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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CD:A:唤回那逝去青春只有这断肠红

      那个故事在我心里,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我没有对明森说起这一切。我所知道的,我所不能明白的,回旋纠缠的谜。

      KITTY猫在沙发上静静注视我。小小的白脸孔。地板上也有。大大小小,穿着粉红或蓝色衣服的。走过去抱住它,扁平柔软。明森买给他的小妻子,把她当女儿养。哄着,以为卡通布偶便足够满足全部的幻想。
      我想停留在那单纯而欢喜的、扁平的世界。我抱着KITTY猫躺在光滑的地板上,数来数去,一条一条。浅黄色的木头。有风吹过,窗帘飘起来。
      是结婚前我们一起挑选的,橘子汽水颜色的薄窗帘。半透明的大花朵,映着光线时教人感觉有亲吻舌尖的气泡冒上来。微凉,微辣。

      我知道他和她在一起三年。三年,像无数这一类俗套故事的第N遍重复。充满廉价的煽情,是一部陈旧到五分钟之内就会让人打起呼噜的言情剧。20年前可以催人泪下,现在则催眠。不过每句台词在我心里都是这样清晰。我还记得他们最后居住的那条弄堂叫作天源里。
      第N遍炒冷饭。一个背父私恋歌女的富家子。她为他洗净铅华,他为她筑一个安稳的小巢。瞒着人双宿双栖,有时他带她出去看电影、上西菜馆吃大菜,有时拉着手从小菜场买来萝卜青菜,两个人挤在窄小的厨房里烧饭,手忙脚乱,烧糊了锅……所有必备的片断。自然他们也会在阳台上或天井里相拥跳舞,没有音乐。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总看不够。
      然后终于瞒不住。父亲却也并不生气,说儿子长大了难免,只要不耽搁了念书,学着历练历练风月声色,怕是于日后生意应酬上还有好处。谁没个逢场作戏,只别认真痴迷了那下等女子,也是世情寻常。他却言之凿凿,一定要正式娶她为妻。父亲自己便有两个姨太太,从前也捧过长三堂子里红倌人的。反复劝谕不成,他又将这些话柄倒腾出来质问父亲,大闹家庭革命,气得父亲狂怒大骂。开除了那引他去玩的银行职员,又将他严加看管,不准再与狐狸精厮混。终于一个月后他弃家而逃,世间万般的繁华,锦绣前程,他只要她。
      终于十里洋场漫漫,他只有她一个。

      你是我一个人的曼可。
      是的。我知道。他要她也只有他一个。当他们从永庆里搬到祥和里,从祥和里搬到春风里,然后终于搬到天源里——的一间小阁楼。
      他早已不去圣约翰上学了。那时候,他在家中,替人抄写文书。换来小菜场的萝卜青菜,与从前的并无分别。只是当锅碗瓢盆不再被镀成金色,看清楚贫贱夫妻,本是这般油垢污黑的面目。冬日里他呵着僵硬的手指,夹一筷咸白菜,嚼在嘴里有苦涩的味道。原来有的时候就算两个人想要过家家,也不能了。
      是的,我记得。我记得他说他不后悔。湿冷的江南冬天,他手上生了冻疮。抄写的时候,也把她抱在怀里。当两个人只剩得一件棉袍。她用它裹着他,他用自己裹着她。
      曼可,对不起。你跟着我受苦。他说。她不说话。后来沉默的微笑成为她的常态,她眼里的神色始终温婉,从不流露怨恨或者悲伤的表情。她平静得明媚,在这样的贫寒之中。令他心疼,然后渐渐觉得深不可测。
      他始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从过去到如今。但是他还爱着她,以磨损残旧的心。越多伤害就越爱得凶。我还记得他的母亲一直叫人来劝他回去,是揣摩着他父亲不肯承认的心思。每当这时候她便对他说,文滨,你还是回家去吧。我真的不怪你。换来他的愤怒与痛哭。他说,他还要她。他只要她。跟着他抄写文书的差事丢了。父亲想要以此逼他回家的计策,只是将他逼入了空空如也的米缸里去。
      然后有一天,曼可出现在一个名叫不夜天的地方。我记得,那是一九四二年的冬天。急景凋年。

