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舞天下》江南烟

1、绿歌如烟

　　亲爱，你知道我想跟你说一个故事，你就当我只是为你讲一个故事。那么我娓娓道来，你就当隔岸看一场镜花水月的幻境。可好？
　　天宫。一片热闹喧哗。
　　琉璃盏，水晶鐏。仙女如玉，美酒飘香。醉了谁的笑语盈盈？不过是太平盛世，福寿安康。
　　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
　　丝竹之乐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今年的蟠桃会最让众宾客翘首以待的是神界第一美女的绿歌将会献舞。
　　这绿歌乃是玉皇大帝的第五个女儿，人称五公主。从小聪明美丽，清澈可人，最擅长音律。
　　绿绮琴音起，天地骤变，万物也为之动容，一抹绿意凭空而下，划出优美的弧线，就这么稳稳妥妥的降临在众仙中间。
　　舞凝丝竹，美人如玉，笑靥如花。衣袂袅袅发飘飘。
　　众仙屏息，如此姿容，人间没有，天上亦绝。
　　舞毕，是华美的凌乱。
　　绿歌娉娉袅袅的走过众仙赞赏的笑颜径直来到王母玉皇跟前“女儿献丑了，顺便给母后献上女儿特地为您准备的薄礼，亲手采集百花为您制成的百花膏”
　　娘娘颔首微笑，轻轻打开盖子，霎时间漾满芳香。“果真手巧啊，真是难得一见的极品呢。”
　　宴席终究散去，那些无聊的日子终于还是周而复始，循环致死。
　　于是她的骄傲她的芳香她的美貌。
　　还是有一种东西，浸透白骨，无孔不入。
　　据说那叫做寂寞。
　　玉兰树下，蚀骨的芬芳，洁白的玉兰花瓣片片飘落旋转终于落下。忧郁丛生。销魂的美丽。那些清丽无比的花瓣，印出的是一张张惊艳绝伦的脸。
　　“我不喜欢这样呢，每天细心妆扮，只有自己看，自己孤独自己老死。”

　　天宫。一片热闹喧哗。
　　却不再是王母的蟠桃盛宴，是因为一个女子的出格，让众仙沸腾。
　　“仙怎么能这样呢，人怎么能和仙相恋？”
　　“……”
　　众人窃窃私语，原来是七仙女看中那牛郎，决意放弃仙位，厮守终老。
　　绿歌惘然，站在她的玉兰树下。那么，爱到底是怎样一种猜不透看不明白的东西呢？如此销魂。而自己，会有机会知道吗？
　　她想起很久以前，七妹拉着身边的一朵七色云，织成漂亮夺目的锦。她说“我织出最漂亮的一匹锦，只为最爱穿在身上”。她说这话的时候双腮含羞，眼波涟涟，如此惊艳，却如此决绝。
　　如今她执意要离开，抛弃姐妹，抛弃天庭，抛弃身份，放弃一切。
　　是的，什么都不要了。
　　“绿歌，我的女儿啊”她回过神来，是母亲轻柔覆上她的脸。像所有母亲一样，她怎会不希望儿女幸福，只是太多的心疼不舍加无奈呢。
　　“绿歌，你下凡一趟，看看七儿，看看她到底想得多通透，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后悔啊，你去陪陪她，可好？”
　　怎会不好呢，她想，她太过想念妹妹，而且，她也是很好奇的呢。她从未离开过天宫，她在天上十五年来，不过是每天练习新的舞蹈，采集鲜花，如此反复，看似无忧无虑，其实无聊。
　　而人间，怕是很美好呢，所以妹妹都想不起回家了呢。

