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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花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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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猛然炸开一朵烟花,人群霎时间沸腾起来。
火星拖着长尾划破漆黑天空,映得殷别的眸子也跟着明明暗暗。
“了知啊……是要拜入惊崖剑君门下的。”
“惊崖剑君你知道吧?天下第一剑修!”
“为什么?我家那丫头六岁的时候梦到过!你听我说……”
殷别去了一趟闻了知的家乡。
她的说辞不假,身世不假。她的预知梦好像是冥冥之中的指引,是她天大的机缘。
他应该顺从上天的指引收她为徒。
但是殷别却在想……她该死在光瀛洞的。
她不该长着一张与她如此相似的脸。
当然,现在杀也不迟。
殷别手指微动。
温廖仰头看着他,天上烟火落了地上人满眼。
她突然弯起眼角朝他一笑。
殷别的手指突然僵硬。
在烟火彻底落幕之际,身后有人突然挤了温廖一下,她没站稳,一个趔趄往前跌去。
就在这时,殷别下意识扶住她往面前一带,用手臂替她挡开汹涌的人潮。
一团绵软的小东西贴了上来。
殷别的手指缓缓收拢,最后垂了下来。
温廖个头小,脸贴在那人腰际,连呼吸都困难,似乎是察觉到她不舒服,那双手轻轻从她腋下穿过去,把她抱了起来。
温廖惊呼一声,稳稳坐在了那人臂弯之中。
他的怀抱里萦绕着一股浅浅的松香,仔细一闻,还夹杂着一点别的什么味道。
是什么呢?好像是他不小心染上的味道,极淡。
温廖浑身僵硬坐在他臂弯中,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喊了一句,“剑君?”
温廖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他并没有问自己为何在这里,那么……
温廖又试探着喊道:“师尊。”
良久,对方突然淡淡嗯了一声。
他不想在二徒弟面前暴露他们真正的关系。
温廖立刻弄清楚了他的态度,她刚松了一口气,一扭头,却对上时归雨的眼。
温廖:“……”
她又小声喊,“师叔。”
时归雨一双眼带着些许湿意,看人的时候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执拗。
他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不满意”三个字。
被人群冲散的黎璃终于看到几人,她走过来,笑着朝两人打招呼,“大师兄,二师兄,你们怎么会在这?”
殷别稍稍抬了抬手,“买花灯。”
温廖这才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小小的狗狗花灯。
做花灯的人手艺不错,那只小狗做得活灵活现,吐着小小的舌头。
黎璃微微一笑,“师兄花灯在哪里买的?小了方才正说着也要挑一盏呢。”
温廖感觉一道深深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小了。
殷别默默在心里念出这两个字,最后淡淡开口,“我带你们去。”
“师尊……”温廖声如蚊蚋。
“要自己走?”一道清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温廖点头。
下一秒,她整个人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
殷别像是扔一个皮球一样撒了手。
幸好温廖身形柔软,在落地那一瞬半蹲缓冲了一下,才没扭到脚。
她脸色一黑。
黎璃责备地看了殷别一眼,俯身问她,“小了没扭到脚吧?”
时归雨也朝她看过来。
温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子一轻,整个人再度腾空。
时归雨将她抱在怀中,“你不抱我抱。”
温廖:“……”
时归雨身上沾染着常年散不开的药味。
闻到这清苦的药味,温廖那点吐槽欲也就散得干干净净了。
她本来怜惜二徒弟体弱多病,不想让他抱,又想起他十分好面子,怕自己闹着要下来拂了他的面子,只好作罢。
殷别只淡淡看了二人一眼。
黎璃微笑道,“走吧。”
于是一行人一同前往卖花灯的地方。
殷别应当是掐了规避诀,人群纷纷下意识避开他们,竟硬生生在拥挤的人潮中走出闲庭信步的感觉。
他今天未束鹤冠,手里提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狗狗花灯走在前方,宽大的衣袖时不时拂打在花灯上,那只花灯便也忽明忽暗。
温廖知道那是给谁买的。
那好像是他们师徒多年唯一一次一起逛花灯节。
彼时殷别还是个不苟言笑的小仙君,扎着高高的马尾,抱着一把银剑沉默不语跟在她身后。
温廖兢兢业业遵守着“沉烟真君”的人设,半张轻纱覆面,一双美目顾盼生辉,身材妖娆火辣,就这么大剌剌走在人群中,引得路人回头惊叹。
直到为了看她的人将道路都堵住,殷别才涨红了脸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难为情地喊,“师尊……”
温廖难得见自己这整天只会板着一张脸的大徒弟露出那么丰富的情绪,扭过头嘲笑他,“是看你师尊,又不是看你,你害羞什么呀。”
殷别只觉得怎会有那么迟钝的人,她倒是戴了遮面的轻纱,但,但他什么也没戴啊!
那些看她的目光哪怕只有一半落在自己身上,都让他难堪到极点。
他被人用嘲讽奚落的目光看过,也被嫌弃憎恨的目光看过,偏偏从没有人这样……用丝毫不掩欣赏爱慕的目光来看他。
温廖盯着他发红的耳尖,突然意识到什么,“诶,是我错了,徒弟你生得那么好看,他们应该是在看……”
殷别脸上烧得更厉害,他半是尴尬半是羞恼打断她:“师尊!”
温廖低头,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你低头藏在我身后,师尊用袖子给你挡一挡,怎么样?”