      关于这个故事,我什么都记得。除了他们的脸。
      这个不知来处的故事。我真的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为何,缠绕着我。

      很奇怪的感觉。有时候觉得好象在看一部胶片磨损的电影,所有的情节与对白我了然于心,只是看不清角色的面孔。是似梦非梦中活动着的一个个模糊的鬼影。
      白茫茫。
      那些错乱颠倒的片段。有时是夜晚的梦境,有时却突然无缘无由,蓦上心来。像曾经看过却久已遗忘的一部片子,某时某日忽然回想起来。我渐渐觉得脑子混乱,被这些并不按时间顺序上演的情节穿插闪回得头晕。似乎某处有一把剪刀,把它们乱剪一气然后纷纷抖落。
      我的世界里,满天飞散的碎片。像蝴蝶追着花不肯离去。逐渐穿越幻想边界。
      我分不清了。那些鬼影活动在我的现实之中。重叠着墙壁、门窗、桌椅……黑夜白天。它们随时出现。我不说话,我很安静。
      我抱着KITTY猫躺在地板上,看到明森和我的双人床上,白茫茫的幻影。自顾自地,悲欢离合。

      曼可。她像我一样地沉默。她什么也不说,有天她重施脂粉,对着缺了边角的镜子,把嘴唇涂抹得艳红。吹熄了火柴头,描出两钩黛眉。她翻出唯一不曾典当的缎子旗袍,用茶杯装了开水熨平。腰身,眼神与卷发。一刹那,她的妖娆又回来了。
      一个江湖打滚过来的女子。花团锦簇之下是明净的容颜,明净容颜之下,是超乎年龄的精明心计。她眉解语,目传情。
      她是不夜天的台柱曼可小姐。一切犹如当年。当他找到她的时候,台上风情妩媚,她的沧桑不露痕迹。
      他在角落里,怔怔地望着那个女子扭动着腰肢唱,难为情,难为情,什么叫做难为情。想爱我,要爱我,你就痛快地表表明。
      有个男人送一只大花篮到台上去。她走下来坐在他桌旁,绿酒荡漾红灯,鲜艳得像有毒。一口仰尽。那人俯耳说句什么,她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上颤抖。男人捋下一只金戒指,戴在她指上。便就势让手被那肥胖的男人持着,软软垂落,没骨头一般。待他拉到嘴边去吻,却疾如电闪地轻轻给了他一下,抽回手来又放声大笑起来。那人一怔,随即也陪着嬉笑,嘟嘟哝哝说个不了。她只是转动着那只戒指,懒懒地笑望着他。
      ……他在黑暗的角落里,攥紧了拳头。然后颓然松开。人像断线的木偶般痹绝,要一动也不能。
      原来台上风情,台下风骚,此刻让他在地狱里望见。她的万种娇媚,都是酷刑。
      彩灯满场飞旋。这目迷十色的欢乐,举国挣扎在铁蹄之下而有人病态地癫狂。是一条脓血腐烂的伤口,红绿黄白,越是五颜六色越是疼痛。冲鼻的腥臭,击晕了头脑也会以为是种异香。飞旋的彩灯里他看见曼可的一头卷发,随俯仰剧烈地张牙舞爪,被每一分闪光定格。千万条飞扬的灵蛇。
      ……她在他身下轻轻摇首。醇酒一样的眼神。她双手钩住他的脖子,辗转唤着文滨。……一枕的卷发。
      他闭上眼睛。
      原来她洗净铅华,洗不净这风尘的骨。骨子里的堕落与放荡。
      陡然间想起她曾说过,污泥中哪里会有莲花。

