠入冰窟,为什么前两天还是活生生的人,如今却形同枯槁。
她才十七岁,这么明媚的年纪,是花团锦簇的啊。
她的名字,你们都白取了吗!
我求老先生带我进赵府,他说你可想好,一旦暴露再不可逆转。
我管不了这么多,我要确定赵馨是不是活着!
那是我第一次进赵府,这个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压抑,没有波澜的红鲤池塘,高的望不见天的围墙,满墙的爬山虎把每个院落围的密不透风,还有那些挤在一起,长得一个模样的姨娘们。
索性,赵馨活着。
她活着就好。
无论怎样,活下去最重要,我想起十岁时活蹦乱跳的她,不能就这么轻易死掉了。
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没有我,还有其他人,她总还会碰见其他人的,她不能就这么草率的死掉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可是她还是问我了。
喜欢?不喜欢?
我听到喜欢这个字眼仿佛还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看见赵馨挣扎在病榻,本来眼神灰暗,可是当她说出喜欢的时候又是那么明亮的眸子。
看着她的双眼,我几乎是想脱口而出。
我喜欢的啊!
但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不配。
因为我看见了公主,看见了领事公公。
看见自己躺在白布上,从裤子里伸出的带血的剪刀。想起公主坐在我的身上摇晃,晃动蜡烛。
我……
我不配。
我已经不知道怎样的结局才算是圆满,是该让她走小姐的路,还是跟我走。
以前我确定,现在我怀疑。
赵馨来找我的那天晚上,我没有见她,因为我一见到她,就没办法客观的看待这件事情。
可谁也没有想到,她在离开我家时,被赵府的护院抓了回去。
我听见门口有凄厉的笑声,是她的。
我从没有听过她这样笑过,外面的熊熊火把好像要烧着了槐树,我听见粗绳勒紧的声音,和一个恶毒妇人的诅咒。
赵府的天那么黑,这个世道的天那么黑!
我还管赵馨走哪条路吗?
前方没有光亮,还用选走哪条吗?
我冲到赵府门口,拍门踹门,府门口的石狮子都被我踢的震天响,可这就是一座紧闭大门的无间地狱,没有一点点活物的声音。
于是我就跪在赵府门前,我不怕丢人,我不怕事情败露,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想让赵馨活着!
可当我见到残喘的赵馨躺在血泊里,看见赵馨的母亲跪在我的面前。
人活到现在,还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我第二次进赵府,满府的血腥味,明明是枝繁叶茂的高树却个个像挖人心的利爪。
他们的脏事我最清楚不过了。
宫里宫外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葬送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火坑。
活下来的都是亲手挖火坑的人!
当赵馨的母亲跪在我面前不停磕头,嘴里说着放过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你很喜欢馨儿的,不然这么久了你们早该发生些什么了对不对?你也怕连累她对吧?你也不想害她对不对?你这么喜欢她的是吗!”
“你喜欢馨儿,你也希望她好对不对?她姓赵啊,赵府的荣耀都指望她了啊!赵府好她才好,求求你放过她吧!”
她说的话真是字字珠玑,我跪在地上,捂住耳朵警告自己不要听不要听。
可是脑袋里充斥进来的都是那一幕幕不堪入目的场景。
“咱们太监啊,就伺候主子,其他的不要多想。”
“我命令你,把衣服脱掉。”
“一个阉人,也不嫌脏?”
“躲在宅子里的是妖怪吧,以后都绕道走,小心晦气!”
“孩子,你的一辈子都毁了啊!”
我要阿玉!我要阿玉!
公主消失了,领事太监消失了,那些嘲笑我践踏我把我当玩意儿的面孔一个个扭曲殆尽,最后变成了赵小姐的样子。
“阿玉,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我……
“十小姐晕死过去了!”
我抬头看见鲜血喷溅在杜鹃鸟的身上,触目惊心。
屏风后面是无数个奴仆冲过来抱起她的身影,他们乱作一团,他们根本不会救人,他们是在害人!
