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之城》千夜即墨

2、望

　　六月，苏朷独身一人来到新疆，穿着大衣，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她将要去的地方是楼兰古城。
　　《汉书•匈奴列传》记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扦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四万四千一百。”
　　楼兰本也是一个绿洲环绕，草长莺飞的国家，却不知为何，一度的盛世繁华却突然消湮在这漫漫无际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黄沙掩藏住所有的痕迹。
　　风，呼啦啦地吹过，扬起一层缥缈的荒芜。夕阳渐落，红色的余晖洒在眼前这片残败破落的断墙上，勾勒出粗犷简约的僵直线条。
　　沙丘之上，棕色的宽大风衣包裹住苏朷瘦小的身躯，风帽之下流淌出烁烁的浅光，阴影下的脸白皙姣好，黑色的瞳仁折射出浅淡的余光，她望着暮时沙漠中晃荡的人影，微微眯起眼来，突然对着底下高呼一声：“喂——你们迷路了吗，需要叫人么？”说着她故意回头做出喊人的样子，果然，只见那帮人手忙脚乱地钻进吉普车，飞也似的逃跑。
　　她笑着看向消失在暗色里的车影，啧啧：“胆子真小，竟然还敢来盗墓”她眼下一副凌乱，到处是遗落的胡杨枝，黑色的棺椁被劈成两半，尸骨遍地，墓里的陪葬珍宝被抢夺一空，只留下一些难看的简陋木雕。
　　“盗掘猖狂——”她侧身滑下沙丘，捧上黄沙洒埋地上的枯骨，多少有些叹息惋痛。
　　极目四周，血红色的大地，暗黑色的城墙，坍塌的佛塔，枯槁的胡杨……千年前的扦泥城会和长安一样吧？纵横阡陌，陌上槐桑，街道上穿梭着各色衣着的金发商人，俚语阵阵。可惜——苏朷抓起一把沙子，指隙中涌漏砂砾，她眼底的苦笑加深，千年前王座上的楼兰王会想到现在的这一片荒颜么？
　　“诶诶，我什么时候也变得多愁善感了？”她连连摇头，好笑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还有任务呢，可不是来凭吊古城的。
　　苏朷摸出魂引，金色的指针飞速地在银色的银盘上旋转，寻找着死去的亡灵。
　　她来古城，不是旅行冒险，也不是偷掘盗墓，而是受人雇佣，专来寻找徘徊在楼兰遗址中的亡灵，送之往生。
　　苏朷是灵媒，有阴阳眼，晓通灵术，任务职责便是解决不平常的事，当然也就以此为生，赚的钱时少时多，生意也有一桩没一桩，所以这次楼兰寻鬼，她可是要好好捞上一笔！
　　魂引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加快转动。
　　这里的灵场很混乱……她皱了皱眉头，却猛然发现不远处一方紫色的浮影。
　　是花？！
　　沙漠里怎么会有花？她忽然起了兴致，快步走向那片倾倒的佛塔。
　　竟然会是——薰衣草！！
　　苏朷大为吃惊地目视眼前这一簇拥挤绽放的花朵，怀疑自己看见了海市蜃楼……幻象……她死命揉着眼，不敢置信，等再三看仔细时，才不得不相信这确是薰衣草没错。
　　花开得无比诡异。
　　“是灵香，盛放之下的灵香……”就在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时候，身后传来浅浅的声音，她猝然回头，看见红色光晕下模糊的瘦削脸廓。
　　干燥的空气里流动着清冷的鬼气，苏朷皱鼻，低眼一望，手中的魂引已经静指前方缥缈的身影。
　　敛了所有的神色，她一脸平静的严肃，开口便说：“你是鬼……”
　　他点点头就站在那里，直身看她，淡淡说道“真是一脸严肃的表情啊，这么久没见，居然会用这种表情来迎接我”
　　苏朷灼灼地盯紧他，逆光看去却是一片红艳。
　　“终于来了，你。”他站在逆光里，浑身透出暖来，干冷的气息仿佛也充满了热意。
　　苏朷慢慢调整自己的角度，终于在一片炫目中望见了那亡灵的面目，她有些错愕，那鬼竟也有这般出众的样貌——红发、碧瞳，艳极的薄唇，一身发白的缓带轻袍。抱着双肘，笑如春风，带着七分玩味三分轻佻，却是熟稔无比的感觉。
　　他忽然走近，轻手撩起苏朷的长发，蹙着眉“怎么还是这副样子？一身古怪的装扮，你要穿锦纹长袍才显出好看些……”他目光没有聚焦，飘离在空空荡荡的血色大地上。
　　对于这只鬼奇怪的举动，苏朷并不反感，她反而笑着说：“你胆子真大，我可是灵媒，是送你轮回往生的人，你居然不会怕我。”
　　“一早就知道你是灵媒……所以我才不用担心你会看不见我”他看着指尖的发丝随风散去，淡淡开口问：“苏朷，你不认识我么？”
　　“我怎么会认识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她望着那张古怪的笑脸，只见他微微吐出一口清气，许久只道出一句“苏朷，这是我做鬼千年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苏朷挑长了眉戏说“我前世一定欠了你很多，所以至今让你流连人世念念不忘？”
　　“是啊…你欠我很多”
　　“那么——我是偷了你家抢了你家，还是卖了你家房子夺了你家老婆孩子？”
　　“你……拿走了我很重要的东西……”他开始眯起丹凤眼，迷离渐渐涣散，却只听得苏朷低喝一句：
　　“你是只有趣的老鬼，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迟迟不肯去轮回，但是现在我没有心情再和你胡扯下去…我这个月的伙食可全靠你了！”她闭眼双手结印“早点走吧，彼岸轮回万载，何必执着于凡世……”
　　他皱起眉头，深碧色的瞳仁焕发出亮彩，赫然开口笑道：“苏朷，那看看你到底拿走了我的什么东西……”最后他的喃喃却有如风过无痕一样消失。
　　“你说什么？”她问，脚底却一颤，似乎整个楼兰古城都在低低嘶吼一般，飞扬起鲜红色的尘土。苏朷睁开眼，身子一晃就失去平衡委顿在地上，她只看见那堆佛塔的残骸上紫色流光摇曳，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带着遥远陌生的古谣缥缈而来。
　　那双碧瞳和炽热的红发一瞬间消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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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香花开处，是永远的魂葬，黑色佛塔下，箫声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