      他等在凌晨的马路上。半明半昧中,听得她一路笑语,高跟鞋咯咯地敲打着地面走近了。有人跟在身后缠夹不清,要她上他的汽车去,许下百般誓愿。她只是笑。又滑,又媚,三分拒绝,听了越发勾的人心痒难搔。
      “曼可小姐……曼可小姐!曼可小姐,你听我说……别走呀,好歹给点面子……”那男人一路小跑亦步亦趋。
      他突然闪身挡住去路。黑糊糊的似个幽灵。
      “曼可,跟我回家。”
      她抬起水意迷蒙的眼睛看着他。两颊酡红。她醉了。她怎能不醉,这样一杯一杯,饮鸩一般的痛灌……不堪入耳的男女调笑……然而她定定地望着他,脸上红潮褪去。
      卷发在寒风中张狂。她动动嘴唇,几乎无声地说了句:“太冷,你穿得这样少。”
      那矮胖男人兀自纠缠。走上来斜视着他:“去去去,路倒尸,别讨人嫌。要饭上别处要去——你哪根葱啊?”
      他发狂般地一掌推在他胸口。
      “她是我太太,你他妈的给我滚!”
      男人踉跄了几步,惊诧得张大了口。他又转头吼道:“滚!别让我再看见你缠着我老婆,宰了你!”然后一把扭住曼可的手腕,拖了便走。
      她静静望着他清秀的脸孔。乱蓬蓬的浓发。此时像头咆哮的狼。她一言不发,抛下那跳脚大骂的男人,顺从地被他拖了走。他这样用力,手腕上一圈紫痕。
      她的眼睛平静若冰。苍白的脸,渐渐漫成淡青。太冷了。

      我样样都记得。从此后是六个月的折磨。一把锯子,各持一端,推拉来去的疼痛。
      她不作任何解释。任凭他是如何的发狂,自相识至今从未有过的厉声呵责。她半掩的眉睫是偃息的蝴蝶,一任风狂雨暴。有种认命了似的安静。然而她还是去。不夜天,生意日益红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曼可小姐的缘故。她的艳名再次掀涌了上海滩。
      她在家里给他烧饭。系着围裙,驯良的,平常的。然后肥皂洗了双手与脸上的油烟,一转眼一个风骚绝世的红歌女。像个妖精,随时摇身蜕去人的躯壳。
      她踏着笃笃的高跟鞋走出天源里窄脏的小巷。一撇左邻右舍侧目的浓香。
      他管不住她。除非用绳子绑起来。他舍不了她。即使日日夜夜争执、伤害、哭泣与原谅的轮回。他一人在家抱头,看着手上未愈的冻疮。抄写的差事早已丢了,纱布里透出的红迹子还湿着。新伤旧伤,层层叠加。
      他发狠般握住笔,掀掉了疮痂。新的血殷出来。旧报纸上她的名字写不完回环的笔画。那疼钻心,不抵她在他心里。
      她是他心头骨上一颗盐粒。磨着,咸涩往伤里渗。嘶嘶沥沥。仿佛要他焚骨为灰,也逃不开她的味道。

      不夜天受到日本人的赏识。他们去那里,特为听她唱歌。学着李香兰,青出于蓝。
      日本人在上海的人物带了随从和朋友坐在台下,齐崭崭为她鼓掌。她陪他们喝了酒。那张照片刊登在报纸上。她与留着人字胡的日本军官,酒杯双碰,眉眼间艳光四射。一条大字标题:上海新星——皇军特别赏识之曼可女士。底下密密赞颂,女士青春貌美,歌舞俱臻佳妙,深得日本驻沪要人称悦,前途未可限量。那天他第一次打了她。
      我记得她唇边的血迹。沾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格外刺目。

      “曼可!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他双手捧着头,满脸挣得通红,却早已没有眼泪。她跌在地上,面颊上五条指印渐渐肿起来。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平静若冰。
      她始终不作任何解释。满屋刺鼻的浓烟,是她身上一件日本人赠送的黑貂大衣。被他剥下来剪成了碎块,一把火烧得吱吱作响。地上熊熊融化,一室毛皮燃烧的焦臭。呛得人涕泪横流。
      浓烟里她的眼睛熏红了。她挣扎起身想要去开窗子,他揪住了头发又是一记耳光。
      “我为你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想不到你却是这样的!——”他嘶声嚎叫。嗓子哑了。
      他以为她会逃出屋去。然而竟没有。那夜,他在未散的焦臭气味中醒来,伸手摸到灰烬中是她蜷卧的身子。一把卷发,混在皮毛死灰之中,一时竟辨不出来。听到浅浅的呼吸声,眼泪登时便下来。
      “曼可,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我求你!”他爬过去将她的头颅压在胸口。已是嘶哑难言。而她只是静静地说:“我所作的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从头到尾,都跟你没有关系。随你爱信不信。”
      她的声音比灰还冷。

