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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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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外月华如水,小楼里烛影摇红。
檀炉中香气袭人,锦帐内春意正浓。
贺兰敏之早早便醒了,垂落的纱帐外,摇曳着红烛散下的胧光。
低眉看向怀中依旧沉睡的人,一抹轻柔的笑意从嘴角渐渐蔓延到眼底。
伸手拨去落在他额前的发,又将四周被角掖实了些,轻轻起身步下床。
夜色凄迷,月光从半敞的窗户投进,轻柔柔地映在窗棂上,微风拂过,吹动了挂在檐下的铜铃,摇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随手取了桌上酒壶,走到窗前坐下。
精致莹润的白玉杯,盛得当然是最顶级的美酒。
闭目轻嗅而过,叹息一声。
今日上朝之时,那礼部尚书又拿他的作风大写文章,虽叫朱寿一句话堵了回去,但那老小子一向记仇,往后怕是少不了要在背后使诈吧。
世上多小肚鸡肠之辈,见不得旁人风光,明里暗里的推搡挤兑,总是想着法儿变着调儿叫他难堪,终是朝庭重臣,若叫他下不了台,对朱寿百害而无一益。
朱寿……
掠上心头的二个字,叫他眼神顿时柔了下来,抬头望向罩在暖光中的锦床,微微一笑。
目光无意转过,停在那只红木长匣上。
这是……?
对了,这是前些日子陪敏月去东华寺祈福,庙里那位眉毛和胡子一样长的老住持送给他的,拿回府里后一直忙着与礼部那老头周旋,倒将它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初老住持似乎还说了些什么……
隐隐约约记得,偏就是想不起来。
摇头无奈,取了那木匣放到桌上,解去锁扣。
“敏之,”朱寿充满倦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揉着睡眼惺松的眼睛,一路迷迷糊糊走到他身边,“你在做什么?”
伸手拥他入怀,低声道:“更深露重,莫要着凉了。”
朱寿抬头对他笑了笑,目光落在那木匣上,好奇道:“这里面装得是什么?”
随手掀起盖子,一怔:“琴?”
贺兰敏之亦是意外,沉稳的棕色,触手细腻温润,是用罕见的凤凰木做成的,琴徽以白玉镶嵌,四周烙有点点红痕,细细看去,竟是几朵雕刻清晰精致的桃花。
伸手将它取出,随意拨过,指尖下沁出的音符如同雨滴敲碎在琉璃瓦,湿润了一窗月光。
胸口莫明悸动,微涩的疼痛随之漫开。
刚才……似乎看到了什么……
朱寿担忧地唤他:“敏之,你怎么了?”
贺兰敏之微笑摇头:“离天亮还早,再去睡一会吧。”
朱寿窝进他怀里,低声道:“天亮之后我们就要起程回京城了。”
贺兰敏之轻叹:“你终究是皇帝。”
朱寿猛抬起头:“我宁愿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百姓,若是那样便不必去在意天下人,也不必让你……让你受这种委屈……”
贺兰敏之抚过他的脸,声音虽柔和却字字不容置疑:“因为你是天子。”
朱寿沉默地望向他。
贺兰敏之吻上他眉角:“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会为你铲平帝王之路上所有的障碍,任何人都不能夺走你的位置,任何人。”
他没有看到朱寿眼底闪过的痛楚,更没有看到他捏紧的指尖已经泛白。
朱寿只是笑,轻快地笑:“敏之,你为我弹奏一曲吧。”
琴声,在响。
纤长的手指似已生出雪白的羽翼,变成翩翩舞动的蝶,沿着弹落的琴弦袅绕,搅碎了满室的旖旎。
朱寿听得醉了。
幽雅清灵的调子,仿佛置身于世外仙镜之中,看到清淡的霞光流连在枝桠间,听到鸟儿宛如天籁的晨唱,素素地裹起春意中的清凉。
微微闭了眼,早已将凡尘抛诸脑后。
月光下,敏之的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
飞散的琴曲中,他看到自己似痴若狂,颠疯不已;他看到自己狼狈不堪地坐在牢里,神情木然绝望;他看到一尺白练高悬梁上,而自己的身体仿佛风干的稻草,挂在空中摇晃。
他终于想起老住持说得话。——桃花琴,今世劫,你注定逃不过宿命。
琤琮——
琴弦,断了。
细锐的鬃线划过手指,滴滴鲜血绽开在琴上。
朱寿握住他的手,那血从他指间不断滴落,滴落,小小的伤口,竟仿佛流不尽似的。
起身想去找伤药,却被敏之一把拉住,带进怀里。
“敏之,你的伤……”
未出口的话被两片温润的嘴唇堵在口里,纠缠的舌尖让他霎时失去思考能力。
空气中,有血腥味在弥漫。
敏之痴然道:“我不想放开你……”
朱寿茫然:“你……怎么了?”
敏之笑,笑得满室月光碎下一地寂寞。
“朱寿,将来等你再见到这把琴之时,就是我们再会之日。不管今生,还是来生,我都要找到你。”将他拦腰抱起,再次吻上他的唇。
朱寿的眼中,已染上诱人的粉色。
那句话还没来得及听见心里,指尖撩拨的欲望已侵占一切。
帏幔温柔的垂下。
晚风吹过窗台,拂灭了半截红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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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上,您醒醒,你快醒醒啊——”
朱寿猛得睁开眼,从榻上翻坐起来。
八贯“扑嗵”一声就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我的万岁爷,您可是醒了,奴才的魂都被你吓掉了。”
朱寿揉着酸痛的额头,道:“我怎么在这里?”
八贯捧上热茶,道:“您不在这儿能在哪。”
朱寿神情恍惚道:“敏之……敏之呢?”
八贯长叹一声:“您又梦到他了,可那贺兰敏之都死了几百年,也不知前世有什么纠葛,缠到今生来了。”
梦?
对,这是梦,一场从自小便没有断过的梦。
可既然如此,为何还有这般清晰的痛楚与压抑?
伸手捂住胸口,自嘲地笑了。
莫不是睡糊涂了,那数百年前的古人,与自己又有何干。
八贯边为他更衣,边说道:“皇上,外邦的使臣来了,在御书房侯了好一会儿呢。”
“你怎么不早说?!”
朱寿一急,也顾不得八贯手里提得衣冠,急冲冲跑出门去。
这边境战事持续了数年,百姓们饱受祸乱,苦不堪言,如今双方好不容易取得合谈机会,如何能耽搁?
八贯一手提着靴子一手抱着帽子,一路又追又喊:“皇上,您得换朝服,您得换朝服啊~”
朱寿哪有闲情理会,直接就进了御书房。
有人正背对他站在室中,身着一件素色袍子,满月一般清淡,衣尾绣着金色牡丹,身形俊逸。
八贯清了清嗓子,照例高喊:“皇上驾到——”
那人缓缓转过身,俯身作辑,半个身子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模样。
朱寿正欲说话,却是怔住。
他看到那人身旁的古琴。
流畅莹润的线条,见证了岁月沉淀的暗棕色。
琴上,有桃花烙印般的红痕。
“桃花琴……”口中迸出的声音如同隔世般遥远。
那人抬头,微有讶异:“陛下认得这把琴?”
四目相触那一刹那,皆是怔住。
八贯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大胆使臣,见到本朝天子竟敢不跪,你给我跪下!”
那人嘴角扯起一抹轻淡的笑容,单膝拜下:“我来了。”
朱寿亦笑,眼里有泪。
我,终于见到你了。
——朱寿,将来等你再见到这把琴之时,就是我们再会之日。不管今生,还是来生,我都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