陪她走完剩下的路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身体脏,身份脏,浑身都是不能消除的伤疤,可是我心不脏。
我可以救她,只要我想,我可以救她。
我不管世上的人怎么看我,我只要赵馨能活着从赵府,从盐铁使家走出来。
公主驸马赵老爷盐铁使,只要我豁得出去,你们都可以放她走。
我在宫中当差多年,即便出了宫也能看得出赵府和盐铁使家的富贵来的虚高。
早年驸马总带着公主来,公主又总来找我,她神智不清时总会说胡话。
这些个中的弯弯绕绕,我听的明白。
垄断盐路,贩卖私盐,官官相护,里应外合。
这些人以为就可以只手遮天吗?
从赵府出来,我就开始写诉状了。
原本单靠我写诉状,是无济于事的。但如今朝中党派相争的厉害,通判下来亲自查盐税,背后定是有人运作。
只可惜他敢查,却查不出,因为这整个镇子都被他们控制起来。
镇上最大的富户帮着盐铁使倒卖私盐,又把自己的嫡女嫁给知府家,形成连襟让知府来打掩护走后门,盐铁使再通过朝中驸马的势力,肆无忌惮的控制每一条发财压榨的路子。
通判根本找不出一个人提供口供,他只差一个口供,我愿意做那个口供。
时间太紧了,我希望赵馨可以等等我,千万不要自杀。
离她嫁进盐铁使那里还有七天的时间。
诉状我几乎是连夜写好,盖了血手印,奔到通判所住的驿站。
但驿站告诉我,通判正在知府家做客。
时间来不及了,我今晚就要见到通判。
知府家就是硬闯,我也要进去!
他们看见一个太监来警惕万分,这当中分明就是有鬼!
“我要见通判大人!”
“通判大人正在跟知府老爷做客,没空!”
“没空我就等,总会等到!”
“嘿你这死太监,你!”
那些个衙役想把我架出去,我翻身起来就去敲鼓。
鼓槌死命的锤在鼓面上,我要让全镇的人都知道,有恶鬼在吃人,他们躺在血淋淋的尸骨上坐享其成呢!
他们把我拉开,我挣脱开继续敲,直到敲了五十多下,忍无可忍的衙役抄起木板打在我的左腿上,让我直接跪在了地上,就算高举双手也碰不到鼓面。
接着是所有的木板落下,我揣着诉状,忍下断骨的疼痛,对着知府幽深的庭院,使劲全身力气喊。
“通判大人!我是惠德太后慈安宫总领太监!我有事要奏!”
这个名号,我这辈子也就喊这么一次了。
木板渐渐停止,走出来的不是通判,是赵府的嫡子。
我见过他几次。
他冷脸看着我好久,把我拉了起来,“通判要见你。”
可他刚说完,闻风赶来的知府拦了下来,他似乎是很不敢得罪这位亲家的嫡子。
“哎呀哎呀,亭儿啊,正吃着饭呢,你怎么跑出来了?总领太监又怎么了?打发打发便是。”
他说着便要衙役过来拽我,嘴上说着一定把我处理了,免得脏了他们的晚膳。
晚膳?我脏了你们的晚膳?分明是你们的吃食本身就脏!
“老爷,赵大娘子说肚子突然不舒服,可能是动着胎气了,想让公公婆婆瞧瞧。”
是……赵珂?
赵亭见状挑眉,直接重新把我拉起来,看向知府,“大人还是先去看看我妹妹吧,她与你家生孩子每次都是十分凶险,我建议还是小心为妙,这位总领太监,我先领去见通判了。”
他说完问我能不能走。
我看看他,又看看赵珂身边来通报的丫鬟,登时来了劲,还是有人帮着赵馨的,赵府还是有人尚存良心的。
我拖着断腿,就算是爬,也要爬进去!
通判坐在上座,对着烛光看着我一字一句的控诉,看了好久。
那夜他看的很慢,慢到一根蜡烛烧没,我的冷汗都干在后背,左腿已经没了知觉。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
“你可能在这个镇子呆不下去。”
“没关系。”
“其实有个总领太监的头衔没什么,顶多被旁人念叨,至少吃喝不愁。”
“朝廷的赏赐我没有花过一笔,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
通判合上我的诉状,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跪在地上,拖着已经断了的左腿,笑了。
“因为我想要他们死!”
