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照君》桂川健煜

10、钦差

　　肖珩接下来两日茶饭不思的，书也读不进去，隔天晚上睡梦中，梦到与一个背影神似苏简煜之人一同行路，但那人走得急，自己追不上。他也不懂这梦是何意义。
　　苏简煜倒是没什么时间去思考这事，因为第二天下午，苏简烨就带着副将玄武到他府上来了。苏简烨大步流星走进拾遗斋的时候，苏简煜正在作画，见苏简烨进来，即刻就搁了画笔，从桌案后绕出来。
　　苏简烨身形挺拔健硕，穿的是收袖束腰的袍服，下着军靴；五官棱角分明，一双剑眉更显得英气逼人。因着常年在外督军，苏简烨被晒成了小麦色。
　　“小六！”苏简烨见着苏简煜甚是高兴，一把抱住苏简煜。
　　苏简煜对苏简烨这样的热情倒也习惯，从小他这个长兄便是最疼他的。苏简焜周岁的时候就被封为太子，所以苏简煜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他与苏简焜之间更多的是君臣而非兄弟。但苏简烨就不同了，他是没了生母收在皇后殿内的，不像苏简焜那般尊贵，他又最为年长，格外会照顾人些，一来二去的苏简煜便与他亲厚起来。
　　小的时候，苏简煜总是大哥长大哥短地跟在苏简烨身后打转，章皇后也不介意。
　　“皇长兄还似从前一般。”苏简煜轻抚着苏简烨的后背，笑道。
　　“那是自然，”苏简烨松开手，“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六。”
　　苏简煜愣了愣，总觉得这话听着微妙。
　　“想什么呢？”苏简烨把手伸到苏简煜眼前，打了个响指。
　　“无事，”苏简煜莞尔一笑，“在想兄长可有带什么给我。”
　　“我怎的会忘记？”苏简烨笑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两个油纸包裹。
　　苏简烨走得匆忙，但他还是抽出时间到汉阳城南最好的茶铺里，买了两盒洛神花茶带给苏简煜，他知道自己这个六弟最是爱品茶。
　　“皇长兄有心了。”苏简煜接过茶包，重新绕回书桌后坐下。苏简烨也坐了下来。
　　“说说吧，什么事这么急着要见我。”
　　苏简煜将河西侵地一事的始末尽数告诉了苏简烨，不过个中的谋算和利害他没有挑明。苏简烨的心思没有苏简煜多，有些关系他不知道，或许之后前去做事反而会方便些。
　　“这群畜生——”苏简烨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为兄能做什么？”
　　“这次仓促叫皇长兄回京，便是为这事。”苏简煜重新拿起画笔，继续作画道，“我与陛下已经商定，命你为钦差去河西道督办军务，你便顺着军粮和田地这根藤，把这些世家统统摸出来。我会叫张泽浩配合你，你只管放心去做就好。”
　　“好。”苏简烨郑重地点点头。
　　苏简煜又问起荣王妃身子调理得如何，苏简烨提及王妃，面露喜色，答道都好。苏简烨的正妻秋梦芝，是已致仕的骁骑营副都统秋尚忠的幼女。苏简烨最初在骁骑营行走，秋尚忠是他半个师傅，一来二去的也就认识了秋梦芝，二人情投意合，由正治帝亲自赐的婚，当年在帝京城内也算是佳话。
　　只是成婚六年有余，苏简烨眼下已有两个庶子一个庶女，秋氏却一直没有动静。太医说是秋氏体质特别，不易受孕。苏简烨表面上说着不急，内心还是迫切地希望二人能有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这些年一直都叫太医精心调理着，可似乎收效不大。
　　“还是留心着些，”苏简煜忧心地道，“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需要什么食材，你尽管同尚食局开口，我会和母后说。”
　　“那兄长先谢过你了。”
　　兄弟二人又白话了好一会儿，说的尽是苏简烨今年在汉阳的所见所闻。大约晚膳前，苏简烨打算进宫一趟，叫苏简煜给劝了下来，说是此事机密，现下要让最少的人知道他回京的消息。苏简烨觉得苏简煜在理，便应了下来。最后，连回荣王府都是趁着夜色走的。
　　苏简烨走后，苏简煜却是有些恍惚，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意识地将苏简烨同肖珩作比较。
　　自从兄弟二人见面机会减少以后，苏简烨每次回京复命，见到苏简煜都会热切地将他抱住以示想念。苏简煜从来没觉得这样兄弟间的拥抱有什么不妥。
　　可是肖珩不一样。
　　苏简煜倚靠在床榻上，房间里点了几盏油灯，他不喜欢卧房太过明亮。六月下旬，晚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许凉意，苏简煜缓缓起身打算将窗关上。院子里传来几声蝉鸣，水缸里栽种的荷花已有几株冒了尖儿。苏简煜无聊地趴在窗口，望着那几朵含苞的荷花。
　　苏简烨的拥抱是热烈的，但只是兄长对幼弟的关怀。肖珩的拥抱是小心的，却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在意。
　　——
　　苏简煜在今日散朝以后悄悄告诉正治帝，苏简烨已经抵京。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苏简煜反对由中书省拟旨，而是改为正治帝亲笔。从帝京出发，以苏简烨的脚程来算，大约五日就能抵达河西。苏简烨回京以前按着苏简煜的嘱咐，并未向汉阳府的军政官员提及自己回京的缘由——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到了以后才知道的。苏简煜算准了日子，打算叫苏简烨先出发，而后再送出圣旨，大约会比苏简烨晚一日到达河西。
