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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陈……”

      “咳咳咳……”

      延年见着傅斯年离开,便用手把门关了上,摆开好架势打算同陈仲甫“大干一场”,可他这边才把腰叉上,“CHENDUXIU”三个字也才起了个头,便被陈仲甫的一串咳嗽搞得偃旗息鼓,好容易才强撑起的气场,又就这么弱了下去。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

      延年见陈仲甫的头因着咳嗽的牵累而整个低垂了下去,同时用以支撑住脑袋的手掌,也正泛着淡淡青色,甚至指尖还有些发紫,心里头虽然恼怒已极,但还是跑过去,夺了陈仲甫手上的水杯,去给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谢谢。”看着视线下方陡然伸出的那只手,陈仲甫将身子徐徐坐直,换了另一只手,掩住了正在不断宣泄着胸口憋闷的口鼻,然后用原先按压着太阳穴,以抗头部不适的那只手,去接了延年手里的杯子。

      “我来吧。”

      延年见陈仲甫的手有些发颤,终究没能舍得让他自个儿拿杯子,而是选择了自己动手,予他喂水喝。

      “不是吃过药了吗,怎么还不见好?”

      等到陈仲甫的咳嗽,被热水压下去了些许后,延年又顺势跑到了他的背后,为他顺气,感受着掌下那具仍然在轻微颤抖着的身体,他眉心上的锁不由得又加重了几重。

      “哪那么容易啊。”陈仲甫浅叹了一声,以便将那团积聚在胸口的浊气排出,伸手邀请延年坐到他身边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仲甫是清楚延年那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的,所以看向他的目光中,有着很是笃定的神色,即便延年躲闪了过去,他那眼神也没有发生变化。

      延年终究没有坐,只是走到陈仲甫对面站着,掷地有声地说了句:“不准去工人夜校。”

      “你都知道了?”陈仲甫的重点明显有点偏。

      “不准去。”延年又强调了一遍,同时也算是默认了陈仲甫的问话。

      “呵。”

      对于他的强硬态度,陈仲甫只是一笑,起身放下水杯,他背手踱步,缓缓迈步向着窗口走去,只给延年留了略微颤抖个背影,并无话语答对。

      “你去哪儿?”延年见他要走,急忙跟了上去。

      “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吗?”延年见他明明咳得厉害,却还不肯安分地躺下休息会儿,居然还打算去窗口吹风,刚才勉强压制下去的心火,便又不受控制的死灰复燃了。

      天气的闷热,让处于盛怒之中的延年,不自觉地冒起了汗。

      可即便这样,他的脚步也没有慢下来,仍旧就是亦步亦趋的,以落后半步的距离,跟在了陈仲甫的身后,嘴里同样一刻不停:“搞《新青年汇编》,为白兰俞秀松他们写字,现在又要去给工人们上什么夜校。”

      “陈……”越说火气越大的延年,不禁又想对着陈仲甫直呼其名,可是他当看到陈仲甫那被咳嗽压得弯曲了的腰背时,心中不由一阵闷痛,本来快要冲口而出的“CHENDUXIU”三字,在嘴边转了几圈之后,又给咽回了肚子里。

      “关窗,要下雨了。”

      说话之间,陈仲甫已然走近了窗边,抬头看了一眼天边低垂着的,灰黄交杂的云头,他启唇回答了,延年之前问他的“你去哪儿?”的那个问题。

      虽说陈仲甫伸手关窗的动作,让延年的上一个问题得到了解决,但同时也打断了他现下话语的输出。

      而人在发火的时候,最忌讳的便是被打断,延年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所以,本来能够依仗着直呼陈仲甫姓名,对他吼出的那句“你真以为你自己是铁打的吗?!”,现下简直就是低软平淡到了一点气势也无,可谓是毫无威慑力。

      这一点不光延年自身感觉到了,陈仲甫也察觉到了,所以他回头看了一眼延年。

      而也就是因为这么一眼,让延年觉得陈仲甫根本就没把自己的焦急和暴躁给当回事。

      因此,为了能够让陈仲甫将自己心里的情感,体察得更为充分一点,延年直接几个大跨步抢跑到了陈仲甫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开始选择口不择言,有什么说什么,只求能够用气势压制住陈仲甫,让他打消掉想要去工人夜校教学的想法。

      “你是嫌自己身体太好了,想要作得再坏一点,以便能够继续照死里咳,还是觉得自己寿命太长,想要还回去一点啊。”延年梗着脖子,说出的话音一句比一句响,通身皆充盈着一副盛气凌人的派头。

      陈仲甫懒得理他,又或者说是没有力气去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转身折返回了,距离窗台有着三四米远的桌子旁边,摊开了一张宣纸,开始着手研墨事宜。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啊?”