这世间贪污受贿,藏污纳垢的地方哪能不被人瞧见,只是人人自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旁观者罢了。
但是如今,我不想再做这样的人了。
我想说出来,给赵馨一条生路,给后来者,给那些刚出生的孩子们一条出路。
我知道仅凭我的一张诉状,也只会铲除一小部分,多得是我涉及不到的地方,可是我能做的,今天我一定会做。
春天会来的,白昼也会来的。
通判说他了解了,让我静候佳音,不出七天,定会给我个满意的答复。
他走后,赵亭在我旁边站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赵亭是赵府的嫡子,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帮我。
我问他,他反倒先谢谢我。
“为什么要谢我?该是我谢你。”
“至少你站出来了。”
他说完对着烛火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从他的嘴里听到了一首江南的小调,他不成章的哼着,哼着哼着就闭上了嘴。
“你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对吗?”
“嗯。”
“因为……”他熄灭了光亮的烛火,脸庞隐密在黑暗里。
他跟我说,“因为我的妻子,做了我的姨娘。”
我递了诉状后,找老先生给我治腿,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不能耽误。
他来我家时,看见我的腿大叫了一声,直说来不及了,当时打的时候如果立即就医,还能恢复。
可拖到现在,怕是不行了。
算了,能治多少就治多少吧,我能站起来就行。
什么疼都忍过来了,接骨还可以再忍忍。
“老夫从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能忍的人。”
他帮我把满头汗水擦干,我哆嗦着跟他说,赵小姐都忍过来了,我也得忍过来才行。
后面的几天,我把我自己攒的所有俸禄做了清点,分批把院子里的家具卖了出去,凑了百两银子。
老先生心善,他搀着我买马车置办行李,等一切安排妥当他问我准备带赵小姐去哪儿。
这个问题我很早就想好了,蓬安虽然地方小,可它不起眼,没人会想到那里。
而且那里是我的家乡,有山有水,我想带赵馨去那儿……希望她可以喜欢吧。
“好……好,你想好了就好,到时候一定要小心!”
我会小心的,只要能把赵馨救出来,我一定会小心行事。
她出嫁的那天,我锁了院子,把马车提前准备在镇口,托老先生帮我看着。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从赵府出来时,我躲在巷子里看她。
结果她竟然摔了一脚!直到她重新站起来我才松了口气。
唢呐吹的震天响,我跟着花轿的队伍,远远看着,就像奔丧的仪仗。
从花轿抬进盐铁使家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倒数,听着里面的觥筹交错和嬉笑怒骂。
终于通判带着众府衙差赶到,踹开门直接冲了进去。
我没来过盐铁使家,每个房门挨个打开也不见赵馨的踪影,等我跑到最里面的小院子时,整个朱府已经是火光映天。
那间小院子闭塞幽深,根本不像是人呆的地方,偏偏拱门上还贴着喜字!
我把衣袍打湿冲了进去,我有预感她就在里面,可门被横梁堵住根本打不开。
“赵馨!赵馨!”
没有人应。
再不快点,她会窒息而死的。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从被乱刀砍死的护院身上拔出一柄萃着热血的长刀看向了窗几。
轩窗碎了一地,火星一下子就扑了出来,火舌舔着各个角落燃起熊熊火势,我披着外袍钻进去看见了赵馨。
她缩在墙角,守着盐铁使满是鲜血的尸体。
她看见我,仿佛像没看见一样。
我拼命叫她,把潮湿的衣裳把她裹紧,她才眼神恢复清明。
“阿玉,阿玉!你怎么来了,我以为是幻觉!我都看见金鱼灯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你不会死,我们谁都不会死的……”
也亏是老天有眼,我们在盐铁使的府邸打转,生生走出一条活路。
期间她还不相信一个劲儿问我是不是阿玉。
她还问我,你的腿怎么了。
“没事,摔得。”
她又问我,阿玉,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我摸了摸自己脸,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的。
眼泪好像不受控制的往外掉,也不知是难过还是高兴,可能更多的是自责吧。
看见她的样子,我就自责。
我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
后来我只记得我们出了盐铁使家开始没命的跑,因为朱家着了大火,所有人都去看热闹,没人顾得上我跟赵馨,这一路都走的无比顺畅。
远远的瞧见老先生守着马车在跟我挥手。
等到了地儿,我赶紧把赵馨抱上马车。
老先生还给我递了好些刚买的干粮,让我们路上吃,蓬安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要一路小心。
“哎呀不能再说了,再耽误会出事,老夫都要哭了,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你们都要好好的啊!”
