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壳龟的微笑》季风林

2、无壳龟的微笑

　　1
　　我走在城市的街上，从内而外感受到一种空虚。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能深刻地体会到这点。无论是从那些对我视若无睹的行人，还是从空中传来的冰冷的吐息。那不是风，是另一个人的吐息。一个真正的人。我知道祂是谁。或者说我知道祂和我的关系是怎样的。祂创造了这个世界，正从这个世界之外注视着我，一言不发地。
　　我得想办法让祂说话。我想。
　　直到我掉下了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我才想好该怎么打破祂那得意洋洋的静默。
　　“这太老套了！”
　　我尖声喊道，我听到声音在下水道里传播，而我的嗓子却窒塞而黏腻，真奇怪，但我依旧厉声吼叫，企图把一切清晰地传送到祂的耳膜。
　　“这就像你喜欢的那本讲什么骑士团长的书！一样的！无聊！”
　　我仍在下坠着，黑暗没有止境。但我并不恐慌，只是在宁静中等待着，聆听祂的反应，祂的气息产生的变化。
　　“没错！说的就是你！”我用语气准确地传达了我的恨意，“主人公突然掉下一个漆黑的下水道什么的……非常老套的情节！不，生硬！你永远不可能靠它成为一个好的作家！”
　　说到这里，我闭上了嘴巴。因为我突然感到有什么变了。也许是光线，也许是气息，我说不上来。但我终于知道，我成功了。
　　“别想和我争吵。”祂的声音传来，像是巨鼓在我耳边敲响。充满了得意，自满，以及邪恶，故作深沉的卖弄，令人憎恶。
　　“你的谩骂只不过在暴露自己的愚蠢，我不会因此受到一点儿伤害，”祂说，“说到底，你真正好好地看过你身处的世界吗？——不用急着回答。你现在回答的一定不是你和我满意的答案。我很清楚。”
　　“我不清楚。”我挖苦道。
　　同时，我也在心里嘲笑祂。祂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聪明。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谩骂。谩骂只是一种最好的手段。而且，我已经成功了。祂无法阻止。祂已经拿我无能为力。
　　“好好看吧，等你真正看懂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再和我交谈。你会搞明白的，尤其是你为什么是个失败者这件事。”
　　“那只不过是——”
　　“被你塑造的——”
　　“呆板的人物形象！”
　　我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就被纯白的光刺伤了眼睛。
　　我大概是出了下水道。什么坚硬的东西朝我头上逼近，还有更多的光线，声音。

　　2
　　我双手抱住脑袋，不出所料地被砸了一下头顶的手背，然后是上背部，臀部，脸。然后我就听到了古怪的声音。歌声。
　　“笑一笑，就过去了……”
　　这句话就像经历了千人大合唱一般回荡在我的脑海。一种古怪的调子，带着强烈的节奏感。吟唱者们都在我眼前。
　　他们——我想还是用它们，因为它们那样恐怕不足以被称为人的样子——更像一群能直立行走的没有龟壳的龟——它们咧开了一张园艺剪刀那么大的嘴巴，一边笑，一边唱，一边走着。密密麻麻一片。我也在其中，只是逆流地走着，因此我看得清它们每一个人的样子。
　　除了大嘴巴和一样的行动外，它们其实各不相同。通常都有手有脚，一个光溜溜的硕大的脑袋，圆形的、眼窝深陷的大眼睛，还有浑身的伤口。我说它们各不相同，也就是这些伤口的位置和形状。
　　有的在脖子上，结了痂，有的在胸口上，还留着血。但是也没有谁去包扎。有新鲜伤口的话，只是拿手捂着。看起来很不卫生。
　　“这都是什么？”我冲那虚假得一丝云都没有的天空喊道，“你的世界真恶心！”
　　但从此之后，无论我说什么，祂都没有再回答了。连风也微弱得让我怀疑祂也许暂时离开了，去料理祂那可怜的欲望，三急之类。
　　于是，我只能开始探索眼下的世界。祂说得没错，我不得不看这个世界——那是因为我只不过是个被他操控、摆弄的可怜的木偶！祂想要我去哪里，我就只能去哪里！真是可悲。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一旦祂不理我，我只能和这些虚伪可怖的无壳龟打交道。
　　我面朝它们，开始纳闷那些伤口是哪里来的，同时很害怕撞到它们……那些恶心的化脓的皮肤。
　　于是我只好调转了头，和它们一起往一个方向走。它们的后脑勺和背部也都有大大小小的流着血的口子，前面都不包扎，这些伤更是没有谁管了。
　　我正前方就是一道长长的口子。事实上，我已经开始思考，要是后面的无壳龟愿意，完全是可以帮前面的包扎起来的。这样伤会好的快一些——这就是作为真正的人的智慧。那个蠢人大概永远也想不到在祂的世界里让无壳龟们这样合作——虽然我也并没有看到哪里有能用来包扎的药品。
　　当然，关键还是，它们究竟怎么弄出这些伤口的？
　　我走了一阵，没过多久，前面开始传来骚动。它们走动的速度都变慢了。道路变得拥挤。有两头无壳龟在厮打。也许是因为他们撞到了——周围的无壳龟都尽量避开来——绕开他们走。因此出现了交通拥堵。这样我就知道，我一直避免撞到别的无壳龟是对的。
　　等我走近观看时，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作为人，而不是无壳龟，我不该有那种庆幸的想法。
　　它们厮打造成的伤口血淋淋的，让我没法无视。没有谁去劝架，或者帮它们包扎。其中一个怪物受的伤很重，没过多久就倒在地上，大概正在无声无息地死去。在我看来，那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这时我已经被推挤着走出一段距离了。但我频频回头张望那头无壳龟的尸体。它们只是绕开它走，简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没有无壳龟打算去解决问题，包括那个刚刚杀了自己同类的家伙。
　　我感到心寒，厌恶，但是同时也不得不更加小心。后面即使发生了更多这样的场景，我只能视而不见，尽量避免惹上灾祸。我是绝对不会出头的。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会打破某种规则。其它无壳龟们都默认的某种规则。一旦有人意欲打破，它们一定会群起而攻之。而且，不排除它们中的很多也是像我这么想的。不怎样的选择，但是很显然，至少这样可以活着。即使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中，我也要活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腿和脑袋都变得僵直起来。为了活下去，我尽可能地关注自己，避免和其它无壳龟走得太近。恐怕这也是它们虽然拥挤但绝不靠近彼此的原因。
　　靠得近，就容易产生冲撞。不如离得远一点。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法想。
　　这是一个漫长、无聊、恶心、还有点恐怖的世界。我只需要等待。等待那个人回来，发现我在这里一无所获，然后失望地把我送走。
　　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这个世界根本不会有结束——当然，我需要的也不是结束。只是转机。