      延年见状,气得直拍桌子,恨不直接上前把陈仲甫手下的纸给撕了。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陈延年,你还真拿自己当我老子了啊?!”

      陈仲甫先前一直在劝说自己,延年也是为了他身体着想,方才导致口不择言,自己不能与其斤斤计较的想法,在延年抢过他刚准备提笔写字的纸张的那一刻,全线崩盘。

      就好像是刚才天上积聚了多日,却迟迟未能有机会落下的雷雨,终于在踟蹰了很久之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便想着将它一股脑的全都给放送出来一样,短短顷刻便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雷公。”

      看着陈仲甫那张黑得快要和外面天色有一拼的面色,延年的脑海里,不觉自然而然地钻出了这两个字。

      “轰隆隆!”

      不过,这天公还真就作美,还没等延年脑子里蹦跶出的那个词,有机会一点点地消散掉,它便真的开始雷雨交加了起来。

      而且,还刚好就是在陈仲甫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忽然响起的。

      说实话,那一瞬间,延年的心里确然是有点怕的。

      不过,也只是须臾。

      极为短暂的过了数秒之后,他便又嘴硬了起来:“我也是为了您好,刘教授那样子您也是看到过的。”

      “便是不记得了,之前那位诊病的老大夫,也是有讲过的。”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延年赶忙在陈仲甫出声之前,把后路给他堵死了。

      “难不成,您真的想把自己本就不算好的身子,给折腾得更坏吗?”延年的内心和着他的性格一样,并不太喜欢过于黑暗的地方,所以他边说边动,不过花了一两分钟的时间,便把房间里的灯全都给打开了。

      周遭一片亮堂,让他看得很是舒服,心也跟着敞亮起来,说出的话,也没了先前那般的带刺,甚至还能用着略带调侃一点的语气,与陈仲甫进行对话:“要是您到时候因为这个,倒在了姨妈他们面前,被他们觉察出真相来的话,我可是帮不了您的了。”

      “可事情总得有人做。”

      陈仲甫在心里暗暗欣慰儿子成长了的同时,也有了一种,想要和他进行一次深切交谈的欲望。

      撩起衣摆,陈仲甫于靠背椅上款款落座,道:“我们办这个夜校,不仅是为了叫工友们识字段文,懂得算术,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更加是为了唤醒人们的爱国心和自觉心。”

      “早前蔡公开教务会时,我们曾一起讨论过青岛的ZHUQUAN问题……”

      “青岛?”听得陈仲甫谈及“青岛”二字,延年瞬间就联想到了郭心刚之前送过来的万民折,也因此,在他的思维还没意识过来之前,身体便已经帮他搬了把椅子,坐到了陈仲甫的身边,安静听他下面所要讲述的话题。

      将桌上的纸笔用手肘推开些许,陈仲甫将半边身子都依靠在了那张硕大的实木桌上:“蔡公的好友,WAIJIAOBU的WEIYUANZHANG,汪大燮曾有消息传来,说是美英法等国拒不接受我们所送去的请愿书与万民折,将这二者原模原样的又给退了回来。”

      “什么?!”延年大惊,当即就拍了桌子,说话的音调也随着他身高的拔高,而上升了好几个八度,“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次大ZHAN我们明明是ZHANSHENGGUO呀,为什么仍旧不肯将青岛归还给我们?”

      “他们凭什么?!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凭他们手里的WUQI,凭RIBEN比我们要强。”

      陈仲甫的一句话,就像是屋外已然逐渐减小的雨滴一样,虽然平淡柔和,但却依旧极为轻易地浇灭了,延年心里那股升腾得正旺的火焰。

      “弱国无外交啊,延年。”陈仲甫看着延年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整个人都像失了魂似的跌坐回去,脸上一片惨然的模样,便开始借机对他循循善诱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的拳头虽然暂时没有别人的硬,可我们还有四万万的同胞啊。”

      ”如果每一位GUOMING都能有了这爱国心和自觉心,那么,即便敌人再怎么强大,只要我们肯努力团结在一起,也就不用太过惧怕于他。”

      “延年……咳咳咳……”陈仲甫的话只才讲了一半,另一半还在肚子里呢,那恼人的咳嗽便又来了。

      但他却顾不了那么许多,只一味地用手攀扯着延年的衣角,拼命张着嘴,想要把后半句话一并告知于他。

      “我知道了,您不用再说了。”延年见着他这般模样,心中实是不忍,于是弯下身抚着他的背道,“我不会再拦着您去工人夜校了。”

