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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咏怀 ...

  •   苏简煜与肖珩赶在除夕之前重归于好,原本是值得庆祝的,但除夕夜恰好是头七,因此苏简煜当天早早地将苏靖垣送去了国公府,拜托郡主看顾,随后折回王府开始为入宫守夜做准备。除去服饰穿戴有特别讲究以外,苏简煜还打算随身储备一些干粮。
      先皇在正治十九年于琅国交战后曾下明旨,称琅国外患未除,为防国丧期间琅国趁虚而入,丧礼不可循旧制办理,其中最大的不同便是效仿襄公“子墨衰絰”之举,要求宗亲和朝臣均着墨色孝服前来吊唁。礼部在此后制定了相应的制式,由内廷司负责裁制。
      守夜虽然事大,然而仅限于先帝最为亲近的一批人,如此算来无外乎身为嫡妻的章太后和三五位宠妃,以及诸位皇子和家眷。皇子中只有苏简煜和苏简焜是嫡出,所以今夜是需要全程陪同太后守灵的,其余皇子明面上是无福,说句不中听反而倒是逃过一遭。苏简煜打算借此机会,带着肖珩在和太后与苏简焜夫妇再打个照面,以便日后正式引见。
      “殿下,我当真要陪你去吗?”肖珩正试穿内廷司为苏简煜裁制的孝服,“如此肃穆之场合,我去恐怕不合适吧?”
      “我从前就答应过你,待时机成熟便将你引见给母后和皇兄。”苏简煜穿戴完毕,正在挑选搭配的饰品,“你可是紧张了,不敢去?”
      “倒也非是不敢,我只怕如此贸然会闹得你与太后和东宫之间不愉快。”肖珩站在菱花镜前侧过身,“他二人也知晓你是断袖之事吗?”
      “自然是不知,所以才要循序渐进不是。”苏简煜从抽屉中取出一个木匣,“今日便由你代替成蹊侍奉在侧,母后和皇兄若是不问,我也不打算挑明。”
      肖珩闻言小幅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收束腰带不再说话。苏简煜取出的木匣里放置的皆是他从市井上购得的饰品,做工虽然精细但是材质普通,很适合今天这般场合。苏简煜择了一串细小的白玉珠,为肖珩挑了一块纹饰朴素的青玉佩。
      肖珩在接过饰物时略微犹豫,欲言又止,但他见苏简煜并未注意,便没有开口。
      二人简单用过早膳以后便直接往宫里赶去,昨夜大抵是又下过雪,因此苏简煜特意让车夫放缓行进,只见沿途已无往日过年时的热闹气氛,街边门户大多关得很是严实,以至于苏简煜的马车行于路上显得颇有些突兀扎眼。
      “我想起来七八岁那会儿,皇祖母崩逝也是这般情形。”苏简煜一手托腮,“整个宫里都死气沉沉的,说句话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肖珩温声道:“所谓逝者为大,诸番布置也是以表哀思。”
      “不过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戏码罢了,”苏简煜半阖着眼,“先皇与皇祖母生前不算亲近,半个月才到寿安宫去探望一回,可是人没了他还是得做出一副仁孝的样子来。”
      “殿下这话是暗指东宫还是——”肖珩略作停顿,指了指苏简煜。
      “皆有吧。”苏简煜往肖珩处挪了挪,侧头枕在肖珩肩上,“皇兄与章譞表兄一副德行,眼里只有诗赋书画,无心政事,从前没有少挨的先皇的斥责。那年他以死相逼,先皇这才最终打消了强行矫正他的念头,转而将期许寄托于我身上。”
      肖珩抬手轻抚苏简煜侧脸,问道:“所以殿下多少有所怨怼吧?”
      “政事一直都是我的兴味,我倒并未因此心生不满。”苏简煜轻声细语道,“我与先皇的疏远,前因后果你也都知道。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过如此了。他不过是做出了一个父亲最寻常的反应而已,我的人生并非任何人的过错。”
      “你现在倒是温顺乖巧得很,”肖珩忍不住笑道,“那日正阳门前的模样却着实像极了罗刹鬼,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那一瞬间仿佛都不认识你了。”
      “再翻旧账可就讨人嫌了啊肖六。”苏简煜的语气却完全不是嫌弃,“今日仔细看着我,我眼窝子浅,一会儿见着先皇怕是还会掉眼泪。”
      ——
      先皇梓宫暂奉于安元殿,此刻应该正由大师们诵经祈福。苏简煜和肖珩先前往坤平宫见章太后,她亦是一身墨色装扮,搭配以东珠相衬,端庄之余显出几分憔悴。坤平宫正殿内原先色彩各异的鎏金器物都已被撤下,改换上青玉物件,以彰哀思。
      因着诸皇子都会到场,苏简煜倒是见到了数个已有多年未曾谋面的兄弟——庶出皇子及冠以后都会被下派至地方,通常无诏不得回京,留驻帝京是嫡子的特权。从这一层考量来看,苏简烨已经算是相当得宠了。
      苏简煜不咸不淡地与几个抵京不久的庶出兄弟分别寒暄,又与苏简烨点头示意。肖珩跟在一旁有些不自在,他很难无视周遭投来的好奇目光。苏简煜在此期间不露声色地向肖珩点点头,安慰他不必紧张。
      “儿子恭请母后懿安。”苏简煜在章太后的御座前跪地行礼,又略微侧身转向苏简焜夫妇,“恭请皇兄万安、皇嫂妆安。”
      肖珩拘谨地随着苏简煜行礼,他不协调的肢体动作反倒是引来了苏简焜的注意。
      “你是——肖六吧?”苏简焜在苏简煜落座以后侧头询问道,“你怎么来了?”
