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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耳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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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第三天,金妮直到午夜才把作业完成。
倒不是作业有多难,其实它容易的就和打扫房间一样,金妮之所以完成的那么慢,是因为她被作业给埋了。
韦斯莱家的陋居后面,有一座比陋居还陋的小屋子,它像一件不良少年钟爱的衣服,松松垮垮,歪歪扭扭。平时谁也不到里边去,大家似乎都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这座小屋子就是韦斯莱家的储藏室,自从很久以前水蓝儿霸占了地下室之后,他们有什么没用却好像又有点用的东西都往这里塞,许多年过去了,没人打点,也不知道那些杂物是不是已经进化出了可怕的智能,在十几平米的空间里开创着自己的文明。
金妮带着这种可怕的幻想,爬进了神秘的储物室,去完成她的第二个作业——把储物室里没用的东西扔掉。
她一边诅咒着这项作业,一边在黑漆漆的小屋里打了个冷战,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霉味,还有很多毛茸茸的微物四处飘浮,她的鼻子痒痒的,喷嚏随时可能爆发。
她伸手在墙上摸索,记得爸爸说过,这里有盏灯的开关,
灯是亚瑟自己做的,用的是捡来的边角料,灯泡部分特别耀眼,是一家老酒吧里的彩光球。那时的亚瑟还是个毛头小伙,对麻瓜和电灯的热情比现在还要高涨,他背着家人结交了几个麻瓜好友,在一个火热的夏天,一起用伪造的身份证钻进了清凉的酒吧。亚瑟一进去就傻了,不管多少火辣女孩跑来问他要不要跳上一曲,他都不回答,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舞池中央的光球,情圣一样对它张开了满怀爱意的怀抱。
从此以后,他的麻瓜朋友们渐渐疏远了他,但亚瑟不怎么介意,他不屈不挠纠缠着酒吧老板,直到他实在受不了,把光球拆下来送给了他。
“谢谢您,谢谢,我一定会让她幸福的!”
亚瑟的这句话吓得老板痛下决心,卖了酒吧,告老还乡,去享受平静的田园生活了。
亚瑟在结婚典礼上,忍痛把光球送给了莫丽,没过几年,它又成了他们储藏室的顶灯,帮他们照看着一切饱含过往岁月的杂物。
随着“咔嚓”一声,无数道五彩缤纷的光柱从天花板中央洒下来,把隐藏的黑暗涂上了诡秘的颜色,原本就堆到天花板的杂物山,看起来又高大了好几圈,像一个个铁塔般的巨人,倾斜着身体,瞪着金妮,想知道她为什么擅自闯进他们的世界。
金妮轻轻吞了口口水,不自觉的冲着杂物堆招了招手,然后沿着狭窄的过道一路走来,打量着周围的东西。
一家人有多穷,看他们收集的杂物就知道了,东西越多,人就越穷。
就好像韦斯莱家,别说旧衣服、旧家具,就连十几年之前空罐头、点心盒都扎成一捆,堆在角落,不知能做些什么。
金妮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扔起,这里破烂实在太多了,每件都已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剩余价值被压榨的一干二净,早该进入环保回收系统。
她抓着短短的头发想了想,从角落里拖出一个压扁的的瓦楞纸箱,想把不要的东西塞到里面,再一股脑扔掉。
她撑开纸箱,开始寻找没用的弃物,第一眼就选中了那堆罐头和塑料瓶,这种东西垃圾场随处可见,根本没有收藏的必要。
她踩着一摞旧书,伸手抓住压在中层的一堆罐头,用力一扯,一座杂物山顺势而到,幸亏她闪避及时,躲过一场灾难。
她惊魂未定的看看手里的东西,吓了一跳,这哪是什么罐头,简直是罐头成了精。
它们一个个有序的排列,之间被麻绳和铁丝连着,组成了一个比金妮还高的罐头人,方形的脑袋,宽阔的肩膀,粗壮的四肢,圆溜溜的灯泡眼,尤其醒目的是高挺的鼻子,金妮伸手一按,罐头人的灯泡眼睛亮了一下,体内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没大没小、无法无天。”
金妮哆嗦了一下,把罐头人扔在地上,还好,他马上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
