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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姥姥 ...

  •   李执锐开着电动三轮车驶进了校园。

      车子停在操场一角的小屋前。她下了车,打开车后门,从里面依次搬下来六个箱子。箱子很沉。这样的箱子她今天已经搬了二十多个,电动三轮车来回跑了五趟,从早上到下午。

      现在是九月份,夏天的余热还没有消退,午后一点,正是阳光最毒的时候。李执锐出了一身的汗,黑色背心上都是被汗水浸湿的痕迹。她掀起衣服下摆去擦脸上的汗,又叉腰歇了会儿,就一鼓作气把六箱货品搬进小屋,全拆了取出东西来摆到货架上。

      货架已经摆得满满当当,剩下最后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电风扇。插上电按下开关,屋子里响起“呼——”的声音,最低档的风迎面吹过来,李执锐长出一口气,拉开椅子正对着风扇坐下,又扯开背心领口用力兜风。

      不服老不行。

      她认识一位大姐,几年前和她说:“再过几年哟,等到了夏天,可真没法儿过。不出汗倒还好,一出汗,我就得靠爽身粉过日子了!”大姐说的时候笑呵呵的,她就以为是玩笑话,可前几天见面时候却得知,她现在真的过上了隔三差五擦爽身粉的日子。没办法,新陈代谢不行了,汗毛也不给力,汗都窝在皮肤上,时间久了就像盐腌肉,火辣辣地疼。

      李执锐还没到有汗排不出去的地步,但她倒是真觉得自己的新陈代谢有向下的趋势,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喝凉水都长肉”。这话要是年轻人说,可能是不想运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点心理安慰,也可能是无病呻吟,埋怨自己还没瘦成闪电呢体重就被身体代谢自动调节恢复了,但真正到了她这个年纪,才知道长肥肉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儿。明明运动量没有减少,脂肪消耗却慢了,想要提升运动量,身体零件又不听使唤。

      这种体质的下降不算明显,但李执锐常年监控身体指标,很容易发现。远了不说,只说几个月前,她还没退休,每天绕着公园走一圈,只觉得心情舒畅,可一退休,没有那口气顶着了,人一松懈下来,立刻就觉身上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今天这才搬了点东西,就闷得要喘不上气。

      没多久,李执锐把风扇关了。热劲儿还没完全缓过来,但也差不多了,她打算抓紧时间眯一会儿,下午正式开张。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有“啪啪”的声响,她看向旁边的篮球场——已经有学生在打篮球了。

      学校的午休比较长,给学生留出了午睡时间,但有的学生,为了打篮球宁可不睡觉,顶着大太阳就开始上篮。

      李执锐看了会儿,乐了。

      这些人的技术很一般。她心道:和我孙女比可差远了。

      更不如我。

      李执锐抱着抱枕,懒洋洋地看他们打篮球。他们,没有女生。多数女生默认自己不擅长打篮球,自然也不喜欢打篮球。但李执锐喜欢打篮球。她那个年代,响应国家号召,为了强身健体、保家卫国,学校很重视体育,成立了篮球队,那时候的女生也没有想当然地觉得自己做不到,纷纷踊跃参与。她也是其中一员。

      这算是她的校园生活中难得的一点光彩。

      她的校园生活并不美好。上学那阵,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她在学校里受人排挤,不管是什么好事都没她的份儿,久而久之,她对学习就没有热情,不知不觉起了辍学的念头。现在实行义务教育,小学没读完还有人专门做思想工作,但那时候辍学再简单不过,书包一撂,这辈子也就这样儿了。不少孩子因为要帮家里干活儿,早早就不念书了,上山拾草,下地种苗。她耳濡目染,就觉得不读书也没什么大不了,扔了书包就跑去放羊。结果,她娘把她从羊群里薅出来,一边揍她一边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硬是把她拉回学校,逼她读完了高中。

      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幸运的两件事之一。

      但这样幸运的事情对今天的孩子们来说,像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当然。所有孩子都有享受义务教育的权利,其中九成能够升入高中,差的不过是学校的教育质量。像她所在的这所高中,本科升学率百分之九十九,能考进来的,无不是初中时代的佼佼者。

      ——可这篮球打得实在不咋地!

      李执锐痛心疾首,眼不见为净。

      上课时间眼看要到了,打篮球的学生终于停下动作,抱着球不紧不慢地走向操场,还有些学生从校门处姗姗走来,稀稀拉拉凑成队伍,汇聚到草坪上。

      李执锐入驻高中校园小卖部后,有幸观摩的第一节课是体育课。

      铃声停下时,体育老师吹着口哨跨立在队伍前,学生们懒洋洋地左蹭一下右挪一下,再打个呵欠,终于站成四排。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

      学生们随着老师的口令开始动作,别说脚下的小碎步,大步都只象征性地迈一次,动作慢得像乌龟,还没调整完毕,老师的下一个口令又跟来了,学生们又慢吞吞地往回调整,还有那么几个学生早已看穿一切,从最开始就没动弹过,闭着眼睛捕捉离去不久的睡意。

      体育老师早已和学生达成和解,自顾自继续她的口令:“人与人间隔两臂,散开。”

      接下去的热身活动,所有人都把四肢揉成面条,柔弱无骨地晃荡着、晃荡着……晃荡结束,在体育老师一声“集合”中飞快站好,学生们一个激灵,眼神清明起来,在体育老师发出下一个口令前,不约而同地说:“老师,今天别跑了吧!”