      “成蹊带着垣儿去大姐姐府上了,”苏简煜很是自然地接过珊瑚姑姑奉上的茶,“我便临时要他来替成蹊,算来也是麻烦他了。”
      “六弟与肖千户倒甚是亲密,”邹氏浅笑道,“先前秋狝时便见你们同出同进。”
      “太子妃说笑了,”肖珩行了一礼,调整气息回答道,“卑职不过是幸得殿下垂爱罢了,不敢僭越。”
      “哀家只记得你去年射杀黑熊甚是勇武,”太后打量着肖珩,心中琢磨着苏简煜带他前来的用意,“竟也是个会说话的。恭王既将你领在跟前侍奉,你就不必拘束。”
      “是。”肖珩微微躬身应答,却看到苏简煜眼角带笑地瞥了他一眼。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全禄领着中枢重臣进了坤平宫。按照礼制,朝臣会在殿外参拜太后与新君,随后再一同前往安元殿吊唁先帝。汪荃作为中书卿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因此他也站在朝臣的最前列。华亭侯领着武将立于和文官相对的另一侧,但他的位置稍稍比汪荃靠后些许。
      待礼毕后,文武官员便识趣地朝退后分立,为宗亲留出稍后行走需要的空间。章太后随即在珊瑚姑姑的搀扶下起身,率先朝殿外小步走去。苏简焜夫妇紧随其后,再后便是苏简煜领着肖珩。其余皇子按照长幼顺序排列,为首的便是苏简烨夫妇。队伍的最后端便是文武官员,外侧是内廷司的宫人。
      坤平宫去往安元殿的距离算不上长,但步行大抵也需要两盏茶。长街之上每隔十数步便会有一宫人着墨色孝服,垂首捧灯而立,远远望去竟是看不到尽头,只有汇聚成一点的烛火光亮。若是往年,宫人所站位置应当悬挂着成片的灯笼。
      苏简煜没有同肖珩在行进之中做太多交流,毕竟此刻人多眼杂,若是被旁人看到他与随行侍从过分亲密,恐怕会给肖珩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位育寺的僧侣们早已候在安元门处等待吊唁队伍的到来,为首的大师见到章太后便上前作揖行礼。大殿内充斥着香火的气味和僧侣诵经的声音,正治帝的梓宫就停放在最尽头的位置,那是一口用上好楠木打造的棺材,并以鎏金方式绘以龙纹、祥云和菊花等。
      “就在那里面啊——”苏简煜在跪地时自言自语道,“父皇。”
      跪在苏简煜侧后方的肖珩听到了这声叹息,他谨慎地瞥了一眼苏简煜,只见后者眼尾闪烁。好在殿内光线昏暗,肖珩又借着袍服的宽袖,偷偷从后面握住了苏简煜的手。苏简煜象征性地予以了回应,但并未说话。
      法事在大师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众人一次次地跪地、起身、击掌和磕头,周围的僧侣依旧是念念有词,只是这些晦涩难懂的经文当真能够使亡者安息吗?苏简煜不确信佛家所说的往生极乐、六道轮回是否存在,他只知道自己与正治帝复杂的父子情分都在先帝崩逝的那个午后一同被埋葬了。
      整场法事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最终在大师搀扶章太后起身之下宣告结束,随后先皇梓宫将被转移到偏殿停放,先由方才跪于殿外的众臣进行参拜,待晚膳之后便会由诸皇子轮流守夜。苏简煜作为嫡子,值守的时间被安排在苏简焜夫妇之后。
      章太后考虑到安颐公主年幼,今日便未允她参加法事。待梓宫安放过后,太后便先行折回坤平宫,与安颐一道用膳去了。苏简焜打算邀请苏简煜去东宫用膳,但被苏简煜以自己需要午睡多有不便为由婉拒,随后便带着肖珩往皇子所去了。
      “自我及冠至今便未再来过此地了,”苏简煜环视屋内朴素的陈设,“算来竟也有八年了,当真是白驹过隙,往事难追。”
      肖珩为苏简煜解下大氅,问道:“这里的摆设还与殿下当年起居时一致吗?”
      “按例来说在有新的皇子居住以前是不会改动的,”苏简煜走到炭盆边,伸出双手烤火取暖,“唯一还未及冠的烽儿住在西跨院,不过多年过去我也记不清了,应当还是旧时的模样。”
      “烽儿?”肖珩也凑上来烤火,“又是何人?”