　　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则是杜绝河西世家能够提前获得消息，二则可以给苏简烨留出时间暗中探查一下侵地之事。
　　苏简烨定在亥时以后出发，这个时间城内宵禁，除去巡防营和持通行腰牌的人以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出现。苏简煜的马车到达城西的弘义门时，苏简烨和玄武已经骑马候在那里了。为了掩人耳目，几个人都穿上了带兜帽的斗篷。
　　“皇长兄此去，见机行事，万望小心。”
　　“知道了，”苏简烨嬉笑着道，“我什么时候出错过。”
　　因着苏简烨的副将也在场，苏简煜便不再多言，又嘱咐苏简烨照料好秋氏。
　　“行了，愈发唠叨了。”苏简烨抽动缰绳，“倒是小六你，什么时候讨个王妃啊？”
　　“不急，”苏简煜镇定地道，“待垣儿大些，再说不迟。”
　　“你心中有数即可——”苏简烨边说着，已经策马奔跑起来，“走了！”
　　苏简煜望着苏简烨和玄武飞驰离开，留下一阵有力急促的马蹄声。苏简煜努力地使自己保持平静，即使他知道，他的第一场胜利正在到来的路上。
　　回府的路上，苏简煜的马车差点撞到一个骑马赶夜路的人，定睛一看竟是罗晖。自赐宴之后，苏简煜就未再见过他，罗晖品级低，远远够不上去养性殿议事。罗晖与两月前相比似乎憔悴了些，许是案牍劳累所致。
　　苏简煜探出半个身子，道：“这么晚了，主事这是要出城去？”
　　罗晖下马行了礼，道：“回殿下，下官要去趟姑苏。”
　　“如此着急，”苏简煜挑着帘子，“可是军务相关？”
　　罗晖有些迟疑，没有答话。
　　苏简煜顿觉自己失言，如果真的是军务，他是不便染指的，罗晖也没有义务向他汇报。当下便对罗晖道：“主事赶路小心，本王就不留你了。”
　　“多谢殿下关怀。”说罢，罗晖便策马往城东的体仁门去了。
　　——
　　在等候苏简烨传信回京的几天里，苏简煜一直在思考如何处理户部尚书柳钰。侵地一事，户部即使有所疏漏，大错却不在柳钰，想借此事就将他革职查办未免不大现实。然而户部掌田地、赋税和度支等要务，拿下户部对苏简煜来说十分重要。
　　柳钰胆子小，但靠着一个特别的能力混到这个官位，当中很大的原因，是他能够满足正治帝出游和大兴土木两个嗜好。从正治十五年开始，皇帝已前后出巡过五次，按照惯例，皇帝巡幸地方往往都是住在当地府衙或者某位世家府中，但正治帝有四次都是提前要求工部兴建行宫。工部得了令就要向户部要钱，柳钰当时任度支郎中，竟不想有些门道，每每都能凑齐一笔款拨付给工部，这样的钱袋子自然得正治帝青睐。正治二十七年，前任户部尚书卒于任上，升任户部侍郎尚未满一年的柳钰便代行尚书职权，未及三月便补了缺。
　　苏简煜始终没有想明白，柳钰到底是有何能耐，能够东拼西凑地把款项拿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疏漏了什么，但他暗中查过户部十年来的公账，却并未发现错漏——至少他没看出来。苏简煜觉得应该要尽快寻得一个会看账本的人。
　　临近七月，天气也愈发燥热，苏简煜坐在拾遗斋正堂里，右手扇着象牙折扇，左手搁在梨花木书桌上，随意地翻看《齐民要术》中讲述园林建筑的部分——他最近打算翻修王府花园。苏成蹊从外头走进来，对苏简煜道：
　　“殿下，肖公子来了，是——？”
　　苏简煜合起折扇，下意识地端正了一下发冠，才道：“请他进来吧。”
　　苏成蹊退了出去，片刻后肖珩便步履轻快地出现在了苏简煜眼前。苏简煜免了肖珩行礼，让他直接坐下即可。
　　“六公子今日可还是为《秋水篇》而来？”
　　“殿下明鉴，”肖珩将手中的《庄子》翻开，“学生对濠梁之辩颇为不解。”
　　苏简煜笑笑，他猜到了肖珩或许就是为这篇所困扰。
　　“哪里不懂，你且说来听听。”
　　“学生以为，庄子前后立论不一，有诡辩之嫌。然重读数遍，又说不清到底如何不一。”
　　“这个不难，”苏简煜玩弄着折扇，“惠施言‘安知鱼之乐’，此话原就有些歧义，要说庄周诡辩也并非全无道理，就看你是何立场了。庄周先以‘知鱼乐’反驳惠施，又遭惠施反驳后，再以如何知鱼之乐作答，故才有诡辩之嫌。”
　　肖珩闻言，恍然大悟地频频颔首。
　　“濠梁之辩有几分意思。子非鱼，固然不知鱼之乐。”苏简煜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地接着道，“人立于世，或许少揣度他人所思所想才能活得更自在。”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肖珩望着苏简煜，声音放轻了些道，“若是因此对他人不闻不问，也未必是件好事。”
　　苏简煜听完这话愣了愣，随即哗啦一声打开折扇，用力扇风的同时，目光离开了肖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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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简煜的憨憨大哥上线，大家欢迎~
以及，肖六你这张小嘴叭叭的还真能说（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