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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2 ...

  •   “我出生在这个小镇上。”菲里克斯说。“那边就是我出生受洗的教堂。”

      他们一起站在教区墓园里,面对着那片在灰麻石墓碑前盛开的三色花丛和覆盖地面的金边常青藤。铺了橙褐色细砾石的路径隔开了相邻的墓地,一直通向前方不远处样式简朴的福音派路德教会的教堂和环抱着这一片墓区的栗树林。东南角上的开阔地带有一片绿色的草野,绵延到远处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峦。太阳已在山的那一侧升起,斜斜投照在这一边,令一切都沐浴在温熙的光辉里。

      “我妈是来自阿尔萨斯区的德裔法国人。她在参加一次攀岩旅行的时候认识了我爸,弗里茨。他们有了我之后就结婚了。那是个很糟糕的结合。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而弗里茨……他或许是个挺好的朋友或者雇主,但对老婆孩子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他的全部心思和钱都被他用在那个攀岩馆上了。不过你也知道,他其实并不怎么善于经营,家里经常入不敷出。

      “我十四岁的时候他们终于离婚了,我妈把我带回了她在斯特拉斯堡的娘家。两三年后她认识了我现在的继父麦克·泰勒,他是加拿大人。他们结婚后不久我们全家搬去了魁北克。我在蒙特利尔上的大学。

      “我很高兴我离开了这里。这儿的一切都让我窒息,除了那些森林。我把课余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森林里,因为我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他们一直管我叫小法国佬,不停地嘲笑我的外表,我走路的样子,我看的那些书和我喜欢听的法语歌……所有那些和他们自己不一样的东西。我那时候最喜欢的歌是Kyo组合的《跑》* ,我一直听它,每一天。它说,‘在这世界上,在你们中间,我无法呼吸’。我巴望着像它说的一样,跑,跑,离开这个鬼地方,一直跑到世界尽头。

      “你记得在那个希腊餐馆里发生的事情吗?那个约纳斯·贝克。他脸上的伤疤是我从前留下的。在一次打架的时候我用刀划伤了他,因为他知道我是个同性恋。我跟我爸出柜的时候,我们俩对吼的声音太大,让邻居听见了。他威胁要把这事儿在学校里公布出去,我忍受不了。……最后他们当然还是都知道了。而且要不是我当时还差着几个月才满十四岁的话,他们恐怕是要让我上少年刑事法庭的。

      “我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当然我也没想到会在那儿碰上他——否则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跟你到那里去的。”

      “我很抱歉。”埃瑞克说。

      “你早道过歉了。而我也说了:这不关你的事。我在决定开始这一趟旅行的时候就已经做了些心理准备。我设想过会发生这种情况,为此我还以防万一地带上了我的抗焦虑药。”他微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我并没有用上。像你说的那样,我在头一天晚上会哭得那么厉害是因为触景生情,而不是焦虑症发作。”

      “在那个时候,为什么你会吻我?”

      “我情绪崩溃了。”他耸了耸肩。“当然,比这更复杂一点。也许研究心理学的人能据此写一本书出来。但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一些恨意在作祟。”

      “对弗里茨?”

      “对弗里茨。对我自己。——也对你。”

      埃瑞克惊愕地看着他。“——我?”

      “对。你。在十年前就开始了,我念念不释地恨了你好些年。”

      “为什么?你根本就没见过我,不是么?”

      “你想象不出来一个从来没见过你的人会恨你?”他哂笑着。“但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人总会仇恨那些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东西。

      “我会恨你是因为弗里茨跟我吵架的时候提到过你。当时他已经打算离婚了以后跟你妈结婚。他提到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壮壮实实的小子,’他说,‘我要是有个理想的儿子就该是那样儿,而不是你这种瘦骨伶仃的娘娘腔。’你真该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嫌恶的表情,就好像我是个蜱虫或者什么别的令人恶心的东西。我那个时候就恨你恨得要命。幸好你那时候跟我上的不是一个学校,否则我保不准见到你后会对你做出些什么来——你知道的,我有时候行为相当偏激。”

      他停下来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不过也许我当真认识你的话就不一样了,谁知道呢。反正我是一直没见到你。在我这次来德国之前我只见过你的照片,就是你们网站上的那张。那照片跟你本人一点儿也不像。”

      “那是我十三岁的时候照的。”埃瑞克说。

      “那张照片也让我恨你。”菲里克斯偏着头微笑了一下。“因为我把它看成是我那个混账爹对我的耀武扬威。我觉得他好像是透过那张照片在对我说:‘看到了吧,我现在终于有了理想的儿子,这一个才是我想要的儿子。’”

      “我想,他并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好。但是,你知道的,人经常会做出和心里的感受完全相反的事情来。”埃瑞克说。“我想弗里茨决不是想要伤害你的感受。他也许想表达的是……相反的东西。”

      “那他是选择了很好的一种方式来达到无心一击必杀的效果。”菲里克斯说。“你知道吗?他给我写过一封信。”

      “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应该差不多就是他打算自杀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脚下的花丛和暗沉沉的灰色大理石墓碑。“他不知道我在法国,把那封信寄到加拿大去了。所以延搁了好久我才收到。”

      “信里说了什么?”

