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濯欢

161、第 161 章

　　某日清晨，垂头丧气的新弟子拎着食盒准时换班。
　　“呦，今是个生面孔啊！你叫什么？”
　　“我叫季怜，是刚从主庄调来的。”
　　“刚调来就被派到这儿，得罪人啦？”
　　“没……没有。”季怜为人青涩，颇有些郁闷：“就是……跟大家还不熟。”
　　“嗨，没事，有几回就熟了。你要是肯多来值班，保准各个都喜欢你。”
　　“……我来之前，听说那里面的人，有疯病。”
　　值守弟子听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道：“可不是，疯的厉害呢！你多小心点，今儿他从早上砸到现在了。”
　　“啊？还有什么能砸的，不是说屋里的东西都给搬得差不多了。”
　　“砸他自己呗！桌椅板凳，疯起来什么都敢撞。哼，不过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咱们就清静了！”
　　“也不知道少主打算怎么处理，这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打开食盒给值守弟子检查。
　　值守弟子检查无误，安抚道：“行了，瞧你怕的，左右挨过四个时辰，就换别人了。”
　　他说着松泛几下筋骨，又特意嘱咐道：“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当值千万别打瞌睡，前些日子有个弟子值守时打盹，没发现屋里走水，差点出了大事。”
　　“哦，我知道了，多谢师兄提醒。”
　　换过岗，季怜提着食盒走到门前，反复调整好呼吸表情，板起一张脸开锁推门。
　　一进屋，入目可见，四处狼藉，椅凳翻倒，饭菜洒在地上，无人收拾。
　　楚倾趴在桌子上，被烧伤的双手裹着厚布条，他面色惨淡，唯有一双眼睛透亮，盯着季怜道：“见不到季远珩，我一口都不吃。”
　　虽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但倒是有骨气得很。
　　“不吃可没下一顿！”季怜壮着胆子恶声恶气地端出饭菜。
　　白瓷大碗梆的一声砸在桌上。
　　卫萤满身风尘仆仆，抬袖擦掉唇边水渍道：“好呀，长大翅膀硬了，摆酒连大师兄都不等了！”
　　“没有啊……我这不是算准师兄你得了信肯定赶得回来吗！”楚倾满面春风讨好道。
　　“哼！要不是我这趟镖回来得早，那可真不好说！不过，小五你小子真可以啊，武功学的不咋地，倒是不声不响就把咱们镖局大小姐给骗到手了。老实交代，你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这……”楚倾脸色涨红，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人群中打眼见到杨缜，赶忙求救道：“三师兄！大师兄回来了！”
　　“哦，你倒会偷闲。”杨缜走过来，随手塞给他一个大红灯笼道：“赶紧干活。”
　　卫萤瞥他一眼，把红灯笼放下：“欸！你别打岔，我这审他呢。”
　　“审什么，人家俩郎有情妾有意，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如今修成正果合情合理，你要是羡慕嫉妒，自己也找一个去。”杨缜一脸戏谑地说着又把另一个灯笼塞给他。
　　卫萤气得跺脚嚷道：“嘿！找就找！我下趟镖途径丝绸之路，看我到时候不找个西域美人回来。”
　　“行，我等着你出息那日，但是眼下，你得跟我去布置前厅，不然耽误了吉时，全算你头上。”
　　卫萤被他拽的一趔趄，一把抓起红灯笼，边走边气不过道：“凭什么算我头上！你整日就知道欺负我。”
　　他们说着迈出大门，正巧赶上林君和季远珩提着酒回来。
　　卫萤见状，便不死心地想把他也拉下水，道：“四儿你还挺闲，快来帮老三干活。”
　　“我们可不像你，踩着点回来。”林君拎起手中的酒坛道：“我一早就给我弟拿女儿红去了。”
　　“嘁、拿个酒还好意思一起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俩相好？”
　　“那是自然。”季远珩笑着揽住林君的腰道：“大哥三哥，你们多受累，小弟前几日特意锻造了几柄上好的机关弩，待明日取来，你们看看称不称手。”
　　“好。”杨缜一脸理所当然的应声，倒是卫萤颇有几分拿人手短的样子，脸上笑意满满道：“哎呀，出手挺阔啊，那这次便不为难你们了。”
　　杨缜见他又要开话匣子，气得眉梢一跳，道：“你再啰唆，等会儿就去后厨端盘子，糖醋鱼没你的份。”
　　说罢便自行往外走去，卫萤赶忙边追边道：“欸！别啊！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大喜的日子老板个脸干吗？”
　　“那你别吃。”
　　“我……我才不是稀罕你的鱼，我这是看小五的面子。”
　　季远珩远远瞧着他俩斗嘴，忍俊不禁道：“你们师门的人，各个都这么有趣。”
　　“不过说到底，还是你最可爱些。”
　　林君听着脸色发黑：“不会夸人就闭嘴！”
　　一旁的楚倾刚接待完几位前来道贺的客人，便凑上前来道：“哥，珩哥哥夸你的话，总是词不达意，这么多年你还没习惯呐？”
　　林君没接茬，抬手把酒递给他道：“酒取回来了。”
