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的烦恼》柳笑桃

1、胭脂的烦恼

　　胭脂素来有个习惯，就是给自己纳鞋底做绣花鞋穿。她不是不爱穿皮鞋，只是觉得自己亲手做的鞋子总比外面买的要好些，走起路来要踏实。
　　这天，她正在窗下瞄花样子。毛笔吸了满满的墨，笔头尖尖的，一点一点地画下来。正认真着，吴妈喘着粗气跑了进来。
　　“少、少奶奶。”她还是改不了旧时的称呼，一如既往都是这样叫。“少爷在打孙少爷们呢。”
　　胭脂一见吴妈这样火急火燎，知是不会闹着玩，听完她急了，要知道罗泽发起怒来可了不得。
　　她跟着吴妈往院子里赶。两旁也有些家丁跟着她们一起进后花园。还未进月洞门，便听到儿子哭天抢地的声音。
　　“住手！住手！”胭脂疾步冲了进去，只见罗泽拿着后门的门闩，那东西有腿胳膊般粗，这打下去可想而知。
　　“妈……妈……”佳曜见到救星，连忙扑向胭脂。胭脂正想去搂他，却被后面的罗泽一手提了过去，几棍子便挨了下来。
　　“你敢再打！就连我一起打死好了！”胭脂扑过去抱住罗泽拿棍子的手，一面哭一面喊。
　　也不知什么事把罗泽气成这样，他反手一推胭脂，把她推了个踉跄，一屁股跌了下去。家丁们只敢看着，没有人敢上去劝。
　　“哎呀，要打死了啊！”吴妈吓掉了魂。罗泽一听，这才松了手，扔了木棍，回身想去扶胭脂，却被她推了一把。
　　胭脂“哇”的一声扑到儿子身上，只见大儿子佳曜哆嗦着嘴唇，一句话没说，眼白一翻，一头栽了过去。顿时花园里的哭声震天，胭脂以为儿子不行了，吴妈更是以为罗泽打死了儿子，闯了大祸。
　　罗泽蹲下一捏佳曜的鼻息，哼了一声：“还死不了。”
　　“他是你儿子！”胭脂哭红了眼，瞪向罗泽。罗泽没有动，反而更来了气，起身朝身后一个影子吼道：“给我过来！”
　　小儿子佳胜听到父亲这一声震山吼，已吓软了腿，愣愣不敢上前。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佳胜听到母亲朝他喊，才回过神，撒腿往外跑。罗泽气得又拿起棍子，想追过去。这时才有几个胆大的家丁上来抱住罗泽，不停地劝说了起来。
　　“你要是打死了他！我跳洛水去！”胭脂哭得泪人儿一般，手中的一方帕子不停地拭着佳曜额上的汗珠子。
　　“还不都是你宠出来的？”罗泽冷哼了一声，甩开了拦住他的家丁，负手朝后面去。胭脂这边七手八脚地把佳曜扶了起来，拖着抬到了屋里。脱了他的裤子，只见屁股连着大腿的根部都乌青了一片。胭脂一见，嘴里“心肝肉儿”的叫个不停。慌乱中有人去请了大夫，少时大夫便提了个药箱，从后门赶了过来。
　　之后熬药敷药闹了一通，天就擦黑了。胭脂不放心，亲自坐到吊炉旁看着药。这时东宅里打了个电话来，说是把佳胜留在那了。
　　胭脂一听便放了心，谅罗泽也不敢追到东宅去揍小儿子。
　　直到座钟敲了十二下，胭脂掀开蚊帐见儿子睡得踏实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回到自己的屋里。
　　正屋里只点了盏壁灯。胭脂就着微黄的光亮，见到蚊帐里自顾睡得安稳的罗泽，心中的那股怨气一下子就拱了上来，上前啪啪几声，把罗泽从睡梦中几个巴掌给拍醒了。
　　“怎么了？”罗泽揉了揉睡眼，眉头紧皱。
　　“你出去睡！”胭脂一把抓起床上一套被褥，连同罗泽一起揪下了床。罗泽不防胭脂使了这样大的力气，一时竟愣得不知所措。
　　“出去出去，出去！”胭脂连推带打，把罗泽往外赶。罗泽还未开口，正屋的门便啪的一声，关了个严实。他还想敲门，里面又是一通呯哩哐啷的上锁声。罗泽站在那里愣了半会儿，听里面抽抽搭搭地又哭了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吴妈已收拾出一间空屋。罗泽也没说什么，卷着铺盖就钻了进去。
