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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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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的出云国气候常年湿润温暖,即便是最寒冷的冬季,气温也鲜少低于零度。
这个零度是阿渡根据自己的体感测量的,辅佐的证据则来自冬季的降雪量,薄薄的一层霜雪刚好能够覆盖屋檐和树林,点缀连绵起伏的山脉和大地。
到了春天,积雪汇成溪流,夏天随着丰沛的雨水来到,森林里的绿意遮天蔽日,浅一点的绿色被阳光照得透亮,深一些的绿色沉积着青苔的岁月,密密匝匝的绿挤满了视线,被一种颜色占据的森林容不下夏花的灿烂,于是那些明亮的色彩只能另寻出路,热热烈烈地另辟蹊径,转移到人类生存的土地上。
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阿渡对植物花卉的了解不多,能叫得上名字的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夏天的时候,前往海边需要先穿过成片的花海,蓝色的花和白色的铃兰挨挤在一起,金凰花满溢似液体的黄金,绯红色的夏花织成绚烂的花墙,沉甸甸的花朵几乎要垂到地上。
夏日的空气里充斥着香甜的气息,散发着被太阳烘烤过后的味道。
可惜,作为猫的股宗不太喜欢那些花,浓重的花粉总是搞得它喷嚏连连,想要保持平时那副稳重端庄的模样都做不到。
猫不喜欢花粉,也不喜欢水,但麻仓叶王去哪,股宗也要去哪,它花了几年时间,才好不容易习惯大海,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能够作为独立的一只猫行动,而不是被麻仓叶王一直抱在怀里。
股宗有它自己的高光时刻,就像人类有人类的社会一样,当地的野猫也有野猫的规矩。
在阿渡的想象中,本地的野猫有联络彼此的情报网,最开始的那几年,出现在围墙上的野猫可能只是出于好奇,后来不知怎的,覆盖着青苔的墙沿变成了本地猫和外地猫打擂台的地方。
作为一只来自平安京的猫,而且还是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猫,股宗向来很有礼貌。
只要别人,啊不是,别的猫不挑衅,它就绝不会出手,就算迫不得已出手了,它也向来很有分寸。
精瘦的灰猫立在墙沿上,脊背高高拱起,浑身毛发蓬张,看起来就像一张横过来的毯子。
两只猫间隔不过几步,像佐罗,不对,像十九世纪的欧洲火枪手,也不对,像相约武林之巅的江湖高手一样,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阿渡十分紧张,在心里反复呼唤麻仓叶王过来看猫打架。
——快来!!
要开始了。
心音刚落,凶狠凄厉的猫叫声像毛线团一样滚到一起,她捧着麻女递过来的一小碟腌菜,咔嚓咔嚓吃得十分紧张,同时看得目不转睛。
阿渡也不知道猫这种生物是怎么做到的,打起架来的时候就像风火轮一样,一蓬又一蓬的猫毛漫天飞舞,像灰色的雪一样从围墙上飞落下来。
从书房出来的麻仓叶王来得晚了一点,这次的决斗结束得比平时要快,缠在一起难舍难分的两只猫忽然分开,那只精瘦的灰猫耳朵后撇,几乎要贴到脑袋上,看似凶狠地哈了几声气,从围墙上跳下来,跑了。
股宗没有去追,它重新在墙头蹲下来,慢条斯理地梳理起自己的毛发。
然后,它也从围墙上跳了下来,身后的尾巴像旗帜一样高高竖起,矜持地享用阿渡推过来的一碟小鱼干。
“唉,”她叹气,“你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
麻仓叶王笑而不语着,摸了摸股宗的背,本来就竖得很高的猫尾巴,好像又往上翘了翘。
“猫的年龄和人类的年龄是怎么换算的?”
柔软的猫尾巴在眼前晃来晃去,阿渡没有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一把。
按照人类的年龄,股宗早就不是小猫了,重点是中年和老年之间的界限。
仿佛听到了她在想什么,吃着小鱼干的股宗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不用担心。”麻仓叶王挠了挠虎斑猫的下巴,挂在股宗脖子上的熊爪项链跟着摇晃起来,没多久股宗就将脑袋靠到了麻仓叶王的掌心里,呼呼地眯起眼睛。
阿渡知道麻仓叶王说的不用担心是什么意思。
但活着的生物,和死去之后脱离躯壳的灵魂,这两者感觉总有些不一样。
就算知道股宗会作为灵体留在身边,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感觉她还是会忍不住哭出来。
麻仓叶王:“你想得太远了。”
“……你想得更远才对吧?”
