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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秘密 ...

  •   (一)
      九八年,四月。春。
      校园的几株玉兰花竞相开放,亭亭如雪。
      每个途经的人都忍不住伫足观望一会儿。
      校长和年级主任也时有在树下徘徊,口中念念有词:“今年清华北大有望了。”
      这话传到学生口中,纷纷模仿。历史老师受过迫害瞎论神鬼也就算了,没想到校长和年级主任也这么迷信。可见,这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我在黑板的左下角位置画了一个有篮球那么大的数字——81,数字的左上角写了“离高考还有:”,右下角写了个“天”字。这数字,每天刺激着我们每一个人。大家开始很清楚一个现实——80多天后,我们即将海角天涯。因而开始珍惜彼此最后的岁月。我一边想着尽快离开学校这座烦人的牢笼,又一边生出些许不舍,心中很矛盾。
      课间操后,朱晓惠从外面跑进来,她站在讲台上,手捂胸口学着电影《泰坦尼克号》女主角的语气,一脸深情绝望、气若游丝地叫着:“Oh!Jack.come back!”。
      张海峰跑进来,悄悄从后面抱起她就装作一脸绝决的样子一边往讲台下跳,一边深情地说:“You jump ,I jump.”惹来所有人大笑。
      “好消息!好消息!”江川从外面跑进来大喊,打断了张海峰的表演。
      “什么好消息?你娃儿得绝症了?”商陆在最后一排问。大家又是一阵乱笑。
      “你娃儿才得绝症了!”江川反击。
      “什么好消息?快点说!”孟雪飞很是急迫。
      “明天晚上,有演唱会!就在我们学校!”江川兴奋地说完,大家开始欢呼。
      “什么演唱会?刘德华来还是郭富城来?”商陆又问。
      “你倒是想得美,刘德华的演唱会,你有钱看嘛!”江川说完不再不理商陆,接着说他得到的消息:“是个叫‘心声泪痕’的歌舞团。今天在镇上的礼堂演,我们学校人太多,礼堂装不下,学校就请他们来校里面表演。”
      “噢!——”大家纷纷欢呼,又开始锤桌子敲板凳以示庆贺。
      第二天一早,校园就贴了歌舞团的海报,然后教务处的人开始组织职工画各班座位区域。这让我们更加兴奋,兴奋什么,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反正就是兴奋。
      晚上六点,广播里通知各年级各班带上自己的凳子去操场按次序坐好,等演唱会开始。瞬间,校园里所有的学生都涌了出来,热闹非凡。
      “你要不要去看?等下演唱会一开唱,也会很吵,你做不了题的。”我问杨柳。
      “你先去吧,我等会儿再去。”他回答,还写着他的题。
      “柳依依,你快点!”朱晓惠催我,我便不再管杨柳,跟她一起搬着自己凳子出去了。
      还好,学校给高三学生优待,我们年级的学生都在前面,离舞台还不算太远,这让我们很满意。
      六点半左右的样子,台上便开始表演。原来所谓‘心声泪痕’歌舞团,是一个经过劳教之后的人组成的一个表演团体。表演者都长得好看,表演得也挺好的。虽然多数是带教育性质的节目内容,比如少不了迟志强的《铁窗泪》这样的歌曲,但大家还是看得很开心。
      (二)
      “让开让开!”台上舞蹈快要表演结束时,我们班人堆里有人小声说。
      “你就坐这里不行啊!”马缨丹小声说。
      “不行!我就要坐前面。”是杨柳的声音。我回头看,他已抱着凳子站到我面前,在昏暗的光线里傻笑:“终于找到你了,我找了半天。”
      “快点坐下,挡住我了!”夏天捡了个石子儿扔他。我赶紧拉他和他的凳子,让他坐下。
      “杨柳依依,你俩非得坐到一起,把我当电灯泡是吧?”坐我旁边的朱晓惠说。
      “别生气,他又不挤你。”我安慰朱晓惠。
      “你既然知道是电灯泡,还不滚一边儿去。”杨柳说,我差点被自己口水给呛到。
      “她胡说,你也跟着她胡说!”我向杨柳道。
      “我不是顺着她的话说嘛。”杨柳说。
      “哎哟!我是电灯泡,我滚。”朱晓惠生气,准备要挪位子。我又拉她:“唉呀,你也是,乌漆嘛黑的,你要往哪里去。”
      “朱晓惠,我陪你当电灯泡。”孟雪飞把凳子搬过来,挨着朱晓惠坐下。
      “你几个再不闭嘴,老子送你们一杯水!”夏天在后面恼火地小声喊,手里扬着他的水杯,台上唱的是他喜欢的歌。我们几个赶紧住了嘴继续看表演。
      演唱会最后在一曲Beyond的《海阔天空》中落幕。完了之后,孟雪飞说要拿笔记本去给演员签名,说也算追一回星了。我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们跑,也签回了一个名。回到教室打开一看,本子上写了句“祝学业有成!”然后签了个名,签名完全看不懂,字也真的丑得很,我很失望。
      “早知道,还不如你给我写一个呢!”我对杨柳说。
      杨柳看了一眼我要来的签名,大笑。然后问我:“你要写什么,我给你写。”
      “真的给我写?”我只关注这个。
      “可以。”杨柳说。
      “那你给我抄首诗,我很喜欢的!”我的失望马上被兴奋代替。
      “帮我抄这个!还有这个!”我从桌子里拿出席慕容的诗集,指着上面的两首诗说。一首是《悲歌》,一首是《送别》。
      “好。”杨柳接过诗集,拿起我的日记本就写。
      “写好点。”我交待。
      “知道了。啰嗦!”杨柳边写边抱怨,我便趴在旁边看他写。
