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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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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丢弃了。
被放弃了。
被舍弃了。
……不过,这也是与背叛者相称的姿态吧。
逆藏十三努力向上伸出右手。
眼前其实已经看不到了,只能感受到模糊的光。能够伸出手的力气来自于心脏里莫名的坚持和强烈的意志,方向就只能全部交给直觉和体感。
全身黏糊糊的。这么浑身是血脏兮兮的模样会令宗方讨厌的吧,他一直是那么一丝不苟的打扮……啊,这种事……已经没有必要在意了。
虚软的手指碰到了拉手。逆藏十三的力气已然所剩无几,现在完全是在用体重辅助着往下拉着电闸。
“即使被你舍弃了……”
隐约的幻境间,能看得到宗方的脸。
雪色的头发不再打理得每一根都整整齐齐,而是散乱着遮盖绑了绷带的右眼。他微微敛着眉眼,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鲜血的赤红渗出雪白的西服,给人感觉是那么刺眼。宗方一向是给人以雪般印象的人,那一瞬间眼底翻涌着的情绪却是漆黑的,看起来那么的、那么的痛苦——
他俯视着被刺倒地的逆藏,神情是从未被加注于身的冰冷。
那是曾经看过无数次的,宗方对绝望投以的眼神。
心伴随着身体堕入无底洞般的下坠,连逆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呼吸,甚至还有力气。
宗方他……明明都那样命令了“去死”了啊。
——不,他是知道的吧。他内心是知道答案的。因为即使被这样对待了,即使被彻底舍弃了,名为逆藏十三的这个人也仍然、仍然——
“……我也想让你活下去啊。”
最后的电源被切断,逆藏十三安心地闭上了眼。
这样就没问题了。这样宗方就不会死了。这样就好了,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虽然最后的最后,果然还是想再看你一眼啊。
*
逆藏十三的眼前,是漫长的、漫长的黑暗。
像是沉湎于一个悠久的梦境。梦里没有樱花,没有微笑,更没有宗方京助——这一点让人又是高兴又是寂寞。逆藏想再看看宗方的脸,想看宗方想得不得了,因为已经死了,正是因为已经死去了,才会这样放任自己沉湎于这不可能实现的想象。在这里不用顾虑宗方的眼光,不必在意雪染的感受,只不过是想想而已,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那总是打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总是显得分毫不乱的衣服,眸子里柔和的亮光,眉眼间温和的神情,想念他有点薄的唇线,矫健的身手,处理公务时认真的样子,还有他温和又极具信服力的声音。
他呼唤他的名字,每一个简短的音节都带着强大的力量和绝对的信任。他呼唤他“逆藏”——但是那样的声音大概再也听不到了。
知道江之岛盾子用以威胁逆藏的把柄的人——预备课生们早已自尽,两个当事人本人都已经死亡,在宗方看来逆藏十三只是个单纯的背叛者,即使死后再度相见,他也只会用极为厌恶的带着敌意的声音喊他“逆藏十三”吧。
这还真的稍微有点寂寞啊。逆藏十三无奈地笑了笑。宗方他坐在桌子后面,在暖阳下微笑着叫出“逆藏”的温柔的声音,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啊。
那样柔和的,亲昵的声音,只能存在于记忆里了。
“逆藏。”
“逆藏。”
“逆藏。”
“……起,逆藏。”
……嗯?
“……不起,逆藏。”
好像听到了宗方声音。
影影绰绰的暗影在黑暗里骚动着,宗方的声音非常遥远,里面包含的感情也并不是正面的。
发生什么了?在这种地方听到他的声音,该不会是宗方没能活下来吧!逆藏十三一下子焦急起来,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却不能保护住宗方的性命的话,他到底是为什么去死的啊!
隐约间,能看到远处的亮光。
声音是来自那里的吗?逆藏十三有些犹豫地向那边走去,一步,两步,越来越快,然后不自觉地跑了起来。
宗方……宗方。你的困难我都会帮你解决,不论那是多么困难的任务;你的敌人我都会帮你杀掉,即使这个敌人就是我自己。所以请不要发出不像你的声音、说出不像你会说的话语,因为你是我的、是我的——
白色渲染了视野。
*
宗方京助站在病床边,低头看着“他”。
背景里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伤者的治疗、死者的收容、现场的处理,还有数也数不尽的善后工作。人心浮动让整个未来机关的上空都漂浮着不安的空气,在这个时候,身为未来机关的副会长、如今的最高权力者,宗方京助本应该被公务压得喘不过气来才对。
然而现如今,他却在这里,低着头看着“他”安眠的表情发呆,右眼刺痛得连脑子都混沌起来。
好虚弱啊。
混着灰尘和血块的头发。惨白的脸。昏迷中也在紧皱着的眉头。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能表示还活着的只有那看不出起伏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因为告知了医护人员“如果有什么问题就马上来找我”,所以宗方才站在这里,看着这个人前所未有的,虚弱的模样。
他一直很讨厌自己显得虚弱。即使在亲友面前,也向来让自己显得滴水不漏游刃有余。记忆里的这张脸只有两个表情——显得极为自信的笑容,以及不爽喵一样不高兴地板起的脸,而不管是这两个表情中的哪一个,都是会让他不自觉地微笑出来的温暖回忆。
啊,不对,他是看过第三种不同的表情的。
宗方京助恍惚地想。
是在、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这个人捂着腹部的伤口倒在地上,当时他抬起头来的表情……那个表情……是什么样的呢……?