要不然也不会一开始就将注入了自己力量的熊爪作为媒介挂到股宗的脖子上了。
他微笑着说:“啊,好像无法反驳呢。”
每次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时,阿渡就会觉得心痒,因为太痒了,她总是会忍不住扑过去,将微笑的大阴阳师按到地上,好像要啃他一口似的。
这么想着,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在她扑过来时,麻仓叶王熟练地抱住她的腰。
“抓到你了。”
阿渡搂住他的脖子,克制地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好像要将他挂在唇边的笑意吃下去似的,这样才能平复她心里那股忽如其来的痒意。
“嗯,被你抓到了。”
麻仓叶王的神态和语气,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他知道怎么做会引起她怎样的反应。
“今天想去海边吗?”
“想。”
阿渡曾经问了麻仓叶王一句,他有没有遇到过没有办法读心的情况。
他说有,但那是很多年前,他还是羽茂忠具门下的阴阳生的时候,他曾经无法读取羽茂忠具的心声。
“灵视的能力在比我更强大的人身上不起作用。”
阿渡:“那现在呢?”
“已经没有那样的人了。”
随着岁月流逝,麻仓叶王的灵视随着他力量的增强愈发强大。
为了确定灵视的读心范围有多广,每一年,阿渡都会重新测量一次。
一开始只是游戏一般的玩法,她让麻仓叶王站在海边不要动,自己捡了一大堆贝壳枯枝,往前跑出几丈距离,转身在心里问他:
「你现在还听得见吗?」
心底响起答复:「可以。」
于是阿渡在那个地方放下一枚贝壳,又往前跑出几丈。
「现在呢?」
麻仓叶王传来心音:「还是可以。」
贝壳越放越多,她也跑得越来越远。
跑到四十丈远的地方时,阿渡停下脚步,再次转过身。
「你能听见我的心声吗?」
「听得见。」
平安时代的宅邸,标准是宽四十丈,长四十丈。这只是她原本的猜测,麻仓叶王的读心能力,估计至少能覆盖一个宅邸的范围。
但那是好几年前的猜测了。
现在应该更远——更远——
阿渡放下枯枝,继续往前走。
碧波万顷的海洋潮起潮落,雪白的沙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麻仓叶王停在原地的身影不断缩小,后来她已经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在海风中如白鸟翻飞的狩衣。
重复的问句用多了,她开始换一种确认方式。
她在脑海里翻出万叶集里的和歌:「碧波漾朱藤,海底澄清瞩。」
「白石数嶙嶙,我见乃珠玉。」
……
「高山则坚,大海则渊。」
「唯其山也,故是坚也。」
「唯其海也,故是渊也。」
「人则空花,世如浮烟。」
万叶集选几首,唐朝的诗词也选几首。
后来诗词背腻了,她开始考对方数学,尽管在这几年间,她能教给对方的都教得差不多了,连她当年读大学,学得不怎么样的线性代数也倾囊相授,到了最近她已经是黔驴技穷,只能开始返璞归真。
「三七?」
「二十一。」
「九九?」
「八十一。」
……
「罗密欧啊,罗密欧……」
然后她反悔了:「这个还是算了吧。」
「说的也是。」
……
每一年,她都走得比去年更远。
海岸线逐年拉长,广阔的海洋映出夕阳的光辉,绚丽的晚霞落到海上,一望无垠的海面仿佛燃烧了起来,灼灼燃烧的火光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开始,一路铺到柔软的白砂上。
晚风吹拂起来,她的怀里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后来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阿渡放下最后一枚贝壳,转过身。
「……叶王?」
她有些害怕听到回复。
海水携着夕阳的余晖染上沙滩,耳边只有晚风拂过脸颊的声音。
也许他没有听见她的心声,也许他听见了,所以选择没有出声。
她跑了回去。
太阳朝着海中下沉,最后一点光线灿烂得近乎夺目,天空和大地笼罩着同一种颜色,等在原地的身影亦是如此。
她跑向这个时代唯一和她说着同一个语言的人。
不,应该说是学会了她的语言的人。
麻仓叶王在最后一刻上前几步,提前将她抱到怀里。
心脏还在体内咚咚直跳,阿渡抬起头,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色。
“你没事吗?”
这些年,他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了。
与此相应,灵视这个被动读心的能力,范围也越来越广。
“你在担心我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抓住他的衣服。
“我没事。”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渡眯起眼睛:“……那你考虑过吗?”
“怎么可能。”
“那么,如果以后你的回答改变了,那个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我。”
麻仓叶王叹了口气:“你最近好像变得喜欢担心了。”
阿渡哦了一声,板起脸:“你是在暗指我的年纪吗?”
“你知道不是的。”他弯了弯嘴角,看着她,声音好像轻了一些,“你一直都没有变。”
“……这是夸奖吗?”
麻仓叶王低下头,蜻蜓点水般的吻一触及离,仿佛指尖还未碰到就已经落下枝头的花瓣,等她回过神,他已经重新直起身,帮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鬓发。
“好了,不要担心了,阿渡。”
夕阳燃至余烬,海边暗下来,麻仓叶王示意她看向夜空,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柔和。
他低声说:“你看,星星都出来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