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是》浅斟慢酌

1、荒山漫游者

　　夏日的午后，干燥的山风中杂着些蒸腾的草木气息，熏得人昏昏欲睡，初九和大寿扛着长矛懒洋洋地走在山道上，执行着巡逻任务。
　　“火长，前面树底下咱歇歇吧，太阳底下走了这半天，走得人又累又困，真想打个盹——不然咱就打个盹再走？”身材矮小的大寿嘻笑着向初九道。实际上他和双喜一起巡山的时候就常这么做，不过今天的搭档是初九，他偷起懒来就有些顾忌，——初九毕竟是火长，虽然火长只是个管十个人的小头目，可以不用太当回事，可是正管自已的那一个就另当别论了，尤其初九这个人又太正经了，见不得人偷奸耍滑，大寿也只好收敛些。不过也唯其正经，平时很少苛待手下弟兄，所以大寿也并不怎么怕他。
　　果然，初九听了大寿的话笑骂道：“你小子就没有知足的时候，这样还嫌累呢？轮到操练和运矿石你还活不活啊？”
　　大寿嘿嘿陪笑。这里是地处深山的一个矿区，军士们除了要巡逻、看管矿工之外，还要进行军事训练和运送矿石，四项任务分班轮换，其中巡逻无疑是最轻松的，轮到的人可都是当作假期来享受的。初九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不会像大寿那样得寸进尺，轻松了还想更轻松。所以初九嘴上骂着大寿，脚下也开始加快步伐向树下走去。
　　这里的山很贫瘠，连树都长不太高，来到那片不大的树荫下，大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然后摸出水囊灌了一气，这才觉得舒服了，抬头看见初九仍站那里四下张望，说道：“火长，快坐下来歇歇吧，这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好看的。”
　　初九没好气道：“你当我望风景呢？我们总归是在值勤，总不好太马虎了，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被罚去做矿奴可就再没有这样好日子过了。”
　　大寿道：“能有什么事？能从里面逃出来的一年也就有那么一两个，能从外面闯进来的这两三年了也没见到一个，那能那么巧被咱碰上？”
　　初九告诫道：“还是经心点好。”他虽然不太喜欢大寿的为人，但毕竟是相处多年的伙伴，也不想他真的犯错沦为矿奴，知他是个爱偷懒耍混的人，便趁机敲打敲打。
　　初九眼见四下里并无异常，也准备坐下安心地歇歇，刚矮身坐到一半，又倏地挺直了身子，凝神向山下乱石间看去。
　　“怎么？”大寿赶忙起身，心想不会这么巧吧，顺着初九的目光望去，果见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在山下灰色的岩石间晃动，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忽视。
　　两人对视一眼，悄悄往山下摸去。
　　借着地形的掩护两人接近了目标，然而越是接近初九的心里便越是惊讶，在这里将近十年，他们抓到过逃跑的矿工，抓到过迷途的猎人，寻找矿藏的探矿者，来历不明的探子，甚至不会人语的野人，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奇怪的闯入者。
　　这个人明显不是猎人或探矿者，因为他脸上不见任何风霜；更不可能是野人，因为他比初九见过的所有贵公子都更加风流雅致（当然他见过的贵公子也有限）；这样一个人当然更不可能是细作，因为他看起来是那么磊落恬淡，犹如看破得失的智者一般，行走在乱石间都像闲庭信步一般。在初九的认知中，这样的形象只属于那些高不可攀的文人雅士。
　　问题是这里既不是大户人家的别园，也不是山青水秀的林泉，而是荒无人烟的秃山野岭。所以他就决无可能是个吟风弄月的诗人。
　　两下里相距十余步的时候，初九和大寿再也无法隐藏，不过这时也无需再藏，在这么短的距离内那人决无逃脱的可能。
　　看见两个突然冒出来的人，那人小小地吃了一惊，却随即露出欢喜的神情，可是那欢喜才刚刚显现，笑容便凝结在了脸上，僵了只一瞬，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返身便跑，初九两人怎能容他逃脱？当下一左一右向他扑了过去，那人看似文弱，跑得却不慢，饶是初九那样训练有素的军士，一时间都赶不上他，最后也是追逐了好半晌才抓住了他，令人费解的是，被抓住之后他反而平静了下来，既不挣扎，脸上也没显出惊慌之色，只是苦笑了一下便老老实实地束手就缚了。
　　初九和大寿喘着大气一边忙绑人，一边嘴里骂道：“小子够能跑的啊？”“娘的，你想累死老子啊？”
　　把人绑好之后，初九把绳子交给大寿，自己转到那人的面前问话，可是话没出口却愣住了：被反剪了双手之后，此人被迫过度地挺胸抬头，恰巧山风迎面吹来，勾勒出那人身上玲珑的曲线——此人竟是个女子！
　　这个几从自己手下逃脱的闯入者竟是个女子！她到底是什么人？因何而来？
　　在初九惊疑不定之时，大寿也很快发现了这个事实，眼睛里流露出充满猥琐的兴奋，嚷道：“我道是个小白脸呢，没想到竟是个美貌的小娘子。”白衣人听到大寿不怀好意的话音后，眼中终于显出隐隐的戒备。
　　“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你们又是何人？为何抓我？”女子直视初九反问道。