　　3
　　我很幸运，转机很快就来了。
　　某个时候，我望着一头新的无壳龟。那是一头从天而降的无壳龟，它面对着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它盯着我，就像看着什么奇怪的种族。
　　我才忽然想起，在它眼中，我和那些无壳龟的行为模式已经一模一样，为了安全，为了避免冲突。我有幸还没遇到任何冲撞，因此身上暂时还没有伤口。但仅此而已。也有一些无壳龟看起来和我一样毫发无损。我们都是幸运的。
　　我以为这个新的无壳龟会跟最初的我一样，选择跟我们一起走。朝一个方向，观察发生了什么，然后逐渐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谁知道，它直接给了我一拳。
　　傻叉。我想。
　　“你们在干什么呢？”它瞪着倒在地上的我，“你没事儿吧？起来和我说说话！”
　　这话倒是值得考虑。可惜，此刻我却只感到虚弱和乏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走一般。也许是我的血。
　　没想到，这蠢东西没死，我先要死了。
　　“笑一笑，就行了……”我听到我自己唱了一句。
　　我表面上这么唱着，甚至学着其它无壳龟，下意识地咧开了一点嘴角。但我发现我的心里实际上十分悲伤，因为我已经丧失了说别的话的能力了。从我受伤的一开始，就彻底丧失了。
　　它的眼神逐渐扭曲起来，也不再说话了。就像在谴责我让它成为了一个残忍的凶手。
　　接着，下一拳锤了上来。
　　我没在意别的，只看见它碰到了另一头无壳龟，然后它们厮打在了一起。那头无壳龟是凶猛的，而且不知治疗，也许它不会死。但是已经无关紧要了。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说到底，有什么是不无关紧要的呢？
　　我的脑海里只在想一件事。
　　祂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还是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象？
　　这是虚假的吗？还是说……这就是我的命运？

　　4
　　我是作为一个崭新的人醒来的。
　　据说我本不该醒来的，连我的病床的下一个空位都有人排好了队。这下反而造成了麻烦。比如说，很快，位置就转换了。我在太平间的位置给了在我后面排队的人，现在本该是他或她的病床却还给了我。本来打算过来大吵一架的他或她的家属也放弃了。
　　这让我很庆幸，因为现在的我没有心情和人争吵——或者把谁身上的肉扒下来，留几块双方都愈合不了的血洞。
　　当然，这是一个谬论，但是正像我所认为自己真实遇见的世界那样，这样的谬论就是发生了。也许还会频频发生。我讨厌这样的事情，但是也毫无办法。毕竟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就要遵守每个人都遵守的规则。遵守这样的规则，大多数情况下会活得安全，舒适，不会受伤，可以笑一笑。虽然讨厌，但我需要它。这就是我的命运。
　　而且，总比活在那种世界好。因为我想清楚了，我最讨厌的还是被人操控。而不是别的。
　　当然，我还是感觉到有风。那该死的人就坐在这世界外头微笑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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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于2020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