      声音前所未有的响,生怕老师听不到似的。

      体育老师稍稍沉默,立刻有学生见缝插针:“您看这么热的天儿,还是大过晌的,顶着这大太阳!还跑啊?那可就要中暑了!”

      “嗯。天热,早跑完早解散。”体育老师善解人意道:“老规矩,绕操场跑一圈。”

      顿时哀声一片。但哀完了还是要跑。几十个学生拖着沉重的步伐跑圈,两只脚像长在地上一样,死活抬不起来。

      李执锐的小店就在操场旁边,学生跑圈时刚好从店前面经过,精神面貌一目了然。

      在想象中,这本该是令她感慨万千的场景。可惜,那句事先准备好的“到底是年轻人啊”在嗓子眼转了半天,没吐出来。

      她摇摇头,戴上眼镜,从旁边抽出本书来看。

      操场上,跑完一圈的学生终于解散,纷纷想起途中看见的小卖部,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买雪糕、买冷饮,为李执锐贡献了不少人民币,然后按照体育课惯例,其中一部分冲向足球场、篮球场,更多的学生涌进凉快的食堂。

      教学楼也凉快,但是没几个人乐意进。倒是有人从里面出来,往操场这边走。本来是冲篮球场去的,但看到突然开张的小卖部,他路线一折,向这边儿走过来。

      刚开学时,操场边就多了个活动小屋,学生们纷纷猜测它的用途,有人期盼它是个报刊亭,这样她们就可以足不出校地购买杂志。但是昨天,各项设备就绪,一切尘埃落定——这是家小卖部。虽然离预期有些落差,但能在午后就近买到一根雪糕,也极大地满足了学生的心理需求。短短二十分钟,李执锐和多数上体育课的学生都打了照面,只是她们匆匆地来匆匆地走,留下的只有人民币。

      李执锐不得不暂时打消与这些年轻人交流的念头,当男孩在冰柜里寻找雪糕时,她只从金边镜框边缘瞥了眼,便低下头,拈起页角,翻开新的一页。

      接着,听到男孩惊喜的声音:“小王子!”

      午后的阳光最是炽烈,照得人懒懒散散,提不起劲头来。可这声音却满怀欢欣,像冰淇淋似的,激灵一下,荡开了闷热的空气。

      李执锐抬起头,正巧男孩拿起雪糕问她:“这雪糕多少钱?”

      同样的话,今天下午李执锐听过十几次。这是最轻快的一声。

      “两块钱。”她说。

      “这么便宜。”男孩睁圆了眼睛,又抿唇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坚定地说:“我要一根‘小王子’。”

      可李执锐没有准备收款码。她不理解。她明明和孙女确认过,学校禁止学生带手机。

      男孩意识到什么,说:“我没带现金。”

      “要不……”他纠结地看着手中的“小王子”雪糕,问:“阿姨,你会用微信收款吗?”

      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向李执锐,不等她开口,他又补充:“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很简单的,学会之后就可以直接微信收款了。”

      话音落地,他走进小屋想要提供帮助,目光真诚,笑容甜美——像偷手机的贼。

      “不用,”李执锐把手机揣进口袋,说:“我请你吃吧。”

      男孩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她说真的,点头:“好啊。”他大大方方说:“谢谢阿姨。”

      李执锐表情拧巴了一下,肃着面孔说:“叫我姥姥。”

      先前她坐在那儿,穿着背心大裤衩,怎么看都是个亲切的老太太,可现在挂起脸来,立刻有了长辈的模样。

      但男孩不怕她,张口便顶:“我姥姥年纪比你大。”

      李执锐坚持:“我孙女和你差不多大。”

      别人叫她什么,她本来是无所谓的。但如果让这小子喊自己阿姨,那他岂不是平白比她的乖孙女大了一辈?这绝对不行!

      男孩蒙了一下,迷惑道:“那也该叫奶奶吧?哪有管别人叫姥姥的?你又不是我姥姥。”

      李执锐耐心解释:“我孙女——就是外孙女——叫我姥姥,你和她差不多大,当然跟着她叫。我又没有孙子。”

      “哦。”男孩明白了,也没太在意,撕开雪糕皮儿咬了一口,冰凌凌的雪糕让他的声音也跟着清爽起来:“姥~姥。”说着,忍不住“噗嗤”一声,似乎这是件有趣的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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