      “你不要看这种伤感的诗,容易跟着伤感。”杨柳写完的时候说。
      “你看了会伤感吗?”我问。
      “会。”杨柳说。
      “伤感什么,给我。”我不理会杨柳,要把本子收起来。
      “我看看。”杨柳抓住本子不放。
      “不行。”我说。
      “你原来都给我看。”杨柳装出委屈的样子。
      “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我说着一把将日记本扯过来。
      杨柳没有坚持,只是看着我将日记本收到桌子里说:“哦,现在有秘密了。”
      (三)
      没错,现在我的日记本有秘密了。因为现在的日记里,几乎天天有写与他相关的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不能让他看见。
      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怕就是在一个很多人的操场上,我也能准确无误地一眼看到他,决无失误。为此,我苦恼过一阵子,但最终也没有想出能让我不这样的办法,便顺其自然了。
      但是,我不能让杨柳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黄梅和商陆真的在谈恋爱了,桌子都搬到了一起。商陆成天搞些浪漫的小东西,把黄梅哄得开心得很。夏天时不时给他来点恶作剧,成了班里的乐事。商陆本来成绩中等,为了讨好黄梅,总是一个劲儿想办法和她讨论习题,这样一来他的成绩反而好了。为此,他高兴得要命,还故意在夏天面前显摆,这让夏天更气。我常常想起教导主任在全校大会上扬言要在学校内外的所有大树和隐秘的角落里安装探照灯来阻止学生们早恋的事情。他当时说的那个咬牙切齿啊!
      又少了一个玩伴。日子却越过越快。前面黑板上左下角的倒计时,在不知不觉中已变成60。我常常看着这个数字发呆。有时候杨柳会和我一样发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很担心他这样会让他的成绩再次跨掉,他发呆的时候,我便会打断他,他就会继续写作业。
      可是,慢慢地,我有些害怕再看他的眼睛。虽然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聊天。但有时候聊着聊着,我俩都会发呆,我看他,他看我,都没话。然后,他眼睛里有些东西,会让我心慌,会让我选择逃避他的眼神。我们之间的交流,正在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而我们都在克制,但有时候情不自禁。
      我洗了头发,他会抓我头发闻,说好香。放弃奋发以后,我的头发又留成长发了。以前,他偶尔也会这样抓我头发来闻,但说完就放手。
      现在他却抓住不放,看着我的头发看呆,直到我把自己头发从他手中拉走。
      体育课他去玩篮球,外套脱了就要我给他拿着。我说放双杠上就好了,一会儿完了去穿。他却不干,非要我拿着才行。我说要不给人带回教室,他却固执地说:“除非你给我拿回去。”
      实验课明明老师分的实验合作人员,我和他不是一组,他非要把人家给撵走,只跟我一组。我说我都不会那些东西,你不是累么。他却说:“你只要给我打下手就行。”
      我的日记本,他时不时拿过去要帮我在上面抄诗。也不问我抄哪首,直接在我桌里翻了《散文诗》选一段就抄。直到有一天,有人路过时不小心撞了我的桌子一下,桌上的书掉了下去。我和他都去捡,结果他的手抓到了我的手,我赶紧要缩回来,他却不松手。
      我看他,他眼睛里的东西,让我想逃。而心脏,似要蹦出来一般,跳得厉害。
      “松手。”我低声说,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敢看他眼睛。
      “不松。”他说,抓住我的手死死不放。那种属于身体的温热,正从他的手上传到我的手上,传遍我的全身,滚烫而热烈,火烧一样。
      “那你要怎样?”我假装镇定地问,声音仍然有些发抖,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像他们一样!”杨柳说。我听他说“他们”,顺他眼光看到了黄梅和商陆,他们正在讨论习题,瞬间明白了。但是,我不是黄梅,他不是商陆。我们的距离像海一样大,不会有结果的。没有结果的事,我不想尝试,即便心里痛亦是如此。我装作不明白地说:“我不会做题,跟你讨论不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杨柳说,还是不放手,抓得更紧了。
      他的手,像一团火烤着我。
      “那好。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没毕业,我也不会考虑这样的事情。”我冷冷地说。
      杨柳看我,我直视他。我心里纵然巨浪翻涌,惊涛拍岸,在脸上,也是平静的,冷冷的。
      半晌,他松开了手,缓缓捡起地上的书,放我桌上。然后,看着黑板上的倒计时,不再说话。
      我心如刀绞,感觉快要窒息了。
      我锤锤胸口,喝了一大口水。在杨柳身边,我如坐针毡。这一次,我不能顺着他的心意了,即使心里向着他的。他和我的未来,如此虚幻飘渺,不切实际。
      我,逃课了。
      (四)
      青水溪边,我看着溪水里的鸭子在啄浮萍。
      杨柳,你不要难过,我们的宿命如此。在高三最后一期这么关键的时间里,你怎能出一丝差错?否则,毁的就是一生。我的学业已毁,你的不能。我已走上不归路,你不能。