　　过了两日，平京的大女儿罗佳瑜打了长途电话来。胭脂接了起来，只听里面“咯咯”的一通笑，把胭脂笑了个闷头傻脑。
　　“妈~这俩个闯祸精也该尝尝爸爸的巴掌味儿了。”佳瑜嫁夫从夫，跟着方志明到了平京，现在话里都是一口京味儿。
　　“你胡说！巴巴的打了电话来就为了笑话你弟弟？”胭脂呵斥她，女儿不听反而说道：
　　“妈，这也是你惯出来的。宠得他们无法无天。还害爸爸那么生气！”
　　女儿不仅不站她这边，反而还替罗泽说话。胭脂听完气不打一处来，拿着话筒把佳瑜斥了个厉害。那边的女儿一听不乐意了，哼的一声，翘着嘴便挂了电话。
　　又过了几日，远在美国的二女儿罗佳雅发了电报来。内容无外乎关于此次严父殴子事件：“恭贺父亲仗到魔除。望吾弟今后悉听教诲，不可再造次。”
　　胭脂知道了后，气得两眼发昏，直揉着心口。这时吴妈才大胆着说：“少奶奶，平日里，你是太宠了些。”
　　胭脂听了睁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
　　“孙少爷们虽然和小时候的少爷一模一样，可现今都十六岁了，还是那样顽皮……”
　　“是啊！”一个家丁也斗胆上前，“一放暑假回来，邻居已经告了三次了。”
　　“告了什么？”胭脂质问。
　　一个说：“说是挑了人家的屋瓦，雨水都灌进了人家的屋里。”
　　另一个接道：“不不，我听说是捏死了人家的母鸭子，害得人家没法收鸭蛋了。”
　　“我听说……”一说起罗家两个公子的调皮捣蛋事件，家丁都纷纷围了过来。每人一言一语，且大家听到的花样都不一样，各式各样，听得胭脂一个脑袋两个大。
　　胭脂不信在自己面前乖乖的儿子到了外面会是这样。她徘徊在罗泽的临时寝室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和丈夫讨论讨论儿子的教育问题。
　　“你在这里做什么？”冷不丁的，罗泽从外面进来，见到了走来走去的胭脂。
　　“阿泽……”胭脂本想上前，因想起前几日自己发了大脾气，心中不好意思，又退了一步。
　　“什么事？”罗泽没怎么理她，背着手只管往里走。
　　“当然有事……”胭脂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进了屋，只见床上凌乱地摆着被褥，她习惯性地上前收拾了一番。一回头，见罗泽翘着二郎腿坐着，才回过神，把刚刚家丁的话转说给罗泽听。
　　“你才晓得？”罗泽睁大了眼问。
　　胭脂点点头。
　　“你当初也不问问我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为什么呀？”
　　“有人向我告状，”罗泽哼了一声，“两个混小子把隔壁巷子里的井轱辘给弄坏了，害的一条巷子的人都要到别地儿汲水。”
　　“啊……”胭脂想不到儿子们的调皮已经引起了众怒。
　　“你说说看！”罗泽说起来就生气，最后还是他花了钱让人修好才罢休。
　　“是太顽皮了。”胭脂点点头，不过她才不舍得打孩子呢，最多也只是说一两句，哪里真会骂？

　　罗佳曜这次虽然没有伤到颈骨，但也挨得不轻，一连在家中躺了几个礼拜，就呆不住了。
　　“妈——妈——”佳曜实在无聊，躺在床上叫起了胭脂。
　　“三宝，怎么啦？”胭脂端着药进来。
　　“我要起来写几个字。”佳曜说着想下床。
　　“不许！”胭脂上前制止，“才能动几下，就乱来。”
　　“我有件顶要紧的事！”佳曜不依不饶，似乎那是件天大的事。
　　“那我让你爸来，你讲他写。”胭脂说着便要出去，身后的佳曜怪叫了一声。
　　“又怎么了？”胭脂问。
　　“不行……我怕……”佳曜说着往被子里钻。
　　“那你就乖乖的。”胭脂拍了拍儿子的头，“来，喝药。”
