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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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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夜晚,月光照不进吴家小小的院落,夏风吹不开愁云惨淡,墙角潮湿的青苔,屋檐剥落的木漆,院落里安静得能听到老太太闷闷的咳嗽声,一声一声,让推门进来的吴衡秋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床边,自上次中风后,老太太卧床已久,屋子里就添了许多的腐朽气,吴衡秋屏住呼吸适应了一会儿,那一床薄被耷拉到了地上,老太太伏在床边,手抵在唇边,发出闷闷的咳嗽声,吴衡秋忙扶起老太太:“伺候的人呢?微儿呢?”
老太太嗓子干涩,说话声音也是粗粝:“我哪里是那种要人时时伺候的人,微儿这些日子看着都心情不好,你做大哥的,去关心下吧,我问,她只会是说没事儿。
上次的病就如同抽丝一般,一寸寸一缕缕将老太太的精气神都抽走了,她显见的瘦了下去,手腕处的骨骼膈人,血管紧紧绷在灰白的皮肤上,好像轻轻一戳就会破掉一般,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身后传来芳草的声音:“老爷。”
吴衡秋冷道:“老太大自己在屋里咳得震天,你们干什么去了,要你们何用?”
芳草扑通跪下,诚性诚恐,还未张嘴,老太太已经拍着吴衡秋的胳膊说:“行了,谁没个三急呢?”转头对着芳草说,“去给我端碗水吧!”芳草从地上爬起来,低眉顺眼去了,
吴衡秋在老太太身后放了个大迎枕,那枕头原是石青色的,这会儿不光有些毛边,还有些发白,吴衡秋无意识地捏着那枕头沿儿愣怔,老太太见了,一把声音衰老沧桑:“我是半截入土的人了,那里有那么多讲究。”
吴衡秋欺身推开了窗,语带埋怨:“娘也忒纵着这些下人了……”
老太太摇摇头,拦住了他的话头:“什么下人不下人,我是苦日子过惯了的人,现在已经是顶顶好的了,你不必操心我,给皇上当好差,就是咱家祖上冒青烟了。对了,你,你去看看微儿去,这几天了,她也不常过来,我拖着这副不中用的身子,你快去看看她去。”说着就将吴衡秋往外推。
吴衡秋也有日子没见吴微了,一个人若是存心了不见人,怎么都能把自己藏起来。
后院的二楼,细细的烛光摇曳,远远可见一个女子的影子投射在床边,她垂着头,就这那点烛光在做女工,尽管舅舅一家早就回了老家,可是吴微却也懒得搬下来,带着吴怡依旧凑合住着,她不爱出屋子,连带着怡姐儿也鲜少出去了。
吴衡秋沿着咯吱咯吱的楼梯爬上二楼,轻轻敲门:“微儿,睡了吗?”
蹬蹬的脚步声,一听就是怡姐儿,小孩子脚步岁,脚下也使劲儿,吴衡秋一向冷峻的脸上也浮现出浅浅的笑,门开了,他蹲下身子,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抱了个满怀。
怡姐儿甜甜叫道:“爹——”
怡姐儿性格并不似吴家人内敛含蓄,反倒是十足的热情外放,她钻进吴衡秋怀里,凑在吴衡秋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无外乎就是抱怨吴衡秋不来看她,家里小了,她许久没去找小伙伴儿玩了之类的话,末了还眨巴着眼睛,拽着吴衡秋的手指头摇晃:“爹,叫我去和弟弟一道在外院读书吧,我整天在这绣楼里窝着,太无聊了。”
没等吴衡秋说话,窗边坐着低头绣花的吴微凉凉开口道:“女孩子学那么许多做什么?”
怡姐儿已经是有自己想法的小大人了,她反驳道:“庄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想和弟弟一同读书,多知道点儿道理,姑姑怎么就要拦着呢?偏偏要整日里窝在这屋子里绣花就是好的了?”
吴微冷笑道:“学了做什么,去招惹男人不成?咱们这种人家,女儿再好,再出众,不也是没人……”她话说的已经相当离谱了,吴衡秋喝到:“吴微,当着孩子的面,你说些什么呢?”吴衡秋素来刻板严肃,这般高声怒喝,将怡姐儿吓得一哆嗦,吴微却只是掀起眼皮来,并不是十分惧怕的样子。
吴微将手中的针线一丢,叫了丫鬟进来把怡姐儿领出去,她的面色并不好看,小小年纪,已经是愁云满面了,她对着吴衡秋道:“你猜,我那日在程品斋看到了谁?”
吴衡秋压着怒气,坐在桌子另一侧,问道:“谁?”