      “你觉得他会写什么?”他嘲讽地说。“你觉得他那种人会跟我好好道歉,请求和解,或者说他作为父亲其实是非常爱我、为我感到骄傲的么?”

      “不……我不觉得他会那么写。”

      “信写的很短,只有一个意思:他叫我放弃我的法定继承权,好让他的宝贝儿子,你,继续经营攀岩馆。

      “我读到它的时候几乎气得要笑起来——我是真的笑出了声。在我们吵成了那个样子,彻底决裂,不相往来了十年以后,我第一次收到他的消息,也是他平生头一回给我写信,就只是为了他的儿子,虽然跟他没血缘关系却是他真正认可的那个儿子,为着他的攀岩馆,那个我只想一把火烧掉的地方,和一些钱——就好像我他妈在乎他的钱一样!”

      他失去了支持他的那种沉静的风度,脸色潮红,胸膛急剧起伏。埃瑞克向前了一步,想要去碰他的肩膀,但他不耐地甩开了。他转头看向远处连绵的山丘和森林。旭日光芒下的绚丽斑驳的林被,染成了金黄和橙红交织的颜色。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一些平静,说:

      “他在信上还提到了一件事。他说你有残疾——但没说具体是什么。”

      “我想他是指我的阅读障碍。”埃瑞克说。“弗里茨总觉得因为我跟一些视障孩子一起上辅助教育中心,我也属于残疾人。但其实我的情况算不上是残疾,只是让我在日常生活里有一点不方便,而且我也基本上克服了那些。”

      “嗯,他显然认为你还是需要帮助。——事实上他是写了,要我来照顾你。”

      埃瑞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有一点尴尬,然而更多的是感激,和无可名状的伤感。

      “我在气头过了以后,想了很久。”菲里克斯说。“我觉得我不想要弗里茨的钱,但我也不想给你——因为我讨厌你。我其实有点想实现我从前的夸口:把那个破馆子一把火烧掉,或者一点点地砸掉。但是如果你真的像他说的那么可怜,我这么做就太像一个混蛋。

      “所以我决定自己来看一下。毕竟我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小孩,我知道恨一个你从没见过也完全不了解的人其实是出于想象和自己感情发泄的需要,而不是那个人真有那么可恨。我打算来认识你,确定一下你是什么样的人,再决定是否要把我的那份财产送给你。”

      他抬起头来看着埃瑞克。

      “所以,你能想象,在你给我看过了你的身份证后——我过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你就是那个我一直仇恨着的埃瑞克·贝尔格曼的时候——我有多么错愕么?”他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仿佛觉得有点好笑的表情。“我那么路远迢迢地来到这里,打算来照顾一个我想象中可怜兮兮的残疾小孩,结果却看到了一个一米九几的肌肉结实的魁梧男人,有着枫糖一样的眼睛和可爱卷发,身材性感得迷死人。”

      埃瑞克有点脸红。他回想着那一天的情形。“我想你掩饰得不错。”他低声说。

      “其实并不好。”菲里克斯说。“我有点惊慌失措。我发现你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我用了我母亲娘家的姓,而她再婚后改随了夫姓。我突然发现我根本没勇气向你承认我的身份和来意,就匆忙编造了一个故事。本来以我的习惯,我肯定不会向一个刚认识的人马上讲述起自己的出身经历,我会那么主动地说出来是因为那些是我编造的东西。——我想打消你的疑心,好让你不要把我和加拿大那边的泰勒一家人联系起来。”

      “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才想要住到我家里来的吗?”

      “是的,比那更复杂些,”菲里克斯说。“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没时间来仔细考虑,只能凭感觉行事。而且我差点儿就露馅了:你还记得我看见攀岩馆的那一刻么?我完全是呆在了那里。当时我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走,逃得远远的,再不要看到它。——是你把我拉了回来。”

      “我?”

      “是的。你那么的……令人安心。”菲里克斯说。“你一直给我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在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紧。你非常好心,非常温柔。——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我想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在第一天夜里在你的手臂里痛哭流涕。我多少是失去了控制,我没想到过去了那么多年之后,这儿的一切仍然能够触发我的回忆和……情绪。在那个房间里,感觉那些过去的事情就像雪崩一样迎头劈面地砸下来……让我觉得好像是被埋在了雪底下,冷得要命,而我爬不出来:我太累了,一点儿也动不了。所以当你伸手来拉我的时候我没办法不让自己靠到你怀里去,那儿是那么温暖……而且我想那不要紧,反正你什么也不知道,在你这里是不会有事的。

      “当然第二天我清醒过来就后悔了。我觉得我完全是利用了你。”他阻止了埃瑞克想要反驳的企图,迅速地说道。“说实话那个房子对我的精神状态影响很大,一下子有太多的情绪……让我感觉很混乱,甚至我都不知道我吻你是不是出于潜意识里的报复念头:因为弗里茨是那么恐同,而你是他所中意的儿子。”

      “菲里克斯,我觉得,弗里茨并不恐同。”埃瑞克说。“他只是没准备好。他是上一代人,他脑袋里的知识体系和我们不一样,所以他会一时情绪失控,反应过度。——我想他过后一定非常后悔他对你说过的那些恶毒的话,但是他做不到向你来承认。”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跟他说起过,我对彼特的感觉。”埃瑞克低下头,看了一眼墓碑。“汉娜跟我分手后,我有段时间非常伤心,非常沮丧……弗里茨一直陪着我。有一天我跟他说了我们三个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

      菲里克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知道你对一个男人有过那种感觉?”