金妮借着变换的灯光,看到罐头人胳膊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边写着:韦斯莱兄弟制造。这才模模糊糊想起这个罐头人的来历。
她才刚刚懂事的时候,她的两个双胞胎哥哥已经是经天纬地的野心家了,他们总是无所不在,无所不作,急着挑战世界上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事。
那也是一个夏天,双胞胎不知从哪捡来一本厚厚的《吉尼斯世界纪录》,边看边嘲笑麻瓜无聊,但嘲笑之余,心底也生出由衷的敬佩,甚至产生了与之一较高下愿望。他们顺着目录,把每个记录掂量一遍,排除了像“最长的舌头”“最沉的体重”“最高的鼻子”这种需要先天优势的项目,和“拥有最多飞机”“做出最大巧克力”“收藏最多宝石”这样劳民伤财的项目,以及众多少儿不宜、命悬一线、没有意思的项目,终于把目标锁在了“人造浮岛”上。
记录上说有个英国男子用十二万只废旧瓶子和罐头搭建了一座人工小岛,双胞胎心想他是英国人,我们也是英国人,他是男的,我们也是男的,那他一个人能做到,我们两个人一定能做的更好,于是他们一起把那个夏天装进了罐头。
整整三个月,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他们每分每秒都花在收集瓶瓶罐罐上,即便在短短几小时的睡眠里,都一遍遍梦到自己披着白纱奔跑在铺满塑料瓶的海滩上。
不仅如此,双胞胎还施展了强大的游说力,吸引了很多附近的小孩加入他们的队伍,这里边当然也包括最容易被他们蛊惑的罗恩和金妮,这两个人几乎是感激涕零的成为了双胞胎的手下,不遗余力的到处捡瓶子,经过百般努力,终于被封为可乐瓶子少校和百事罐子上尉,每天都对着瓶盖做的勋章顶礼膜拜。
等到夏天即将走到尽头,双胞胎的财富也要把陋居埋住了,他们谁也没数过到底有多少瓶子,却心安理得的认为自己胜过了十二万,得意洋洋的把瓶子一点点转移到波宁河边,召集所有追随者,只花了两天时间就把所有的瓶子扎在一起,成就了一座小小的浮岛。
落水仪式刚刚完成,双胞胎就在大家的簇拥下首先登陆,他们君临天下的用一根竹竿挑起了一面印着W的红色旗帜,并向所有孩子庄严宣布,乔德岛国光荣诞生了。
他们一起念完了花一夜时间写成的《独立宣言》,并向所有国民宣布革命成功,大家激动得留下了眼泪,互相拥抱、祝贺,觉得自己永远离开了大人的统治,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们无法无天的在乔德岛上玩到日落,才带着一个咕咕叫的肚子离开自己的祖国,到国外去吃一顿,睡一觉,明天再来履行一个公民的职责。
四个韦斯莱开国元勋也回到家里,大吃一顿之后,从院子的边边角角又搜出一堆遗落的瓶罐,他们的亢奋劲还没过去,于是唧唧喳喳的讨论起怎么处置这些余料,很快达成一致,用剩下的东西做一个吉祥物,让他像所有大人物的铜像一样,竖立在祖国中央,保佑他们所有人。
那天夜里,这个名叫乔德罗尼的罐头人诞生了,双胞胎还把一个亚瑟改装过的旧录音机装进它的身体,让他永远重复着他们的国训:没大没小,无法无天。
遗憾的是一个国家的命运总是坎坷不平的,第二天,当他们兴致勃勃再来到湖边时,乔德岛已经不在了,没人知道它到底是被环保局强拆了,还是被水流冲走,总之,波宁河的河面空空如也,干干净净的反射着来自天空的阳光。
很多孩子都哭了,弗雷德和乔治也垂头丧气的在河边愣了好久,他们最后向所有的国民宣布,他们的国土已经散落到世界各地,这就说明全世界都是他们的,所以全体国民要再度振作,养精蓄锐以便将来占领全球,让他们的“无法无天”主义洒遍每一个角落。
在双胞胎激情的演说下,大家最后一次以乔德岛国民的身份一起宣誓,然后各回各家。
到了现在,大概只有乔德罗尼还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那条国训,等待着祖国光复的那天,金妮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丢掉。
她把乔德罗尼放在一张露了棉絮的椅垫上,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在一堆纸盒子里发现了一个圆形的饼干盒。
饼干盒是马口铁做的,包了一层淡蓝色的漆皮,边缘有一圈古铜色花边,中间绘着一条金色巨龙,巨龙盘踞在一座银色的城堡上,一天到晚眯着眼睛打盹,动也懒得动,偶尔鼻孔里会喷出一两朵小小的火苗。可谁要是把它当成一个老眼昏花的软蛋就大错特错了,全家除了莫丽,哪只手胆敢打他财宝的主意,总要吃不了兜着走。