      远方那个石拱桥,还在那。杨柳树,还在那。柳枝的新芽已完全长出来,葱翠的柳条随风摇摆,还拂在水上。一群燕子,在栽满秧苗的田间飞来飞去,很是欢畅。
      我将头埋在膝间,泪水涮涮不停。
      为什么我变成这个鬼样子?为什么什么都不学,成绩差成这样?为什么我要和杨柳做那么久的同桌?为什么我要来到这个学校?……我问了自己很多个为什么,唯一的答案就是我放弃学习,才会像现在这般无法答应杨柳任何事情,才会像现在这般违心说话。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无力改变了。现在已经是高三下学期,还有两个月就高考,我要如何去做?我能如何去做?真是万般无结,没有任何办法啊!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默默地哭了又哭,却了无头绪。除了恨自己,还是恨自己。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仓央嘉措这句诗,写得真好。
      “不要哭了,回去吧!”突然杨柳的声音响起,我一回头,他就站在我后面,不知来了多久。我看时间,已经放学了。我没有应他,看向对岸的秧田发呆。
      “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杨柳又说。
      就算当什么都没说,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两个心里想的事,都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回去吧。我先走了。”说完,他果然转身走了,留给我一个背影。看他离去的样子,我想到两个月后,他真的就走了。不觉悲从中来,又哭一场。因为放学了,也有其他一些学生跑向青水溪边,听到声音,我赶紧抹了眼泪,起身往校门口走。
      一群初中班的女学生,尖叫嘻笑地打闹着,从我身边跑过,把空中飞翔的燕子都吓得拐了弯。
      (五)
      晚自习,回到教室的我,有些有气无力,趴在桌上睡觉。
      “老大,我们去买东西吃。”课间的时候,朱晓惠跑过来叫我。
      “不去。”我头也不抬,继续睡。
      “买花生牛轧!快点。我从张海峰那抢了5块钱!”朱晓惠兴奋地说。
      那段时间,我们班很流行买花生牛轧糖吃。
      “不去。你自己买了一个人吃吧。”我还是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
      “她怎么啦?买糖都不去。”朱晓惠问杨柳。
      “可能不舒服吧。”杨柳说。
      “可能不舒服?你都不知道?”朱晓惠怪他,杨柳被问得语塞。在他们眼中,我知道杨柳的所有事情,杨柳也知道我的所有事情。天经地义一般。
      “我没有不舒服,就是想睡一下。你去买吧,我真不去。”我终于还是抬起头来。
      “柳依依,你怎么啦!脸色这么差!不会是你的小心脏又痛了吧?!”朱晓惠看到我的脸大叫。可能我头发也睡乱了,把她吓到。
      “你真的不舒服了?心脏又痛了?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杨柳听得朱晓惠叫,赶紧丢了习题,抓住我手臂,看着我的脸色着急地问。
      “你现在知道担心了?刚才在干什么?!”朱晓惠叫起来就开始骂杨柳。
      我知道上次晕倒的事把他们都吓坏了,赶紧解释:“我真的没有不舒服,没有痛。你们不要紧张。”
      “柳依依,你真的没事吗?”韩云实和孟雪飞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
      “如果真的痛,不要忍着,一定要去医院!上次医生说了,你的病平时没事,弄不好要出大事!”孟雪飞也紧张起来,毕竟她上次亲眼见我晕倒,可能余悸还在。
      “到底有没有痛?你不要骗我们!”杨柳真的着急了,晃着我手臂问。
      “你不要晃她嘛!”孟雪飞喊,杨柳立即住了手。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你们真的不要紧张。我就是觉得有点累,想睡觉而已。不会出什么大事的!放心!”我看着杨柳着急的眼睛,真的有些心痛了。此痛非彼痛。
      “杨柳,你不用着急。我真的没生病。”但说完,我却想要哭,我拼命忍住。
      杨柳见此便说:“那好吧。你要不回宿舍去睡,我帮你请假。”
      看来他真是多虑了,我经常逃课,又何需请假。
      “我送你回宿舍。”孟雪飞扶着我道。
      “不用了。谢谢你,孟雪飞。我自己回去吧。”我实在也是待不下去了,不想再说话。见我要收桌上的东西,杨柳说:“你走吧,我帮你收,我帮你锁。”
      我看他一眼,停下收东西的手,然后对孟雪飞他们说:“我回去了。”
      他们几个散了。杨柳见他们走后,又道:“你要是痛,一定要跟我讲。”
      “好。”我看着他就想哭,转身走了。
      冲到教室外,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边走边抹泪。
      回到宿舍,我脸也没洗,蒙头就睡。
      杨柳,是我的软肋,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在他面前,那么无力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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