眼睛好痛。
头也好痛。
医护人员把他叫来的理由还在耳边执着地回响,但那声音就好像是山谷的回音一样远远地扩散出去,简直跟假的一样。
什么叫“患者毫无求生意志”啊……什么叫“姑且跟他说说话”啊……什么叫“如果不能激起患者的求生意志就没救了”啊……!这个人他,这个人他怎么可能是这样内心软弱的人,这个人怎么可能会丢下我一个人呢……!!!
“……逆藏……!!”
明明是叫了很多年的名字……但是不知为何,只有这一次,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沾着鲜血一样。非常的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
他是知道理由的。
应该是知道的,却不明白事已至此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逆藏十三不惜才能和生命地保护宗方京助这个人,事已至此,他要有多厚颜无耻才能站在这里说一些会激起他求生意志的话啊——明明想要杀了他的就是自己!
“逆藏……”
毕业之后,他放弃了自己在拳击台上得到的一切,世界冠军屈居在一间学校的警备室里。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太年轻太幼稚,完全没想过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后来绝望和战争接踵而至,逆藏又是理所当然一样的随他一起加入未来机关,太理所当然了,以至于宗方甚至没有问一句“你本来是怎么想的呢”。
他这个亲友做的一点都不合格。
没想过逆藏的未来,没想过逆藏的前途,没想过逆藏的心情。他一直接受着逆藏毫无原则的付出,却从来没拿出过什么像样的回报。
所以,被背叛了也是自己活该,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关注过逆藏的需求。他有什么烦恼,他是不是在痛苦,他经历了些什么,他承担着什么……只不过是在战场上互相托付后背的关系,不过是救了他几次命罢了,这种事逆藏做的难道就少了吗?连自己都被他展现出的强大所骗、误以为逆藏十三是无坚不摧不会犯错的人的话可怎么办?
不如说,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有了这样离谱的错觉?
“对不起……逆藏。”
思来想去,能说的话居然只有这一句。
何其可悲啊,死里逃生之后,能对付出性命来拯救自己的亲友所说的话,居然只有这么干巴巴的一句道歉而已。
但是,果然还是,“对不起。”
没能相信你,放任你孤独地面临死亡。
“对不起,逆藏。”
宗方京助站在原地,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
睁开眼的时候,是满眼的雪白。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不管闻过多少次都不习惯的、医疗驻地特有的味道浓郁到惹人厌烦。世界上有一种状态叫做回光返照,逆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就属于这种罕见的状态里。只不过,混沌的脑袋里似乎颇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里并不属于亡者的世界。
在刚苏醒的短暂茫然之后,逆藏十三感到了无法遏止的巨大的惊慌和自我痛恨。
……为什么会活下来呢。
怎么会活下来了呢。
这不是……这不是……这不是在给宗方添麻烦吗!!!
糟糕啊……是内心的迷恋扰乱了身体的判断吗……确实,像他这样持有身体方面才能的人,身体状况受意志影响是很大的,能够咬牙坚持的人才会超越自我创造奇迹,但不是这个时候啊!
他就是应该,去死才对啊!
“……逆藏……?”
十分熟悉的声音。
熟悉到了灵魂里,反而觉得极其陌生了。
逆藏十三听过这个声音发出的温柔的呼唤,也曾经感受过这个声音里无法忍受的冰冷。他喜欢这个声音里坚定的意志,也深爱这个声音响彻在战场时带着的杀意。他曾经为有可能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而叹息,这时候却宁可自己再也听不到的好。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被这个声音判了死刑。
“……宗方……?”