      我记得。那天,是她第一次讲这句对白。

      明森回家来,带她出去吃饭。他们去吃她喜欢的川菜,然后去喝咖啡。柔和灯光里他脸上的风霜痕迹被一一抹平,是清瘦俊秀的、中年人的脸孔。苏叶望着这个她爱的男人。他为她解下脖子上的柠檬黄围巾。
      “到今天,我们结婚整整两个月了。”他说,“平时太忙,都没有带你度蜜月去。这样平常地纪念一下,你会不会不高兴?”
      “两个月?”她怔了怔,笑了,“……还真是两个月,今天12月6号了。明森,你记得真清楚。又不是整年的日子,都这样一个月一个月的纪念起来还了得?”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纪念日。”
      她哈哈地笑出声来:“你不会吧,我记得这好象是琼瑶剧里经常出现的台词哎……一个字都不改……你不是这么肉麻吧……”
      他也笑:“你开心就好。待会儿我们去跳舞?”
      “不。”
      “明天是周末,没关系的。”他拉住她的手,“你不是一直喜欢蹦蹦跳跳?跟我在一起,好久没有陪你去跳舞了……”
      “那种地方,吵吵闹闹的。从前跳得够了,我不想再跳了。”她凝望着他。
      “明森,我哪里也不想去。我要跟你回家。”
      他执意要帮她系大衣扣子。一粒一粒,从下到上。扣好最后一颗之后,在她额头上轻轻亲吻。苏叶把脸贴在他腋下。明森的衣服上,淡淡的烟草气味。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如此珍惜着她的男人。

      她说:“明森,我们来跳舞。”
      “你不是说不喜欢跳舞了?”
      “那是不同的。我喜欢和你在家里跳。”她仰脸望着他,灯光在瞳中映出遥远的金黄亮点。“明森,陪我。”
      “好,那我去放音乐。喜欢什么?”
      她一把拉住他:“不要音乐。我只喜欢听你的呼吸。”
      她伸手关了壁上灯。
      “明森,抱着我。我们来跳舞。”

      ……你看那长长的绸缎下摆,拂过脚面去了。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来,我们来跳舞。

      忽然之间,一袭辨认不出颜色的旗袍闪过眼前。那是它的一角,还有花露水的味道。苏叶闭了闭眼睛。
      窗帘微微透入外面的灯光。橘子汽水的甜美。她回头看着镜子里自己与明森相抱在一起的映像。他的深蓝色毛衣与灯心绒裤子,她的长袖T恤,紧身牛仔裤。
      她紧紧地偎贴着他的肩膀。幻影的碎片,在身边飞旋。她看不见,但知道它们在。
      满天颠倒错乱的悲欢离合。白茫茫,久已遗忘的一部电影。
      那些被剪碎的胶片像蝴蝶一样。

      他们在黑暗中相拥跳舞,没有音乐。

      明森说:“小叶,你开心吗?”
      她在他肩上点头。
      “那么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做让我害怕的事。可以吗?”
      她说:“我会好好的。”

      我对他说,我会好好的。两小时又四十分钟后自食其言。
      极尽缠绵的欢爱。我想明森是个很棒的男人。在床上他将我带入疯狂极乐的世界,双手搂住他宽阔的肩膀,我的丈夫他这样强壮。
      我能感受到他从骨子里想要要我,就想我想要要他。我要他,还要,还要,永无止尽。

      明森,我要你。但愿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不会说出口。
      她发出欢乐的尖叫。柔软的腰身拱起,要他深陷于她。
      窗帘飘起。橙色灯晕里一双□□纠缠的身体镀上光泽,两条漂亮的蛇。她抚摸上方俯视着她的这张男人脸孔,他微笑的容颜,汗湿了头发。心里是骄傲而又怜惜的。
      忘记了12月紧闭的窗子哪里来的大风。那高高飘起的橘子颜色,美如幻境。
      不。没有风。没有风声。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他与她激烈的喘息。手指抚过他脸庞轮廓,然后紧紧抓住他脑后的头发。当他在她体内爆发的时刻。

