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微瑕》逢夏迎春

1、初来西安

　　木门敞开了。珍珠先见到一张美丽的脸。三十多岁，肤色细白，丹凤眼微挑，高鼻红唇，有种熟悉的气质。

　　她有些怔然，任凭女人接过自己手中的行李箱。

　　女人忽地一怔，狐疑地问：“是沈姑娘么？”
　　珍珠一笑，为自己的走神：“我前天打过电话。久等了。”

　　“唉。”女人带着旅馆老板娘特有的精明亲热：“叫我阿碧就好，怎么称呼你呀？”

　　“谢谢。”珍珠搭了把手把行李箱子拎进去：“我叫珍珠。”

　　环视一下，是两层的木房子。一楼有主卧和起居室，还带了小院子。二楼有间带了阁楼的小卧室，大概是她的房间了。

　　“请过来。”阿碧引着路。

　　珍珠在西安车站站下了车，买了本观光及食宿介绍的小册了，无所谓地想：“翻到哪页就住到哪家。”

　　没了学业与工作的束缚，她连游玩的心思都懒散了。真真是个闲人。

　　由于手上的钱实在不多，珍珠决定住在民宿。南山区，在弘化寺附近。

　　她拨通了电话。一谈之下，对方很随性，主要是想找个房客陪着住。议好价钱，比住酒店便宜三分之一。珍珠觉得非常满意。

　　房间小小的，一桌一床，也够用。阿碧送来一壶开水。碟子上还体贴地有个绿茶茶包，和一块小点心。珍珠马上对她更有了好感。

　　阿碧凤眼弯弯，喜欢闲聊打趣，总是未语先笑。

　　珍珠人比较沉闷，学不来她的语气神态，只旁观欣赏。她在滨江大学时是有名的“学霸”。

　　本以为能一路读研读博的人，只因为得罪了不该的人，找工作都磕磕绊绊，更别提继续深造了。

　　明天的事情谁料得到呢？

　　这是珍珠第一次来北方。

　　她来西安，一是为了散心。还记得老实巴交的父母知道她出的事情后，打了个电话说，回来吧阿珠。珍珠隐忍着答应了。家里应该开始给她安排相亲的后路了。

　　她恨吗？在清溪村，小敏和她算是另类了，而父母一直指望自己读书出息——可最后她。她恨自己。其二呢，这里有她多年的梦想。在她还能来看看的时候，珍珠再也不敢拖到明天。

　　“噢，西安大学，”阿碧道：“坐巴士，就直到了。”她又关心地问：“在哪里坐？知道吗？走过弘化寺。”

　　阿碧捡起了话头：“在百多年前，长安有除大瘟疫，弘化寺的和尚们日夜诵经祈福。直到人们都好了，瘟疫散了。”

　　“谢谢。”珍珠又随口道：“西安很迷人。”

　　珍珠一整天都待在外边。南山区是颇为古旧的一区。店子和卖藤具、神器、茶叶、念珠、时令水果，书报杂志商店，吆喝的小摊。

　　弘化寺，就坐落在的西安红尘嚷嚷里。
　　珍珠没有在西安大学逛很久。她拢了拢及腰的长发，慢慢走在街头。

　　和尚敲着晚钟。珍珠也饿了，就在摊子上吃了晚餐：胡辣汤里Q弹的肉丸，腊汁浸花干，边儿透汁的肉夹馍，糊了底的炒凉粉……很久没吃得这么多了。

　　珍珠为自己的大胃口红了红脸。

　　已是初夏，但晚上仍有凉意拂人。阿碧在浴室放好一大缸的热水。

　　珍珠跳进那个小游泳池般的浴缸洗好了，便信手把塞子拨去，热水咕嘟地流去。半天也没放尽——珍珠突然省悟：她坏事了。

　　陕北缺水。那缸热水不仅是洗澡用，用后还要拿来浇花冲厕洗地。阿碧平时照顾她是南方人，自己却也不能这样胡来。她尴尬地望着一缸溜走中的热水。

　　惟有到一楼去道个歉。

　　“阿碧——”她叩门。

　　阿碧没应，她正忙着。珍珠自半敞的门看见她，吃着一罐糖水荔枝。荔枝剥壳，泡在糖水中，太甜太腻，她不喜欢吃。

　　但阿碧，她可吃得美滋滋的，红唇轻启，荔枝淌着甜汁，舌头一卷一收，剔透的果肉被啜弄着。

　　不知为何，珍珠觉得下一秒该有小核被轻巧的吐出。看了许久，她才想起罐头水果是去了核的。

　　阿碧整个人醉得白里透红，凤眼迷离。

　　她抬头见到珍珠，有点慌张失态，连忙停住，不好意思：“你吃吗？”

　　珍珠摇头：“新鲜的才好吃。”忽想起那句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

　　阿碧接着便说到：“它还唤作‘妃子笑’呢。”

　　珍珠不置可否：“可惜了杨玉环。”