*
那究竟是、何等程度的救赎呢。
看到逆藏十三的眼睛睁开的一瞬里,宗方京助不像样子地想要感谢上天。
“逆藏十三”这个存在对他而言甚至已经无法归进“亲友”的范围内,更接近于空气或者水源。他的存在本身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以至于在失去的同时仿佛被丢进沙漠,痛到如同被生生剥掉半数的性命。
失去他的未来简直想想都一片昏暗。宗方京助已经失去了雪染千纱,如果连逆藏十三都失去了的话,如果连逆藏都失去了的话,宗方京助的人生也会毫无疑问地陷入永夜之中吧。
是的,他不会绝望,宗方京助不会绝望,他的左右手用生命确保他远离绝望的深渊,所以无论到了什么地步,强韧的精神都确保了宗方京助不会绝望——但也仅此而已了。
失去了他们之后,宗方京助究竟会陷入怎样的地狱中呢,简直是想一想都令人恐惧到战栗的事。
所以,逆藏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然而那惊喜很快褪去,因为宗方惊愕地发现,逆藏十三的脸上逐渐浮出的神情,是恐慌。
他用一种极为恐慌的表情看过来,氧气罩里传出的声音和气音的音量差不多,然而在宗方京助耳中无异于惊雷。
他说,“对不起,宗方,擅自活下来了。”
是的,逆藏十三怎么可能不感到恐慌。
违背了宗方的意志,逆藏十三怎么可能不感到恐慌。
上一次对宗方阳奉阴违的结果,逆藏十三不得已放过了江之岛盾子,最后导致了说是世界毁灭也不为过的惨烈后果。如果不是他对宗方说“江之岛盾子是清白的”的话,以宗方的能力一定早就抓住江之岛让她再无作乱的可能,世界也就不会陷入绝望的漩涡,社会不会如此动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以至于连雪染都——
——连雪染都……
都是这份恋情的错。
无数个夜晚,逆藏十三如此责备自己,洗脑一样对自己一遍又一遍诉说。
都是你爱上宗方的错。都是你被威胁的错。都是你不听命令的错。
他无法不爱着宗方京助,所以逆藏十三能够弥补的只有后两条——从此以后再不受威胁,从此以后绝不再违背宗方。不管被下了什么样的命令,无论如何,绝对不会,再违背宗方。
他不会违背宗方的意思的。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所以,只有一点——
只有一点,小小的任性。
“我会去死的,绝对会乖乖去死的,所以这一次可以我自己解决吗?因为实在太疼了……”
其实肩膀上的伤已经没知觉了。
很奇妙的是,左手也没觉得有多痛。
只有腹部的一道刀伤在火烧火燎的疼着。像是在身体上燃烧着大火,燃烧着逆藏十三的信念、身体、灵魂、意志、愿望、未来……希望。
悬在细线上的理智在岌岌可危地诉说着最后的自尊。是自尊吗?应该是吧,因为意识早就模糊不清了,能够感受到的东西只有一个。
只有疼痛。
只是疼痛。
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腹部,疼得逆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疼痛。但是不动起来不行……不动起来不行。不动起来的话,宗方……会生气的……
逆藏十三恍惚着微微抬起左手,又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放下换了右手,摸索着去拔掉维生装置。
“实在……太疼了……”
浑身的鲜血好像都被冻僵了。
他在说什么呢……逆藏他,在说什么呢。
能够理解每个字,但是宗方京助却怎么都没办法把这些字符拼凑成能够理解的句子。逆藏他……到底在说什么呢。
但是,他理应是明白的。
不考虑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职场上逆藏十三也是个很听话的下属。无论什么要求都能高效率地完美完成,即使提出异议也仅止于提出意见而已,再怎么想法相悖也不会违背命令,这样的下属用着实在太顺手了,顺手到宗方京助从没想过他这么听话的原因。
——但是这已经变成了不得不正视的问题。连“去死”的命令都这样不打折扣地完成,逆藏的执念——甚至可以说“人格”——完全变成了不能被放着不管的问题了。
握紧逆藏伸向维生装置的右手,宗方京助不由得这么想。
逆藏看着宗方,好像有点紧张似的眨着眼。宗方梗了一下,相当费了一番力气,吐出了沙哑到完全听不清本音的语句。
“不是的……我,”说下去,说下去,快一点,“我是,”不对,不是这个,需要更明确的——更清晰的表达,“我需要,”没错,这个说法应该没错了,说下去,说下去,就这么、把全部感情倾注进来,说下去——
“我需要你。”
宗方说道。
“所以别说这种话……别死了啊。”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一定还会有很多时间,必须还要有很多时间才行。
所以说清楚吧。
这一次。一定要说清楚才行。
面对再一次昏迷不醒的逆藏,宗方京助却已经没有了之前缠绕不去的、宛如漂浮不定的浮萍般的不安。
还有工作要做。未完成的事情还有很多。直到刚才还混沌着的脑子却已经能条理分明地判断如今的情况,并且自动浮现出解决方案了。
很快就能和逆藏好好说上话了吧?
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