　　初九把视线移开了一下，然后才重新对上她质问的目光说：“我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你，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初九是个身份卑微的人，而面前此人无论从衣着还是气质上来看，都应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在根深蒂固的尊卑观念影响下，虽说现在处于优势地位，初九心里依然不免存有一分自卑和忌惮，所以并没有出言不逊。
　　大寿却不同，在他看来，有机会骑到别人的头上，尤其是骑到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的头上，是十分令人兴奋的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小人得志，——这也正是正经人和泼皮无赖的区别，正经人受道德规范的约束，而泼皮无赖则否。所以在初九猜测白衣女来历的时候，大寿则在考虑怎么欺负这个女人。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白衣女仍然用反问来回答问题。
　　大寿用着得意而嘲讽神情语气哼了一声道：“装什么装，你要是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你干嘛逃跑？既然被爷们抓住了，你最好乖乖说出你的底细来历，不然咱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小娘子，说说吧，你到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来找男人？”说着□□着伸过一只手来在女子的脸上摸了一把。
　　听大寿这样说，初九也不禁转念：她有没有可能是谷中某人的娘子？
　　不防白衣女一个侧踢向大寿踹去，正中□□，大寿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初九见那女子又想逃跑，忙抢上去重新制住她，口中问道：“大寿，不要紧吧？”
　　大寿嘶声道：“这个贱人，疼死我了。”
　　叫骂着在地上蜷了一会儿之后，大寿总算站了起来，他走近白衣女扬手向她脸上狠狠挥去。
　　女子仰头躲避，同时以身后的初九为支撑，飞起一脚，这次是踹在了腹部，大寿立刻又疼得弯下腰去。
　　初九恼怒于白衣女的桀骜不驯，在她踢中大寿之后，不等她站稳，便给了她一记窝心拳，白衣女闷哼一声跌在地上，但她却既不骂也不叫，只是微微躬着腰默默忍痛，片刻之后便自己撑坐起来，眼睛仍是冷冷的盯着大寿。
　　初九看着这个坚忍不屈的俘虏，心里不禁起了几分敬意，但同时也多了一分忌惮——试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高傲的细作，莫不是她另有什么来历吧？一面想着一面执着她被捆在背后的手扶她站起，这时大寿缓过劲来又要扑上来，初九喝止了他，“押她回去吧，别在惹她了。”
　　大寿不甘地叫道：“火长，这贱人是咱们抓到的细作啊，从来只有这些人挨收拾的，哪有像我这样反受个细作欺负的？这要是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死啊？”
　　初九笑道：“那我不说就是啦。”
　　大寿苦着一张脸求道：“火长，你不能让兄弟吃这种亏吧？”见初九不为所动的样子，他眼睛一转凑近初九恬脸笑道：“火长要是不忍心打女人的话，咱们就一起好好疼疼她也行啊。”
　　白衣女倏然转身，冷冷的目光刀锋般扎向大寿，刺得大寿心里一怯，冷哼道：“看你能凶到几时，老子不怕告诉你，被抓进的武胜谷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出去的，识相的话好好讨好一下咱火长，火长是个仗义的人，你要能让他高兴了，将来还能有个人护着你，不然，哼！你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大寿的话当然是吹牛，初九不过一个小小的伙长，连自己都没办法过上舒服的日子，又如何能对一个细作的命运产生影响？说到底大寿仍是想占这女子的便宜罢了。但初九却知道有些便宜是占不得的，他娘亲曾经告诉过他：占小便宜吃大亏。他也是吃过这样的亏以后，才认真记住了这个教训。
　　“行了大寿，正经话还一句都没问呢，你哪那么多废话。”转而问白衣女：“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是探矿人，进山找矿的。”
　　“你一个单身女子，找矿？”初九显然不信，大寿更是鄙夷地哼了一声，似乎嘲笑她连谎都不会撒。
　　“是的。”白衣女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有一丁点心虚的意思。
　　“那你看到我们跑什么？”
　　“因为我感觉到来者不善。”女子唇角勾出一个讥讽的笑。
　　这是事实，初九无语。审问疑犯并非初九的职责，而他也没有施虐的爱好，占女人的便宜他倒不是不想的，可是这个女人的便宜他觉得还是不占的好，免得占小便宜吃大亏，现在天色不早了，还是快点押她回去，也免得再出什么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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