殷别愕然抬头,对上一双晶亮的眼。
藏着笑,藏着跃跃欲试,殷别只觉得……漫天星河在那一瞬黯然失色。
温廖见小徒弟呆呆看着她,像是被她的提议吓到了,只好收敛了玩笑的心思,“好啦,我逗……”
衣袖突然被人扯住。
他只敢拽着一点点,但似乎是用了太大的力气,骨节都微微泛白。
温廖的眼瞬间弯成了月牙。
温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
她在断月崖栽下了许多琼浆树,琼浆夏开花,冬结果,也不知她白日做了什么,染了一身琼浆花的味道。
殷别虽然拽着她的袖子,却始终谨记为人弟子的规矩,不敢离她太近。
于是她袖间那微甜的香气也若有若无。
为何琼浆花开在枝头,便不是这个味道?
他突然生出一点贪恋之心,想要凑近闻一闻。
温廖在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子前挑得起兴,并未注意到他。
殷别眼睫微颤,不动声色挨近她,轻嗅那点微甜。
花灯错落而放,深浅不一的暖光洒落她满身,她轻轻一眨眼,睫毛上的光倏然滑落。
便在他心口轻轻灼了一下。
直到一个路人捂嘴笑道,“这小少年长得那么好看,姐姐想必也是国色天香!”
殷别脸色突然一白,他握着银剑,冷冷看了那人一眼。
偏偏温廖似乎没听见,还在慢悠悠地挑花灯。
殷别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使了力气抓住她的手便要走。
温廖慌乱之间扔下两块灵石,跟着他走了几步,“诶?你要去哪?”
待到无人处,殷别才黑着脸说,“师尊出来够久了,该回去了。”
温廖不开心极了,甩开他的手,“哪有徒弟管师尊的!”
殷别抱着剑背过脸不说话。
温廖本想数落他,却看见小少年扎得高高的马尾不知何时蹭歪了一点,整个人看上去……
就像方才慌乱间拿走的这只小狗花灯一样。
温廖噗嗤一声笑出来。
殷别肩膀轻轻一抖。
不料头顶突然被人揉了一把,随即那个玩闹心甚重的师尊突然往他怀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喏,谢谢徒弟陪我出来逛,这个送你啦。”
他低头,是一只可怜巴巴的狗狗花灯。
温廖一晃神间,一行人便已经到了卖花灯的小摊子前。
人间也已过百年,花灯的形状也越来越丰富,小老虎小兔子,鲤鱼抱月、猴子挂树,应有尽有。
那摊主见殷别折回来,又看见被时归雨抱在怀里的温廖,脸上笑意都深了许多,“客官又回来给侄女挑花灯了?”
温廖的几个徒弟同时看了他一眼。
摊主纳闷,在几人之间打量了一圈,陪笑道,“哟,原来是您闺女!”
闺女。
很好,你完了。
温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殷别的表情,那摊主便自知失言,连忙改口,“给妹妹挑花灯呀!小妹妹,快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灯?”
满摊子的花灯,映得摊主鼻尖渗出的汗格外明显。
温廖是真的害怕黑化的大徒弟下一秒就杀了面前这人,连忙随手捡了几只花灯,“我要这几个。”
摊主哆嗦着手指给她包起来。
温廖突然注意到摊子的角落还有一只狗狗花灯,和殷别手里的那只如出一辙。
她顿了顿,指着那只花灯,“摊主,我还要那个。”
一场花灯游以有些尴尬的局面结束。
回到清遥宗的时候,温廖往黎璃手里塞了一只小兔子的花灯,又给了时归雨一只鲤鱼抱月的花灯。
她乖巧地跟他们道别。
时归雨站在矮桥上,手里提着她送的鲤鱼抱月花灯,面色恹恹盯着她,似乎还有话想说。
黎璃却先开了口,“天色已晚,小了快回去吧。”
温廖总觉得二徒弟今晚看起来不太对劲,但殷别已经走到了一片泠竹林前,看样子似乎等着她。
她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点点头,“师叔再见!”
温廖深呼吸了好几口,揉了揉发僵的脸,这才哒哒哒跑到殷别面前,才从芥子囊中掏出那只狗狗花灯递给殷别,摆出十足讨好的笑,“这只花灯送给……剑君。”
她又小心翼翼说,“我一时口快,当着其他两位真君的面叫了您师尊,但您放心……”
殷别定定看着她。
温廖细声细气说,“我绝不敢高攀剑君,日后有机会我会去解释的。”
月光的清辉之下,温廖看到他的睫毛很快颤抖了一下。
有萤火在两人身边飞舞。
殷别没接,温廖只能举着那只憨态可掬的狗狗花灯。
直到她的手都微微发酸,殷别突然开口了,“为什么要送我花灯。”
她酝酿了一下,表现出一个女童应有的模样,笑得天真烂漫,“刚好跟您手里的凑一对。”
殷别注视她的双眸黑沉一片,看不清眼底情绪。
片刻之后,他伸手接过那只狗狗花灯,“谢谢。”
温廖这次才是真正弯唇笑了。
她离去那年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的生辰。
第一次给他送生辰礼物是一只随手抓来的狗狗花灯,没想到再次重逢,还会是一只狗狗花灯。
如今碍于身份,温廖还是不能亲口对他说一句,“生辰快乐”。
于是温廖吸了一口气,低着头说,“剑君要一直快快乐乐。”
温廖朝他行了一礼,“了知告退。”
她转身便朝着清门洞府跑去。
殷别手中握着那盏摇摇晃晃的狗狗花灯,望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融入漫漫长夜之中。
风拂过泠竹林,越发衬得那人清寒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