“呵——”吴微冷笑一声,“咱么家原来的夫人,杨家的大姑娘杨锦姝。”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吴衡秋的心一颤,手指不由得蜷缩起来,指甲用力抠着手心,吴微觑着他的脸色,动作,接着道:“她径自就去了后院,和程品斋的伙计、掌柜的不知道有多熟,跟那程文在后院待了好大一会儿,又去独一处吃酒,这就是大家闺秀吗?和离之人,和未婚男子勾勾搭搭,成何体统?”
“你成何体统?”吴衡秋怒喝道,“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你竟然还向着她,若不是她,娘不会瘫在床上,若不是她,咱们不用从大房子里搬出来,若不是她,我,现在就是程文的妻子,程家的四少夫人!”吴微尖叫道,“我看着他们,他们有说有笑,她拿着程文给她编的花环,笑得那叫一个灿烂,一定是她,蓄意勾搭这程文,才叫程家不向咱家提亲了!”
吴衡秋肃然站起身来,一拍桌子:“一派胡言,我看你脑子是失心疯了!”
“你也被她勾去了魂魄,她险些弄得咱家家破人亡,你还向着她!”吴微脸色通红,也站了起来,和吴衡秋针锋相对。
啪的一声,吴衡秋抡圆了胳膊,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该好好清醒清醒!”
一个手印印在吴微脸上,吴微梗着脖子,笑道:“好哇,你很好,吴衡秋。”她疯魔一般,抄起桌上的茶杯就朝着吴衡秋砸过去,那杯子砸在吴衡秋的额角,血留下来,一滴一滴,流过吴衡秋的眼睛,视野内一片血红,吴衡秋反倒平静下来,他平静地,甚至带着笑道:“若不是你当初伸手,怎么会有现在的一切,你在怪她,你说我向着她,我告诉你,我就是向着她,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后悔,你在怪她?我,一直,没有一刻不再怪你,你为什么要伸手?”
他绕过桌子,额角的血模糊了他半边脸,他如同一个嗜血的魔鬼,一步一步,向吴微走来,吴微下意识后退,他吐气成音:“我之前一直怪我自己,太相信你,太不相信她,我现在觉得,就该怪你,你如果不伸手,就没那么多事儿了。”他甚至伸出了手,推了吴微一把,将吴微推到墙上去,“再胡说八道,你就跟齐常平一样,从哪里来,滚哪里去。”他头也不回出了门。
后院门口,丫鬟带着吴怡玩儿,吴衡秋冷着一张脸上去抱起吴怡就走,丫鬟抬头看到吴衡秋满脸是血,吓得尖叫,吴衡秋并未理睬,只是将吴怡的脸朝着自己的肩膀后压去。他抱着吴怡去了前院,让吴怡和吴恪作伴,亲自拿了锁,又折返回去,将后院的门锁上了。
锁上门之前,他看见站在绣楼前的吴微,吴微木着一张脸看他,他脸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显出几分狰狞来,他也愣着一张脸看她。
到底是谁疯了,又到底谁是讨债鬼,谁又说得清,谁又是清白身?
京城依然是夏日景象,西北的夜还带着些许的轻寒。
杨云义怀里揣着两封薄薄的信,此时的他,不是什么大将军,也没有什么特权,只是一个和许许多多兵士挤在一起取暖的普通士兵,也许他的年龄大了些,也许他的经历传奇了些,但是这些都不是要紧事了。
一封信是鱼娘所写,信中所说不过是她上门去找了杨夫人,却被丢了出来,抱怨他不告而别,自己辗转多方才能送一封信出来,然后话锋一转,就是哭诉自己没有了银两过活。
另一封信是杨家送来的,看那字迹应该是大儿媳所书,心中细细说了家里一切都好,孩子们都好,大人也好,锦姝鬼机灵,想弄个幼儿园等等,再有就是叮嘱杨云义:“父亲万万照顾好身体,年事已高,保重自己,切莫逞强。”
边境的月亮似乎更大一些,杨云义反复摩挲了第一封信,心中苦涩,鱼娘为何跟了自己,他自然知道,可总以为这么多年,总该有些真心来,谁成想,到这个份儿上,鱼娘想的依旧是自己没有钱花用了。而他和悦尔,这辈子早已走到了尽头,从他分神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些年,看似是他在折磨她,可是现在想想,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封信间连她自己如何都未曾提及,只是笼统说一句:“大人都很好,父亲莫要记挂。”
就着月光,杨云义惊喜地发现脚下开了一朵粉白的格桑花,他不由想起,情好的时候,也是在这边疆,约莫也是这个季节,他在家书中,夹了一朵粉白的格桑花。
锦书难托,莫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