　　阿碧默然，低下头。

　　夜幕如纱似烟，轻轻垂落，星子闪烁。珍珠上了香香软软的炕。半梦半醒间听见一阵细碎声响，如怨如慕，哀转缠绵。

　　也分不清是歌声乐声，抑或她的幻觉。

　　第二天阿碧准备的早餐有米粥，和几碟陕北风味的卤牛舌。

　　“南方喜欢喝粥吧。我做的不太好哦。”

　　珍珠飞速地摇摇头，低头喝粥，喝得声音有些大，似乎要压下心头涌起的酸涩。阿碧很喜欢找她聊天。

　　一个寂寞的女主人。她掀着她的古字体的书本，努力地看，很多字看不懂。

　　珍珠问：“看这些不费神？”
　　“消磨时间呢。”
　　“旅行很好打发时间。你最想去哪里？北京，上海？”

　　“长安。”
　　珍珠促狭地纠正她：“你是说西安吧？”
　　“长安。”她固执地。

　　算了，北京和北平不也一样么。

　　六月十四日那天，小敏神秘的邀约她：“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她上了仔细化好妆，长眉樱唇，红色眼影将眼梢拉得更长。松松的挽个髻，穿着素淡中式宽袍。整个人有点凄厉。

　　珍珠想，这样打扮反倒使她原生的美貌不打眼了，便问道：“是——参加些什么聚会吧？”

　　一路上，有点忐忑，又有点好奇，随她左右，阿碧气定神闲，很肃穆寡冷。

　　计程车停在斜路下。便看到个木牌子，“御赐弘化寺。”

　　来一座庙？

　　珍珠只能跟着她。循斜路上去，树影蔽日，光影簌簌，不时撒落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有灰紫的鸽子来啄食。

　　不久来至目的地。

　　珍珠还是没跟阿碧进去。只说在外头等她。阿碧也没生气，就让她先回去了。

　　那天也不知道阿碧多久回来的。两人一切如常，可珍珠只觉阿碧远着她了。

　　到离开西安时，结了帐，在木门外道别：“日后会来岭南吃荔枝吗？”

　　珍珠拎着行李箱。阿碧依旧是那个美貌的老板娘，似笑非笑，她道：“随缘吧。”

　　珍珠有些话在口边，吞下去又吐到嘴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珍珠又陆续去了几个地方。她再没住过民宿。到西藏时，她大学时兼职攒的钱也快用完了。也是在这里，她遇到了那个以为再也不会遇到的人。

　　那人依旧喜着白衣，高大俊朗，比以前更清瘦了。只一个跪在佛前的背影，珍珠便不敢认。

　　那个秋风起时会咳嗽，天晴时晒不得许久太阳，夜里凉时嘴唇泛紫的许筵，也来这清苦之地？

　　珍珠想到这些，也不是还记挂他，只是有些习惯深入骨髓变成本能罢了。

　　佛前只留诚心人。珍珠转身，离了大殿。
　　他可真的虔诚了啊。为了他自己？或者那个娇弱美丽的新婚妻子？

　　珍珠不由的想，她轻笑。

　　山风呼啸，吹得人衣裳猎猎。珍珠在外几个月没搭理更长的发，几次被风吹迷了她眼，涩痛。

　　金碧辉煌的大殿，一直闭目祈祷的男人突然睁眼，回头望了望殿门的方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

　　回到山下的旅馆，珍珠竟发起了热。人一病就身心脆弱，光怪陆离的梦如魑魅，纷至沓来。

　　“许筵！”“许老师——”

　　珍珠知道外国语院的教法语的许老师。

　　许筵教法语，对中国文化也颇有研究。他穿白衬衫，手背在身后，声音清冷：“要说语录的话，我喜欢《幽梦影》。这三个字如惺忪绮梦，却是犀利精妙。”

　　许筵的课还受很多外院的学生欢迎，其中女生占了大半。

　　而对学经管的珍珠来说，高数、案例、英文、实习、绩点就是她的全部。读大学时，珍珠没见过许筵。

　　小敏就埋怨过她的性子：“珍珠迟早被读书和赚钱搞疯了去！”

　　而《幽梦影》的确是许筵最喜欢的书。耳鬓厮磨之即，他少不得给她念上几句。

　　“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或是“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净属多情；红颜者必薄命，而薄命者未必属红颜”之类的。

　　珍珠是理工脑子，这些文字的深意她现在也不懂，但她记得他念的每一句，顺带记得他的语气神态。

　　你问珍珠，许筵爱她的什么？珍珠自己都觉得荒谬。

　　才情？珍珠对俗物兴趣最大，风花雪月半点不沾。

　　容貌？许筵的未婚妻找过她，千金小姐的排场不仅关于家世，还有不俗的美貌。

　　一向自认为长得姣好的珍珠，对比之后只有羞惭。

　　或许荒谬的不是珍珠。许筵对他未婚妻的好她见过，眉梢眼角都是把一个人当眼珠子疼。那也是珍珠没见过的许筵。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珍珠想，就让错误就此终结吧。

　　当初她没有因为中暑搭了他的便车，没有叫小敏租了挨着他的公寓——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者，就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吧。

　　可是许筵不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