过去十几年来,莫丽把所有糖果和点心都藏在这个盒子里,交给龙保管,只有在孩子们表现好的时候才取出一些奖励他们,除此之外,犯其饼干者,虽远必诛。
金妮听说查理小时候就被这只龙教训过,现在手指头上还留着一个淡淡的齿痕,也就是在那时,他对龙的兴趣远远超过了点心。据说在他上学之前,很多时间都花在驯服这条龙上,不过最后都没能成功。在年轻的查理心里,这条龙既是最大的对手,也是位亲密的朋友。
现在,许过年过去了,淡蓝色的漆皮变得斑斑驳驳,龙的金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老态龙钟的蜷缩在城堡仅剩的塔尖上,黯然无神的看着自己身上的点点锈斑,连金妮
咚咚敲响铁皮,也懒得看一眼。
如今它失去了全部的宝藏,没有什么需要守护的了。
金妮当然不能把饼干盒扔掉,决定把它交给查理。
她又四处搜寻了一下,不小心碰倒一个置物盒,从里面掉出来一顶黑色大礼帽。
她对它再熟悉不过了,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比尔第一次把帽子拿到她面前,她有多么惊喜。那是比尔五年级的圣诞节假期,他和查理刚刚回到陋居,进门就看见金妮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大哭,为什么哭她自己也忘了,唯独记得比尔不知从哪抓出一顶大大的黑帽子,轻巧的扣在金妮头上,向她证明里面空空如也,然后迭起两个指头,在宽大的帽檐上快速的敲了敲,一只拄着糖果拐杖的兔子探出头来。
“要巴尼先生戴上帽子讲个故事吗?从前有个小孩哭了。要巴尼先生摘了帽子讲个故事吗?从前有个小孩笑了。”
然后巴尼先生用他长长的耳朵跳了一个舞,又钻回了帽子。
从此之后只要比尔看到金妮在哭,就把巴尼先生请出来,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镇静剂。
巴尼先生一直重复着那几套把戏,直到金妮长大,不再需要一只兔子安慰。
比尔刚刚毕业不久之后,戴着这顶礼帽悄悄参观了一场成人舞台秀,在几个兔女郎表演康康舞的时候,巴尼先生义无返顾的爱上了一名金发女郎,它偷了比尔胸前别着的红玫瑰,在演出结束之后离开了帽子,以后再也没人见过它。
现在只有这顶帽子能让金妮想起巴尼先生曾经陪伴过她,她是绝不会把它丢掉的。
金妮把礼帽戴在自己头上,感到有什么东西从里边掉出来,一低头,一条长长的蛇尾巴从眼前挂下,她打了个冷颤,胡乱一扯,发现是原来一只长长的袜子。
袜子五颜六色的,用好几种毛线织成,还叠着四五个补丁,在洞口的一侧,用华丽的金线歪歪斜斜的绣着罗罗两个大字。
金妮不太记得这只袜子了,但感觉把它交给罗恩一定能弄得他面红耳赤,于是带着恶作剧的好心情,精心的把袜子叠好,放进口袋。
她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什么袜子,而是一个毛线朋友,罗恩六岁那年自己织的。
他当时看到妈妈在织毛衣,就哭着喊着要学,莫丽本以为他就是图个好玩,随便教了他几下,谁知他竟然着了迷,拿着一大团毛线头,兢兢业业织了好几个星期,就算受到哥哥们的嘲笑也不为所动,直到完成了一个袜子一样的东西。
当妈妈问他“这是一只袜子还是一只手套的时候”,罗恩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他钻进床底下找出两只大扣子,把他们牢牢缝在这个杰作的两边,然后把手伸进去,一张一合,就像有一条大蟒蛇在和他讲话。
罗恩为他的毛线蟒蛇取名为蒙蒂•派松,从此之后,每当没人愿意搭理他的时候,他都跑去和蒙蒂•派松聊天,不管他说什么,毛绒绒的大蟒蛇总是能懂,并且永远站在罗恩这边,是他小时候最要好的朋友。
当然,这是属于罗恩的秘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金妮又转战其他地方,花了好长时间探查每一个角落,可无论怎么找,应该丢弃的东西就是没有,想要带走的却越来越多,她找到了妈妈年轻时得到的奖杯,原来就是金妮小时候玩过家家用的锅碗瓢盆,虽然被折腾的千疮百孔,但上边铭刻的荣誉却永不磨灭。
她找到一个本子,没有署名,但一看就知道是珀西的,上面写满了政治理论,人生规划,还有大半本如何统治世界建造乌托邦的设想,以及反反复复的重申——“在我的国度里,谁也别想打扰我写论文,想都别想!”
