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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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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地方有些奇怪。
这里有着终年聚聚散散的雾气,有悬于九天而下的瀑布,有郁郁葱葱林林落落的树木和房屋,有草有花,风吹雾敛,隐约可见白色的云朵飘浮于脚下。
主人说这里叫作「云涧烟阙」,凡人称这里为——
「仙境」。
顾名思义,仙境仙境,神仙住的地方。
我是三生修来的福缘才窥得见茫茫苍生中的世外一隅,自此不理会人世轮回,生老病死皆是命数。
无喜无怒无哀无愁,心田空空荡荡,这种滋味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我只知道,我还怀着某种感情在某个角落默默埋下种子,等待着萌芽的那一刻。
只是那千千万万年,十年一轮回不知过了几个轮回,我还是不明白。
我还是不明白我把他当做了最好的朋友,我还是不明白我以为我所深埋的种子叫作友情,我还是不明白他空寂而懒散的目光,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做「我爱你」。
我的主人是神仙,是个十分清闲的神仙,天帝也管不了的那种。
有一间与众不同的房屋,是坐落在那颗亿龄银杏树上的。
里面住了一个人,是主人她最为深爱的人。
她整日几乎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每次出来总是烂醉如泥,脸上带着狰狞而寂寞的微笑。
曾一度以为她疯了,有次她醉到神志不清,嘴里不停唤着三个字,我想那便是那个人的名字吧,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她拖回了房,待我正欲转身离开,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哭号:“风冥夜,不要走,不要让我一个人。……为什么?”几近歇斯底里。
我回扯着衣袖,一时有些怜惜起她来,声音不由得放低:“七束大人,您认错人了,我不是风冥夜。”
她没有回答,似乎是耗尽了全身气力,呼吸略微急促,复又慢慢平缓起来。
“七束大人,您睡着了么?”我仍不放心似的再确认一遍。
确实无声无息。
我为她掖好锦被,缓缓离开这里。
那一夜,我有些心烦且慌乱。
也许我很早就开始关注起七束,但我在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统统忘记了。
我不能够确认对于七束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情愫。
不知不觉却逛到了那间房子下面。
我从地面仰视着这间屋子,凌乱微弱的星光透过银杏浅色的纹路映照下来,有一种纯粹的透明质感。
我从未见过风冥夜,偶尔从其他仙娥口中得知见过风冥夜的只有七束一个人,我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他从没有迈出房屋一步,他原本是和七束一起来到这里,后来不知为什么凭空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到这里。那段空白的时光即便对于七束也缄口不言,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每次酒醉后的七束都由我送她回房。原本应是仙娥所做的事情,却因七束有个酒后发狂的毛病,骇人的很,只有让在这里继风冥夜后唯一一个男性肩负这个重大职责。而我,很不巧,便就是那个继风冥夜后唯一一个男性,不知是福缘还是孽缘。
我有些怠倦,扶起一朵白云仰躺上去,很软,让人想到七束大人的面颊,却不似她那样温暖。
感到有一阵奇怪的视线,我看到一个男人静静站在银杏树上。
风扬起他的袍带,他用手指拂平,熨帖在腰间。发丝泛着银蓝光泽在暗夜中微微舞动。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直觉他在微笑。
萧散的、不带感情的、微笑着。
我知道,他就是风冥夜了。
他并没有说话,我一时也不知怎么做,保持着睡在云朵上数绵羊的姿势,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我等了很久,他也没有说话。我们彼此两两相望,倒像是一对久别重逢后的神仙眷侣一般互相深情地凝视对方,天知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最后我还是开了口:“风冥夜,七束大人很喜欢你。”
我也没想明白那时候为什么会这么婆妈,我为什么会说七束大人,这在我意料之外。
他不说话,依旧笑。
“可我喜欢你。”
他只消说了那么一句,我就惊悚到无语。
我虽然不受世俗偏见的束缚,可这种事真正真正落在自己头上,还是反应不过来。