　　果然美好繁华。一切都不是她从前在天上经历的光景。多么美好。
　　她的美丽在天上就是个奇迹，能从众多美丽的仙女中脱颖而出而人间又怎会不美到惊叹呢。
　　她善良温婉，单纯透明，不知险恶，不晓得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性中有许多丑陋的东西。那些人，无法抛弃，无法避免，所以俗不可耐沾沾自喜的活着。
　　所谓的凡尘俗世。
　　“黄昏了呢，不如今天就自己玩玩，明天再去找妹妹，找到妹妹就得离开了呢。”她只是她的小小仙女，道行浅薄，玩心未泯。
　　“哟，打晚上的还有小姑娘在外面晃呢，咱们爷几个真是艳福不浅啊。”一群人影慢慢靠了过来。不知道怎的竟然让她莫名的瑟缩了一下。
　　“还真是国色天香呢，爷们有福了啊”一个稍微大胆的开始过来动手动脚了。
　　绿歌害怕了，她感觉到有一丝颤抖，那是因为她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然后她眼珠一转，哦，对了啊，她还有仙术呢，怕什么呢。
　　“那么，我们来玩个游戏，可好”美人眼波涟涟，无比表情皎洁无辜，这样的要求又有谁忍心拒绝呢。
　　不能。
　　“那么，闭上眼睛一分钟好不好”她伸出一根莹白的手指，晃了晃，宛若惊鸿。那些不过是三流的小混混，正想着他们的春秋美梦，料想这样手无束鸡之力的柔美女子，又能怎样。
　　于是他们大笑着闭上双，以为奈何不了。
　　于是她娇俏的笑着试图飞跃过树顶，一如无数次翩跹美好的模样。
　　本来一切就快要就此结束了，一切朝着正常的轨道继续。
　　她的裙幔掠过昏暗中乌黑一团的树影，她的薄纱扬起一阵百花的迷香，晚风清新得醉人。她忍不住轻轻的笑出声音来，为她这小小的诡计就要得逞。
　　“救我……我不要就这么死去。”暗影中有人伸出一只潮湿冰冷的手，紧紧拽住她的裙角，只差一点点，她就要离开的地方。
　　原来，有人藏匿于这棵树上。
　　她的惊叫梗咽在喉咙，她知道自己不能喊出声来。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应该救的。
　　“救我，不要放任我，我会这么死去……我不想死去”暗影中他的声音微弱而无助，像是私语。他像是回光返照完一般悚然倒在她的胸口。她幼嫩的尚未完全发育好的胸部，宛如承受了春雷。感觉很奇怪呢。

　　很多年后她想起当年的呓语，像是一个梦靥，久久在心头挥之不去。
　　那么，要用什么来记忆？用多少时光来追忆？那个时候，如果让她知道会万劫不复，她还会不会这么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呢？
　　她还是救她了，因为她一向就是最善良的，她用尽全力拉着他逃离。夜风朗朗，她说，不怕。
　　她变出温暖的屋子，挂着明晃晃的灯笼，她举着烛火凑近他的脸，霎时慌乱。
　　因为，眼前的男子，分明有极致好看的眉眼，她想，这是她唯一遇见过的，不在她之下的男子。
　　霎时间，无比欢愉起来。
　　他的脸色，苍白异常。手脚冰凉，他的血液，是诡异的黑色，它们自他的身体里流出，延绵不绝。沾染在浅粉的被褥上，像一朵一朵盛开的黑色玫瑰。妖异而芬芳。散发出颓败奢靡的气息，令人迷乱。
　　绿歌当然不会流血，仙是没有血液的。
　　她为他疗伤，用尽真气。她的心却鼓鼓胀胀的，一种难言的愉悦充斥着她。它们在她体内叫嚣着弥漫着沸腾着。她慌乱，痛苦，并且幸福。
　　她终究体力不支的倒在他身边，她虚弱的用指尖勾勒他的眉梢，眼角，鼻梁，一遍一遍的描摹着他脸庞的轮廓。
　　这种感觉，这么多年来，未曾有过啊。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何为一见钟情，何为情愫，何为爱情，她只是想对一个人好，一个初次见面，深深震撼的，陌生的人。
　　她并不知道，有些情节是从一开始，初见面就以注定的，刀山火海，在所不辞，生生世世，再所不息。
　　他醒来，是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了，轻轻掀起帘幔的刹那，光线微微刺得他眼角生疼。分明是一个女子的闺房。
　　“若夕？”他自然而然的轻声喊了这个名字，并无人应答。他脚步虚浮步履蹒跚的打开房门。
　　门外无限春光。鸟语花香。
　　却是美好清澈的女子跪在青绿的草地上，轻盈搅拌着什么，芳香醉人。大群大群的蝴蝶就这么自空中围拢过来。
　　少女发出愉悦明媚的尖叫。然后转过脸，看见他。
　　“这是百花膏呢，可以治百病，我看公子你身体虚弱，让你喝呢”。
　　他想感谢她的救命之情以及热情款待的呢，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姑娘救在下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女子，名字叫做若夕呢”或许他也觉得唐突了，就讪讪的站在那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还是她轻盈一笑“没有呢，不过若是对公子很重要的人，让绿歌去帮你看看吧。公子请先歇着，绿歌去去就回。”
　　他连忙阻止，“不用了，她应该是回家了啊，等我好一点了，自己去寻她罢。在下柳末然感谢绿歌姑娘相救之恩”
　　末然啊，他叫末然，多好听的名字。
　　她的嘴角不自觉扬起微笑，娇娇俏俏。柳末然倏的就愣了半饷。绿歌，原本就是绝美的女子。
　　他终于还是要离开，她想尽一切办法，最后说她也要找不知在哪里的家人，央求他带着她。他犹豫着终于还是应许。他说自己最近不知怎的遭尽歹人追杀，极其歹毒诡异的，其实也怕连累她呢。
　　她仰起脸，笑颜如同葵花。她说，我不怕。
　　他沉默，说，既然你如此执意就跟着我吧，不过，我定尽全力保护你周全。
　　心扉瞬间碎裂如花，和煦照耀，多么美好。
　　她在心里轻轻的说了声，妹妹对不起姐姐过两天再来找你。