      后来他在风里找到她。
      她站在楼顶边缘,随着他的惊喊回过头来。24层楼顶,呼啸的大风。
      她爬上水泥护栏,身子前倾,在冬天的狂风里摇摇欲坠。明森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刹时间被那酷寒冻僵。
      很久以后他回想起那一刻她的眼神是如此陌生。全然陌生的寒冷。
      “小叶……”他心里无法出声的喃喃呼唤。恐惧达于极处,杀死了它自身。
      他不害怕。午夜的黑暗中他看着她赤身立于楼顶边缘,头发在空中飞舞。
      那一回眸的勾留。

      我看到他的肌肤上刺着她的名字。两个字,青色颜料渗入,在心口处狰狞着像中了毒的花。
      他说:“你到底要我怎样。曼可……你让我这么疼痛。”
      凌晨归来的她妆容微微融化了。眼圈与嘴唇,红的黑的,晕染开来。看去□□而疲惫。她看着拦在门口的他,垂首无语。
      缀着水钻的蜜色丝绒旗袍被酒污了。条条干却的痕迹。
      她低着眼皮轻声说:“我们还是分开吧。”
      他忽然抱住了她。眼泪揉搓在已经皱了的旗袍上。
      “曼可,如今大家都在骂你……说你是没有廉耻的女人,东洋婊子……你知道他们说得多难听吗?曼可……!我求你……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这样下去他们会杀了你的……肯定会有人来暗杀你……”
      “曼可,我不能没有你。请你就算为了我——就算是,为了我……”

      她轻轻推开他,手指碰到他胸口的刺青。
      “不要说这种话。这世上谁是为了谁活着的,两个人,终究是两个人。我到底明白。原来我只能属于我自己。”
      她在他的怀抱中激烈地挣扎。可是语气如此淡漠。影象与声音,荒谬的错位。她抬起一双似乎透明的眼睛看着他,没有注意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双被妖冶浓艳的化妆包围着的眼睛如同两颗黑白石子。这样的冷。
      她用手盖住那刺青。
      “何苦。这么大的人了,做这种事情真的没意思。”她低声说,“文滨。别再说孩子话。谁离不了谁呢。”
      她凄然微笑。
      “都是些笑话。从来就没谁能够拥有另一个人。”
      “谁说没有……”他固执地喊,“曼可,你是我的不是吗?……是我一个人的……曼可……我发誓我永远只有你一个!”

      那些蝴蝶在我身边,他看不见。可是我知道,它们始终跟随。
      那不知来处的幻影啊它们不肯放过我。它们盘旋在我周围,支离破碎。
      汹涌的侵蚀的是遗失在哪里的记忆。明森他不能明白,我无法给他一个解释如同无法给我自己。他的痛苦是无声的责备刀刀刺在我心头。
      如果我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我并不知情他会不会相信。不。我是知道的。知道,而不由自主。仿佛一具木偶,另一处却还有一双眼睛,虚空之中,注视着一切。那种感觉……就好象有两个自己。
      那夜漂浮在空中的我看到了明森。可是站在楼顶边缘的我没有办法向他走去。我忘记了他是怎样将我抱下来。
      但我记得24层下面的午夜很美。太美,黑洞洞的气息吹吐,那诱惑要我怎样抵挡。
      我只想扑向它。大风在天空里唱歌。一首,好象很熟悉的歌。
      我忘记了。

      明森他看不见的那些蝴蝶。它们一直飞绕,直到他一步步将我抱回家中。在夜空中,在电梯里。
      在我和明森的家。它们无处不在,那些破碎的幻影啊那部胶片磨损的电影。打乱了时间,纷纷扬扬地飘洒。它们围着我跳舞,活动着的前尘,一一上演。茫茫面目的男女。我分不清,究竟谁是鬼?是他们,还是我。
      我分不清了。不该存在的到底是谁。谁被屏弃在时间之外……啊,或许那是我。
      明森不肯将我放在双人床上,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他的手臂令我窒息。我看着那张床,记起这部电影的上演似乎是从我和他结婚的那一天,忽然开启。

      我想起来了,我就是电影里的那个男人。他名叫樊文滨。
      他曾经对一个女人说:我永远只有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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