      “是我最小的弟弟,皇十子苏简烽,正治十六年由才人王氏所生。”苏简煜顺势靠在肖珩身上,“方才举办法事时跪在最靠近殿门口的那个稚嫩少年便是他了。”
      “以前从未听你提起过,”肖珩一手环住苏简煜,“不甚亲近?”
      苏简煜笑道:“他是庶子,又比我年幼将近十岁,如何亲近?”
      肖珩拖长声调,道:“我也是庶子呢。”
      “这如何能一样?”苏简煜轻掐一把肖珩的手臂,“话说回来你紧绷了整个上午,同我一起睡会儿罢,晚上还有得要忙活。”
      ——
      苏简煜和肖珩不紧不慢地用过晚膳,等到戌时将近便动身往安元殿赶去。临出门时还听到从西跨院里传出苏简烽的读书声,引得苏简煜连连夸赞,说苏靖垣若能有自己小叔一半上进便好了。肖珩劝说苏简煜不必对苏靖垣如此严苛,左右他只是亲王世子。
      虽说已过了冬至,然而太阳落山依旧很早,长街上若不是有明灯点缀,恐怕此时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夜空中的云层不算太厚,但今晚月光并不明亮,只能看到远方的天空中有极其微弱的光辉,周遭的一切静谧又压抑。
      苏简煜与肖珩步入安元殿偏殿时,苏简焜夫妇尚未离开,二人正围坐火盆边私语。
      “见过皇兄、皇嫂。”苏简煜轻声问候,肖珩则行了个礼。
      “六弟啊,”苏简焜转过身来,面带憔悴,“你们来得倒是早。”
      “皇嫂身子弱,我便想着早些来替你们。”苏简煜走向火盆边,丢了一把元宝,“皇兄带着皇嫂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不碍事,”苏简焜笑笑,转向邹慧道,“我有几句话要同六弟说。”
      邹慧闻言点点头,当即起身披上大氅离开。肖珩想起苏简煜清晨时的嘱咐,担心地站立原地,直到苏简煜回首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这才识趣地退了出去。
      苏简焜盯着肖珩的背影,说:“你二人当真是亲密。”
      “皇兄?”
      “你不必申辩,”苏简焜回头看向苏简煜,“他看你的眼神藏不住。”
      “父皇灵前就不说这些了罢,”苏简煜略微不好意思,“他不爱听。”
      “父皇啊,在里头呢。”苏简焜怔怔地注视着棺椁,“这便是人死后的归处啊,天子也好庶民也罢,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是啊,”苏简煜眨了眨眼,“再过三五年更是化为白骨,什么都不会剩下。”
      “六弟这就想岔了,”苏简焜起身走到梓宫旁,伸手轻抚,“父皇会一直在活我们的记忆里。高兴的,难过的,愤怒的,只要我们记得他,他就还在。”
      “皇兄——”苏简煜忽然哽咽,“别说了。”
      “我呀,方才想到那一年,我与父皇在养性殿大闹了一场。”苏简焜仰着头,“你还记得吗?他撕了我画的好几幅王右丞仿作,说我身为储君却不务正业。我当时也着实是气急了,抄起剪刀抵着自己的脖颈,威胁父皇说这就死给他看。”
      苏简煜喃喃道:“我记得。”
      “那是我头一回见到父皇露出那样的神情,”苏简焜粗糙地抹了眼角,“那一天后我获得了自由,却把你推进了牢笼。现在想来,我也大约是太过自私了些,忤逆父皇还牵连了你。只是若再给我一次选择,我或许还是会那般倔强。”
      “父皇还是偏宠你的。”苏简煜浅笑着走到苏简焜身侧,“你也不必自责,祸兮福之所倚,父子之间不过是互相亏欠罢了,我一直相信事到如今便是最好的安排。说来也是奇怪,我原先是怨怼过父皇的,可今天跪在那儿心中却只剩下空白。”
      “我亦如此,可你比我好命,至少父皇去时你在他身边。”苏简焜叹了口气,“你说下辈子,我们还能与先帝做父子吗?”
      苏简煜反问道:“皇兄想吗?”
      “你想我便想,”苏简焜狡黠地瞥了苏简煜一眼,他的眼眶分明已泛红,“可不能只有我一个人。”
      “知道了。”两行清泪从苏简煜的双眼中无声滴落,“我想便是了。”
      苏简煜语毕,苏简焜并未接话。兄弟二人沉默地对视片刻,末了,苏简焜上前拍拍苏简煜的肩头,又重重地给了他一个拥抱,这才缓步转身离去。
      “更闲人静一声声,道不如归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简焜和简煜,现在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啦。
    ——
    注:
    “子墨衰絰”出自《左传·秦晋崤之战》。
    “我的人生并非任何人的过错”出自《鸣鸟不飞:乌云密布》片尾矢代的独白。
    “更闲人静一声声,道不如归去”出自赵鼎《贺圣朝·道中闻子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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