　　“辛苦了，不过哥你干吗非要跑回去取这坛，多麻烦啊。”
　　“这怎么一样，这可是你出生时爹娘特意给你埋的女儿红，我都没这个待遇。”
　　“哦？叔叔婶婶为何只给小桾酿酒，没你的份？”
　　“我弟自小生得水灵，一张小脸唇红齿白，爹娘便一直把他当女儿养，他小时候还穿过粉花小襦裙呢。”
　　“哦！敢情小桾以前是个姑娘家。”
　　他俩一人一句说得楚倾满脸通红，恼羞道：“哥！你瞎说什么呢！我哥瞎扯的，根本没这回事，珩哥哥你别信他！”
　　“小桾别害羞，你珩哥哥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也别喊我小名！”
　　“欸？当初这个小名可是你自己起的，如今怎么还不让喊了，再说阿君是你亲哥，你学他，本也没什么问题，不用害臊。”
　　楚倾窘到头昏，连忙投降道：“我错了，算我求你们俩了，我今日成亲，给我留点面子吧！”
　　“哈哈，不逗你了，吉时快到了，你准备准备，该去接新娘子了。”
　　两人目送楚倾离开，季远珩这才凑到林君耳边，恍然大悟道：“这么说来，出生时埋的酒，原来都是为了成亲时挖出来喝的啊。”
　　林君看他这幅憨样，憋笑道：“是啊，自然是女儿出嫁的酒，不然为什么叫女儿红。”
　　“哦……”季远珩沉吟片刻，脑袋又凑过去，热乎乎的呼吸喷在林君颈间，一脸正经道：“其实……我出生时，我爹娘也给我埋过一坛子酒。阿君，你什么时候来我家提亲啊。”
　　“下辈子！”林君眉头一挑，弯起胳膊怼向他胸口。
　　季远珩笑着向后退了两步，正巧撞上宫凡，便立刻做出一副大哥的模样，教训道：“你风风火火的乱跑什么！”
　　岂料宫凡毫不买账道：“哎呀，老哥你又被林大哥揍了呀！”
　　季远珩羞愤不已：“你一个小屁孩儿懂什么！”
　　“我懂得可多了！才不像你呢，磨磨叽叽的胆小鬼。”
　　林君在一旁看热闹，瞧着季远珩脸上挂不住，这才打岔道：“鞭炮都挂好了吗？”
　　“我办事，林大哥你就放心吧！”宫凡兴奋得搓搓手道：“新娘子什么时候到啊！”
　　“已经去接了，你去外面守着吧。”
　　宫凡听罢，便又风风火火跑去院里。
　　远远地，卫萤嚷着喉咙嘱咐道：“你摆弄炮仗小心点，别碰伤了自己。”
　　宫凡又嚷回去：“我又不傻，才不会被炸到呢！”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宾客盈门，满堂喜庆。
　　这场婚宴，可谓是方圆几十里村镇中，最热闹的一次。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左邻右舍的小孩儿围着迎亲队伍兴奋地又跑又跳。
　　到了屋前，新郎官下马，搭箭弯弓射向轿沿，好不威风。
　　踢过轿门，媒婆上前扶着新娘子跨火盆，踩瓦片，一步一步，走向正堂。
　　一根红绸，两处含羞。
　　新人站定，傧相上前朗声颂道：
　　“一拜天地！”
　　——“师姐，我总是打不中靶，他们都不愿意跟我搭档。”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练不好多练便是，我教你。”
　　“二拜高堂！”
　　——“师姐，是不是因为我资质拙劣，所以哥哥才不理我。”
　　——“每个人长处不同，你沉着冷静心细如尘，这些都是旁人比不上的。”
　　“夫妻对拜！”
　　——“师姐，你别生我的气了！我都知道错了！我以后会好好保管面具。”
　　——“你要牢记，禁阁弟子出任务时，须以面具掩去真容，除非身死，否则面具绝不离身，倘若被他人取下，或自裁以保师门之密，或嫁娶以结百年之好。”
　　“礼成，送入洞房！”
　　两人起身，一瞬亲近时，楚倾恍惚听见程魈隔着红帘盖头对他轻声道：“我等你。”
　　华灯初上，酒过三巡，众人这才饶了新郎官，放他回屋。
　　有人嚷着要闹洞房，大家便混热闹挤在门口，窸窸窣窣。
　　楚倾被推进屋里，踱步慢慢走过去，短短几步，握着秤杆的掌心里全是汗水。
　　挑开红盖头，脂粉衬着明眸善睐的程魈更添柔情妩媚。
　　她笑道：“你紧张什么。”
　　楚倾双手无处安放，似是害羞的孩子般不敢抬头看她。
　　她无奈，只好指使着道：“接下来，该喝合卺酒了。”
　　楚倾便手慌脚乱的把酒端来。
　　交臂饮尽，他拥着她，心中竟飘然恍惚。
　　啪嗒一声，喜卺应声落地。
　　楚倾回神望向程魈。
　　凤冠霞帔之下。
　　佳人不再，红颜枯骨。
　　楚倾怔怔地伸出手扶住面前这具惨白骨架，她头一歪，仿佛还在笑。
　　四周无人，须臾前的嘈杂声消失无踪，只有风吹着门外高悬的红灯笼，摇曳着凄红的光影。
　　目之所及，一切都在褪色，一切都在风中消散溶解。
　　直至再无光亮。
　　季怜本本分分地守在门外，只听屋子里一会儿传出咯咯痴笑，一会儿传出呜呜哭咽，心里也不舒服。
　　虽是第一次见，但他总觉得，有着那样一双清澈明亮眸子的人，绝不是别人口中浑浑噩噩的疯子。
　　突然间，屋子里一通稀里哗啦。
　　碗碟落地摔得七零八落。
　　他赶忙拿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焦急问道：“喂！你怎么了？”
　　房门打开，满地狼藉不过再添几处。
　　楚倾依旧端坐在桌前，良久，缓缓睁开眼道：“我饿了，我要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