      “咳咳咳……”

      陈仲甫虽仍咳得厉害,但已不见了急着说话的意思,他放开了牢牢抓着延年的手,转身半趴到桌子上,将周身所有的精力,全都用来抵御咳嗽了。

      延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像陈仲甫现下一样,对待咳嗽就像对待文学一般的认真——

      他的肩背在胸肺的牵引下,随着咳嗽的频率一点点地震动着,而后又逐步缓慢地软塌了下去,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中里,无力而又绝望地沉沦进了水中。

      在延年看来,陈仲甫如今趴扶着的那张桌子,就好似是一条水波潋滟的河面,他眼看着陈仲甫被一点点地拉近了“水面”,咳嗽就像是水藻一样,羁绊着他的脚步,夺去了他上升的动力。

      “爸……”

      见到陈仲甫的头开始往下垂,延年慌了,忙上前扶住了他,那声自陈仲甫与高君曼结婚以后,便再也没有动用过的称呼,在他的口边转圜了数十秒后,终于幻化成一声气音,飘散进了空气中。

      ”没事的。”

      强烈咳嗽之后的结果就是,虽然陈仲甫说话无力,满头大汗,但好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咳了。

      专心于咳嗽的陈仲甫,虽然没有听到延年的那声“爸”,不过因为头抬得及时的缘故,所以他并没有错过延年眼里,那毫不掩饰的担忧。

      故而他牵起唇角,楚楚而笑着安慰延年道:“你不用担心。”

      “谁担心你了?”

      延年脸上山过了一丝真相被道破后的窘迫。

      为了能找回点面子,他竖起三根手指头,与陈仲甫玩起了约法三章:“要我答应你去工人夜校上课也容易,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哪三个?”陈仲甫问。

      延年道:“一,既然是晚上八点上到夜里十点,那你就必须在十点钟准时下课,不准拖堂。”

      “毕竟你不用睡觉,那些工人们辛苦了一天,还想着早点上床休息。”将“死鸭子嘴硬”模式,落实了个彻底的陈延年TONGZHI借着让工友早点休息的幌子,将他希望陈仲甫别太过辛劳的真实目的,藏了个严严实实。

      “行。”陈仲甫看着又恢复寻常态度,对待自己的延年,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那这二呢?”

      “二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延年一连放下两根指头,道,“咱们先说说这三……”

      还没等陈仲甫从延年跳脱性的思维中醒过神来,便看见他拿过刚才自己推远的纸张,将毛笔占满墨,弓着身子在自己身侧笔走游龙起来。

      青春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宝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身。

      ——己未年初夏日

      ——CHENDUXIU作题

      片晌之后,一副力道遒劲,行笔收锋皆透着一股子凌厉味道的题字,就这般跃然纸上,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好了,成了。”

      延年搁了笔,用嘴将墨迹吹的稍微干了一些,拿给陈仲甫看道:“用上印后便可以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三?”陈仲甫看着那副与自己行笔作风全然不一样的题字,嘴角有了隐隐的笑意,“这也不像啊。”

      “那又如何?只要你的章是真的,谁又会晓得这到底是不是你写的呢。”

      延年倒是不太在意这些细节。

      “再说了。”他瞥了陈仲甫那双因为咳嗽,而虚软乏力到正在微微发抖的手,挑动起与陈仲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头,唇角轻弯,道,“我就不信,照你那都快抖成筛子的手,现在写出来的字,能有我这个好看。”

      “行吧。”陈仲甫摇头淡笑,从一旁拿起了自己的专用印章。

      “等等。”

      延年收回视线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刚好觑到陈仲甫那头被咳嗽激发出来,却尚未来得及擦去的汗渍。

      思及陈仲甫方才那模样,延年心中不由一恸,但面上却依然控制得很好,没有丝毫表情外泄,仍是一贯的冷然。

      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面无表情地给陈仲甫擦干净汗,他道:“我这字可是好不容易才写好的,可别再因为你,把它给弄晕开了。“

      二人凑近之后,延年身上因为早上熬药,而沾染上的药香,也就因着这个原因,同陈仲甫身上的那股浅淡的药香,糅合混杂在了一起。

      那一刻,延年想,或许,他们终究是一类人。

      就像是刚才的那副字,虽说他与陈仲甫,从运笔方式,到所写出来的字形,基本都没什么可以谈得上相似的地方,但是那通过字形所传达出来的,为人做事的耿耿风骨,却又无甚差别。

      又或许,他们从来都是站在同一个ZHENYING里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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