　　“我不……”佳曜推着不想喝那苦药汁。
　　“再不乖，爸爸就来啦！”听母亲这样一说，佳曜才苦着脸，紧皱着眉，把一碗黑的掉渣的中药给灌了下去。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胭脂见罗泽的气也消了，便想去接小儿子回来。这日下午，刚刚下过一场雷阵雨，空气格外清新。胭脂坐了车，亲自去东宅接儿子。不想这一去却扑了个空。被告之佳胜出去玩了，并未回来。胭脂只好打了三轮车回来。正行到东大街，见金福记里新出了糖，便下来称了几斤拿回家。
　　洛舫本是江南小镇，大街旁边蜿蜒着一条条悠长的窄巷。胭脂见街市热闹，且天也不热，便独自在街头逛了起来。走着走着，忽见前面闪过一个人影。她看着像是佳曜的影子，那头卷卷的头发和罗泽如出一撤。见那人身边似乎还有个人一起，心中疑惑，便跟了上去。
　　那两人走的躲躲闪闪，不一会儿，便撇身闪入一条巷子里。
　　胭脂心中更加疑惑，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那小巷两旁房屋高高的，阳光也照不到，显得格外幽静。胭脂贴着墙壁，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那两人。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人并不是佳曜，而是……
　　胭脂眯起了眼。她时常在夜晚灯下绣花，眼睛已大不如以前。她费力地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又看到了他搂着身边女孩子的腰，两块粘糕似地，嘴巴都快贴牢了。一时，胭脂的脸飞速地涨红，气得一蹦三尺高。
　　“罗佳胜！我让你爸打死你！”
　　佳胜正和眼前的姑娘难舍难分，乍然一见母亲从旁边跳了出来，吓得下巴都脱了半截。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胭脂冲了过去，想逮住这个烫了发的小儿子。
　　“你是罗佳胜？”姑娘似乎也受了一惊，声音有些尖锐。
　　“不不，琳达……”佳胜似乎还想辩解什么，扭头见到母亲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吓得他抓起琳达的手就跑。
　　那巷子弯弯曲曲的，佳胜拉着琳达像股风般冲了过去。胭脂跑不过他们，才跑了半条巷子，就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又加上压了刚刚那股怒气，捶胸顿足，简直像断了气一般。

　　“气死我啦！”
　　胭脂冲进了罗泽的书房，一张脸关公似的。
　　“怎么了？”鲜少见到胭脂气成这样，罗泽止不住得纳闷。
　　“你生的好儿子！”她一头就撞到了罗泽的胸口上，握起拳把罗泽的胸膛当锣鼓来擂。“年纪轻轻就出去亲人家姑娘的嘴！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哦？”罗泽倒没多大反映，只是抓住了她那不停挥舞的手，听着胭脂指控着小儿子的罪行。
　　“我刚刚在东街那边看到的！你去给我逮回来……”胭脂颤着手指着外面，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大嚷着不要这种没廉耻的儿子了。
　　“我去找他。”罗泽起身出门，才走了几步，只听胭脂在里面喊：“打死了最好！”
　　罗泽在外面转了许久，几乎要找遍大半个镇，最后还是东宅里把小儿子给拎了回来。
　　胭脂气的不出房门一步，这教育的责任就落到了罗泽的肩头。他来到小儿子的卧室，手里拿着后廊的门闩，叉着腿坐着，像个古代即将要出战的将军。