      “是的。他很平静地接受了,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说任何不合适的话。”

      “……我简直不敢相信。”菲里克斯说。“他竟然没有当场心脏病发作死掉。”

      “事实上他还建议我去找彼特谈一次。”埃瑞克说。“他说我们应该有勇气去做一些事情,哪怕知道多半没有结果,但至少事后不会后悔自己什么也没做。”

      “听起来简直像那种最合乎理想的家长的反应。那你做了吗?”

      “是的。我去了柏林,见到了彼特。当然我没有向他表白——那毕竟很不合适。我只是尽可能地向他解释了一些事,向他好好地道歉。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么善良和热心,帮助过我那么多次。他根本不该被那样伤害,倘若我当时能够更聪明、更成熟一些的话。”

      “埃瑞克,我觉得你对自己太过苛刻。”菲里克斯说。“你那时才十六七岁。在那个年纪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是个混蛋,或者会做出些混蛋的事情。”

      埃瑞克微笑了一下。“彼特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想是因为他向来宽宏大量,而且他后来过得很幸福,所以很容易原谅我。他两年前结婚了,现在是一对非常可爱的双胞胎的父亲。——我们在圣诞节会互寄明信片。”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所以我非常感激弗里茨对我的那个建议,没有它我恐怕是不会有那个勇气的。”

      “我觉得你在让我重新感到需要恨你。”菲里克斯用他那种轻快讥嘲的口吻说。“你让我感到我那个混账老爹把所有混蛋行为都赏赐给了我以后,把深情体贴而又健康的父爱全给了你。”

      “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埃瑞克说。“我觉得他会那样对我是因为你——他应该是在你们吵翻了以后自己去读了一些东西,修正了原先的看法,否则他后来决不可能有那种表现。而且……你知道么,他从来没向我提起你。”

      “因为他早就忘记我了。或者巴不得忘掉我。”他有些声音发哑。

      “不,我觉得他没有忘记。他只是不能谈论那些事。有些人对于牵涉到他们越多情感的东西越是不能提起。弗里茨就是那样的人。……他向我提出了建议,让我有勇气去修补过去的错误,但他自己做不到。因为他的错误要大得多,困难得多。”

      他停下来想了一下,然后问道:

      “菲里克斯,你还带着那封信吗?”

      菲里克斯在外套内侧的口袋里翻了一下,扯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你想要看一下吗?”

      “你能读给我听么?”

      “当然。”

      他展开了信纸。

      ---

      菲里克斯,

      我希望我给你写过信。我试过。但太困难了。我一直没能做到。而且我不知道,言语造成的后果是否能用言语来弥补。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同你告别,我将不久于人世。我没有时间再做什么。我恐怕也做不好。

      我想请你帮助我一件事。律师告诉我你是我的法定继承人,因此我的遗产会在埃瑞克和你之间平分。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现金付给你,我还欠着你母亲很多钱。

      我希望你可以放弃你的部分,让埃瑞克继续经营攀岩馆。他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全心全意地喜欢攀岩馆。他有残疾,但他一直在照顾我,也许将来……你也可以照顾他。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会回到德国。

      我希望你已经摆脱了那些旧事的影响。我在网上看到过你。你看起来很好。我想你一定会有很好的人生,会成为一个很幸福的人。我真心希望。

      弗里茨

      ---

      菲里克斯放下了信。他的双手发抖。

      “……真奇怪。”他喃喃地说。“我看了它这么多遍。但在跟你谈过了以后,好像读起来的感觉又完全不同了。”

      他默默地又看了一遍。然后又读了一遍。

      “好吧。也许他的确是懊悔了。”他说。努力让嘴角挂起笑容。“但这不代表我会原谅他。”

      “他知道你不会。所以他也没有写请你原谅的话。”埃瑞克说。“他已经不能够改变什么了。作为家长,他知道他是彻底搞砸了,而且也已经没有了可以弥补的机会,因此在最后他只写上了他的名字,而不是父亲。——他不祈求你还会原谅他。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希望你会幸福。像一个真正爱着孩子的家长那样。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一个幸福的人生。”

      菲里克斯的眼睛里浮起了水汽。他嘴唇颤抖,扭过头去。埃瑞克向他走近,抱住了他,让他把脸埋在他的胸膛。棉布衬衫把那些滚落下来的水珠都吸干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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