他的眸色是浅灰中嵌着一抹深黑,看人的时候会让人产生把自己放在他心尖上的错觉,无法抵挡的致命吸引力,我不能免俗。
我轻轻合上眼,听见那山泉倾泻在石潭中铮铮的清脆音色,听见那脚步声匆匆踏过青草慌乱的足音。
还似乎听到他优雅促狭的笑声。
“长歌。”他低声唤我。
我没有说话,安然闭着眼,我可以感受他逼仄的视线。
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睫羽,我微微颤动,而后睁开了眼。
他还是笑,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溪河。
“长歌。”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好像这个名字很动听似的。
我那时想不了多少,只是可笑地谴责着他的不忠,而完全忽略了事实。
“七束大人那么喜欢你,她那么喜欢你……”然后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我窘迫地别过脸,猛地推开他,撒开脚丫子向屋里狂奔。
风冥夜倚靠在树旁,云层之上格外冷清。树木葱葱茏茏,白雾渐渐变大了些。
“长歌。”
“我只是想,永远留在你的记忆里。”
二
我匆匆逃回了屋子,那些深深淡淡的远雾迷蒙了双眸。
尽管我张皇失措,可那份仿佛烙印进灵魂的刻骨感是如此熟悉,几欲令人潸然。
长歌。
兮长歌。
他的嗓音低沉而柔和,像极了那千山上倾尽流光的一捧初雪。
纯净、忧伤,带着融化不开的微凉。
我忽然有些明白七束大人为何对一个人痴迷竟此了。
翌日,我整顿好屋子,便开始了例行公事。
我的职责所在就是保持云涧烟阙的干净,虽然是个不省力的差事,但我喜欢乘着云朵到处晃悠的感觉。七束大人笑着骂我没出息,我眨眨眼,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每次我去她的闺房清扫,心里总是浮游起一股奇妙的熟悉感,仿佛是充满了某种亲切、安稳又略带伤感的味道。我把这种感觉归结于我被七束大人所吸引。
说是吸引,却也不像七束大人爱风冥夜那般浓烈,只是怀念。
陷入回忆的我不知不觉飞到了银杏树的跟前,我有些犹豫起来。事实上云涧烟阙几乎给我扫了个遍,除了风冥夜的住所,我一直未曾踏入。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我曾亲眼目睹有个不小心误入银杏居的仙娥被七束大人发现,便二话不说被丢入轮回井里。隔天早上,大家都若无其事,仿佛那个仙娥没消失,或者更甚没出现过般,我看着七束大人带着讥诮的眉眼,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女人内心深抑的残忍与癫狂。她的戒律只有一条,就是银杏居禁入。
而现下的原因,却发生了一些变化。今日我拿起扫帚准备开工的时候,七束大人从天而降,就是给房顶穿了一个窟窿直直坠落那种,我看着瓦砾中她依旧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魄,一时有些茫然。出乎意料,她告诉我,以后每日必须去银杏居打扫,当然仅限一日一次,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如果被她发现不守规矩,轮回井伺候。说罢便大摇大摆嚣张地从那个窟窿原路返回。而说实话,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修好房顶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身份低微,又是半路出家,仙法是半点没入手的。想找仙娥帮帮忙,却碰到了奇怪的事情。
平日里对我和颜悦色的仙娥们一反常态,均以行色匆匆的姿态漠视了我,只一顾低着头。我看得出她们在躲我。我想了想,不禁会心一笑,夹杂这一种不清不楚的失望与叹息,然后不以为意。
无喜无怒无哀无愁,注定了仙人之间情感的不长存。
想来也是怕惹祸上身吧,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揣度出七束大人的心思,不论福祸,能躲则躲。
我知道这个要求一定由风冥夜提出,所以我犹豫了。他曾说喜欢我,七束大人肯定不知晓。相对的,当她了解到真相,就是我的死期。
轮回井我不是不怕,一旦入了去,再也没有修仙的可能。带着仙人时候的记忆,却只能无能无力地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轮回,不管做了多少善事,也无法得道。只是,总想起那夜萧散怠倦的眉眼凝视自己,挥之不去的苍凉微笑,一遍又一遍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承认,我已对这个七束大人痴迷的仿佛洞悉一切的仙君好奇起来。
雕刻着椿花的木门倏然推开,卷起一阵翻涌的气流,几乎把我从云朵上掀翻。我紧紧闭上眼,压低身体,来减缓这种压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