　　柳末然。
　　他跟她说他生来就是个问号，而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则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比如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父母，他奔跑的时候常常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快。他的眼珠，带一点迷离的冰绿色，他扬起脸说“绿歌，你说，我像不像一只小兽呢，我是个异类，人的世界总是排斥我，说我不祥，我很难过呢。”
　　绿歌狡黠一笑，却是发自心的说“那是因为你的外表太过光鲜了他们嫉妒你不服你罢，要我说你若为兽，定是小绵羊啊，咩咩咩，呵呵呵。”
　　绿歌捏着鼻子尖着嗓子嚷嚷着。“不过，末然，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这个我倒是很好奇呢”她忘不了初见他时碎裂的模样，他多么可怜，哀伤。仿佛受尽磨难。
　　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就生活在寺庙里了，据说我之前一直生活在那里。我的师傅叫慧觉大师，是寺里的住持。他教我佛经，教我打坐，教我参禅。还教我一些防身之术。他是唯一一个发现我奔跑如飞而没有任何偏见的人，在他看来，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我并非出家的正式僧人，只是俗家弟子。师傅心疼我，舍不得。
　　我的健步如飞，加上随着年纪日长而逐渐深绿的我的眸子，让我吃尽师兄弟的苦头。他们私下里指责我，殴打我，我从来不还手。那一次，他们发现我的血液竟然是黑色的，完全不是那种艳红的颜色。他们说我是妖怪，把我打得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是师傅无奈怅然的脸，他抚摸着我的脸说孩子啊，可怜啊。
　　我哭泣着求他，我说师傅，你一定知道弟子为何生来这样的对不对？你告诉我好
　　不好，我不要哦被人骂做妖怪。
　　师傅眼神凄迷，表情痛苦，他说，末然，为师相信，你定不是妖怪呢。
　　然后他笑了起来。

　　那么，后来呢，我救你那天，谁伤的你，你的师兄弟吗，还有，夕若又是谁呢？
　　她提到夕若的时候，忍不住咬了咬嘴角，她想，她终究是好奇又有那么一点点在意的。
　　关于那天，诡异而惨烈。
　　死亡是刹那间就来了的，转眼间，整个寺院后山，横尸遍野。
　　我无法溯及整个事实的脉络和真相，我只知道寺院被残酷的席卷，像一场残忍的碎裂。
　　我亲眼看着昔日欺负我的师兄弟们一个个脸上布满狰狞的在极度的恐惧中死去。我的师傅，被撕成碎片，我仿佛听见，他想跟我说二来不及说出的话，他的碎片里发出诡异的咕隆咕隆的声响。多么哀伤。
　　你相信吗？那是一种极其怪异的野兽，它们有着人的妖娆，却如野兽般的露出两颗尖利的牙齿。它们仿佛极其怨恨这里，一切。
　　我大声的叫着喊着，奋力冲向它们。它们尖利的爪子刺破了我的皮肤，我清楚的感觉到我的血液流了出来。它们冰冷而粘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淡绿的眸子，它们竟不攻击我了，我摇摇欲坠的活了下来。那时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逃命。我知道。哪怕死，我也必须逃离出去。
　　这仿佛是我的宿命。
　　关于若夕，或许以后你们有缘的话，自然会碰到的呢，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呢。
　　“她很漂亮吗”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死掉。这种话语，是不是吃醋的意味太过明显了呢。
　　可是貌似他并没有发觉，他说“原本我觉得怕是最漂亮了，可是现在遇见绿歌你，蔡发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呢”
　　怎么感觉话语这么真实呢。