她连那些最细小的东西都没有放过,从一个破针织盒里,找到了一枚粗大的钥匙圈,上面的钥匙已经不见了,但铜圈本身很有意思,像很多结婚戒指一样,内圈上刻了一行小字——赠给我们的亚瑟王,永远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金妮的口袋装满了,怀里也抱着一大堆东西,但作为垃圾箱的纸箱仍旧空空如也。她想既然什么都不能扔,那就把这个纸箱扔掉吧,这种东西多的是,又没有什么特殊的用处。
可当她走近纸箱仔细一瞧的时候,发现这也是自己绝对不想丢的,不仅是她,每一个在韦斯莱家长大的孩子都不会扔了这个箱子,他们小时候,只要一不高兴,就会钻进里边,合上盖子,空间被密封起来的一瞬间,他们总能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
金妮索性把身上所有的东西放进箱子,要把他们都打包带走,她顺着过道就快走到门口时,目光又捕捉到一件能让她想起些什么的东西。
一个布娃娃的小短腿从一座杂物山最底层伸出来,它给压扁了,却还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呼唤着金妮,想引起她的注意。
看看我,我不是那段时光里的谁谁谁吗?
金妮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会,还是空出一只手,拉住了那条软绵绵的细腿。
她使了使劲,娃娃纹丝不动,她放下箱子,把另一只手也用上,娃娃只是微微的前进了一点。
金妮不耐烦了,抬起一条腿,猛蹬了一下面前的小山,娃娃终于破土而出,金妮却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去,随之而倒的,还有周围一片壮观的山脉,所有过去的记忆排山倒海的迎面扑来,势不可挡的淹没了金妮,那股勇猛的劲头,似乎要一直冲到未来。
金妮在洪水里挣扎了好久,才带着她的金羊毛凯旋归来,她把箱子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和家人一起吃完了晚饭,耐心的等着所有人都睡着了,才轻手轻脚的推开大家的房间,把所有人忘记的一段过去放在他们的枕头上。
那些笔记本、钥匙圈、饼干盒、奖杯、毛线蟒蛇、大礼帽、罐头人,就在梦中人的耳朵边一遍又一遍的诉说着它们在这些年里经历了怎样的故事,让每一个陋居里的人都有了一个说不出的好梦。
还有一件东西金妮没有送出去,就是那个害她被惊涛骇浪拍了一番的破娃娃,它当然也有什么要说的,但金妮觉得它无论说些什么,最终都可能变成废话。
她想把娃娃再扔回储物室,或者更决绝点,把它扔进湖里,扔进垃圾站,或扔到什么更远的地方。但她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它扔到它最初的那个主人的门口。
娃娃等在那里,或许在想明天早上会不会有一个小女孩来拣起她。
金妮不再看那个破旧的娃娃一眼,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很困了,但还是坚持着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下:储藏室里没有没用的东西。
暑假的第三天,金妮发现储藏室里的东西是不可以扔的,就算扔了,他们的声音还是会回到人们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