他老人家的手拍着我的肩膀,接着替我扬了马鞭。
我带着赵馨,终于离开这儿了。
我们整整走了三天。
晚上在乡野间休息,升起柴火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状态很好。
我以为她会惊吓过度,很多天才缓过来,或者,应该说才缓过神来。
可她能吃能喝,还说今天是她这辈子过的最痛快的一天,她问我想的什么法子来救她,通判怎么又突然来了。
我只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她说了一遍,包括我检举赵家和朱家的事。
面对一个亲手把自己家揭发的始作俑者,会不会有点可怕。
“朱家是一个都跑不掉,赵家只是被抄家,除了你爹……要送京问斩,其余的人就地解散。”
我说完后,她直愣愣的盯着我不说话了。
我只能跟她说对不起,形势不得不这样做,他们不死就是你死了。
“这样也好,大家总算像我们一样,都逃出来了。”
是啊,都逃出来了。
三天后,到了蓬安,我提早买下了一处小宅子。
只是银子有限,只能买个比原来我自己住的还小的院子。
我们到了蓬安那天,还下着雨,卖我宅子的婆婆举着油纸伞在院门口等我们。
离开蓬安好多年了,这个地方生疏的好像已经不是我的家乡了。
我们踏着雨滴走过街道,赵馨问我还对这里有印象吗?
我说没有了,当时离家的早,太模糊了。
婆婆将一串小钥匙交到我的手里,我让赵馨可以先进去挑房间,我站在院门口跟婆婆交接。
她说这里别看破败,但是厨房啊,小花园啊都有,只要稍微收拾收拾就好。
“我就住在隔壁,你们小夫妻以后有什么事啊尽管找我就好啊,行了我先回去接孙子下学堂啦,改天来找你娘子聊聊天,瞧你们一个个的长得都真好看……”
她怕是误会了什么,一串话说下来我也没空档去反驳,回头准备回屋,刚巧赵馨就站在屋门口。
那刚才婆婆的话,也是一字不落的被她听进去了?
“你……别介意……”
雨声噼里啪啦的砸在我头顶的油纸伞上,我突然结巴起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雨声掩埋,雨水从屋檐漏下,像一扇帘子遮住了赵馨的脸庞。
“你若是介意的话,没关系,反正这个院子有好几个房间,我们分的开开的,以后等跟大家熟络起来,我去跟街坊领居解释。”
“我不介意啊。”
赵馨站在屋檐下,穿着她已经被浓烟熏黑的嫁衣,笑着看我。
“阿玉你看,我现在就穿着嫁衣,是不是正好,可以让我们拜堂了?”
油纸伞落下的雨水在我眼前形成一道屏障,我们中间隔了个院子,但好像已经没有了隔阂。
我跟她说,婚姻大事,你不要后悔。
她说是你别后悔才对。
“我这次,肯定不会后悔了。”
赵馨从朱家逃出来后,第一次落泪,不过滴了几滴眼泪她就赶紧擦干,吸了吸鼻子,笑的连牙齿都露了出来。
这模样,真像她小时候钻到我家院子时候的样子。
赵馨赵馨,花团锦簇。
她在廊下撩起嫁衣的下摆跪下。
我放下纸伞,学着她的样子也一同跪下。
春雨打在我的脊背上,我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
因为我知道春天要来了。
“夫妻对拜!”
“哈哈哈哈哪有自己喊的呀!”
她在廊下,我在雨中,没有高堂,没有亲朋,更没有什么红烛喜帕。
嘭嘭两声,我和赵馨就成了夫妻。
今后的很多很多年,我们一直生活在蓬安镇,没有离开过。
我们一定会长命百岁,我要在院子里种很多很多的花,对得起她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