　　她实在无法忆起，她是如何跟柳末然离散的。
　　她只能依稀记得那是个橘色的黄昏，她穿着绿色的纱衣站在一簇艳粉的桃花树下，落英缤纷，散落的红尘夹杂着她的长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于是年华似水般丰美。
　　他说，绿歌啊，发乱了，怎么不梳理一下呢。
　　她的心乱了。于是她搪塞着“走得太匆忙，都没带梳子来呢”她想这不算骗他，她确实没带呢。
　　他回头瞻望了一眼不远处依稀热闹的街道，拉着她的手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不要到处乱跑，我会找不到呢。”
　　他走得匆匆忙忙，她的手指有他留下的一点温度。冰冷蚀骨。她突然感觉到，生离死别。她很想拉住他说我跟着你过去不想离开，话未出口，人已远走，只留下那些横生的情愫，在空气里句不成章，轻舞飞扬。
　　她等了三天，她一直没有回来。这一去，竟真的变成诀别。
　　她想起她终究未曾开口的爱恋，最后变成自己一个人的痴缠。她努力回想当初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她想，他是否也暗生出欢喜来呢，一如她对他那样？
　　末然，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呢，你看，三天了，桃花都凋尽了你都还没回来。
　　末然，我想去找你，可是你让我不要走开怎么办呢 。
　　末然，你是不是故意丢下我的呢？不是的对不对，我应该相信你。
　　末然，等你回来，我一定要向你敞开我的心扉，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
　　她匍匐在地，手指作拈花状。她是仙女，她有能力，她不会坐以待毙。这是个至关重要的男子，她丢不起输不起。那么既然他不来，至少也要让她知道他在哪里的啊。
　　却是无功的举动，关于他，她算不出。
　　她终于绝望，这种无止境的等待比慢性毒药更为残酷。所以复原也更为艰难。她终于跪倒在残花上，哭出声音来。
　　然后她想，多不容易才遇上这样一个男子，她坚信，她们还会见面的，不管他会像凡人一样变得多么苍老，不论要经历几个轮回，只要再见，她一定毫不留情的从命轮里将他生生拽出来，补上她这一回。

　　她沿着记忆里他远去时经过的街道慢慢寻找着，是地板上一滩一滩黑色的液体让她驻足。别人或许不知道，她是知道的，那是他的血液。她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那么，这血，是心伤，还是伤口破裂呢？
　　无论哪种，种种揪心啊。
　　不远处，人群热闹而熙熙攘攘。
　　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人正在据理力争“确实是稀奇呢，大白天的碰鬼这事还真是头一次碰见啊，你说这好端端得人，怎么会被风卷走呢？”
　　绿歌挤开人群焦急的问“老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别听谭老头胡说，大伙在这都没人看见啊，他是上了年纪眼花了，要么就是生意清淡想有人卖他的货想疯了…哈哈哈”有人带头说着。
　　人流迅速消散了，只有绿歌一个人还站在风里，若有所思。
　　“姑娘怎么还不走啊，那看都走光了，就当是老头子我胡言乱语吧”老头有点颓败的摇了摇头。
　　“老伯，请把你看到的一切，源源本本的告诉我，我想要知道呢”老人抬起头，诧异的对上明丽的女子，信任的双眸。
　　“那是个异常俊美的娃呢，跟姑娘你差不多一样的年纪，他只是来买一把梳子，你看就是这把”老人拈起一把绿色的木梳。“这是草木染得呢，它有名字，叫绿嫣，男子喜欢它喜欢得紧，然后刚问多少钱，就起了一阵青紫的烟，年轻人就不见了，再一会儿，我看到半空中的云朵里出现一顶极其豪华的软轿，依稀有八个人模样的抬着，踏着云远去了”
　　绿歌抬头看天，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呢。
　　她转身遇离开，老人把紫嫣赠给了她。“我料定，这俊美男子，这梳子，似乎都跟姑娘有些牵连呢，姑娘不妨将它带着，他日若他归来定会认得的”
　　绿歌笑着谢过，然后离开。
　　或许，应该见见妹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