　　佳胜知今天是躲不过一劫了，便率先脱了自己的裤子，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那姑娘长得很好看？”罗泽没有动，只是找了最不相干的话来问。
　　“好……”佳胜头也不敢抬，只用余光扫了父亲一眼。
　　“过来。”罗泽举起门闩，在佳胜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下去。佳胜闭眼一忍，屁股就感觉到火辣辣的疼。
　　“你这脑袋是怎么回事？”罗泽见佳胜的头发卷得像窝稻草，倒有点他的风范。
　　“没什么……”佳胜嘴硬，并不说出缘由来。不过这让罗泽多多少少猜出了一些。
　　“那姑娘其实是喜欢你哥的？”
　　罗泽一语中的，佳胜的脸顷刻间就红了。
　　“还真让我猜中了。”罗泽放下门闩，手托起了下巴。
　　“爸……我……”这是他在父亲面前第一次主动开口。
　　“说！”
　　佳胜一想起琳达甜美的笑容，似乎心中有了股勇气，他直视父亲的眼睛，振振有词道：“我很喜欢琳达，虽然她喜欢哥，哥也喜欢她。但我还是要抢过来。”
　　“啪。”罗泽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掌。不是很重，倒像是要拍醒儿子似的。
　　“你才多大？就净想着这些？”
　　“爸——”儿子这声有些撒娇，“大姐也不是十六岁就定了亲吗？再说您是十七岁就娶了妈！”
　　罗泽沉默了一会儿。发现儿子已不再是当初的毛孩子了。
　　“如果……如果不是妈今天搅局，我就要亲到琳达了……”
　　罗泽见他不打自招，便斥道：“你怎么可以轻薄人家？”
　　“爸——我会负责的！”佳胜望着罗泽，眼里都是一股异常的坚定。
　　父子俩对视着。
　　佳胜心里的坚定犹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他坚信自己能够像个男子汉一样负起责任。
　　而罗泽心里的不安也似滚雪球一般，大到近乎要引起雪崩。他不想历史重演，让兄弟俩因为喜欢同一个女子而疏远，淡离。
　　“闭门思过一个月。”罗泽抛下这句话，就把门反锁上，任里面的小男人大呼小叫，也锁了个严严实实，不让一只蝴蝶飞进去。

　　“你打他啦？”
　　罗泽回到房中，胭脂早已消了怒气。
　　“就一下。”罗泽感到有些疲惫，脑子却在飞速地转着。
　　“说了什么些什么？”她问。
　　“胭脂。”罗泽没有回答，只是牵过妻子的手，把脑袋靠在了她的怀中。
　　“呀？都快五十的人了，还这样……”说是这样说，胭脂还是习惯地搂住他的头，抚着上面略长微卷的头发。
　　罗泽的思绪万千，慢慢地，他理出了一个办法。
　　“胭脂，我想到一个主意，不知你同不同意……”

　　一个月后，洛舫的火车载着罗家的两位公子隆隆地往北驶了过去。胭脂站在月台上，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
　　“西北军校。那要多远啊？”她挽着丈夫的手，心疼地说。
　　“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接他们。”
　　“我的心肝宝贝，你怎么都舍得……”她幽怨地看了罗泽一眼。
　　“别伤心了。一转眼他们就回来了。”罗泽安慰道。
　　“你把二宝送到美国去也是这样说……”胭脂忍不住，埋怨起了罗泽。
　　“是吗？”他没在听。转眼瞥见了月台一角的一个女学生。只见她绑了两根麻花辫，一身蓝衣青裙学生装，那高高的鼻梁，似乎就是学校里的英语老师的女儿，也是两个儿子所爱慕的对象——陈琳达。
　　“我们走吧。”罗泽轻轻托起胭脂的腰，向汽车走去。就算儿女们都走得远了，他还是会与胭脂在一起。
　　那可是他好不容易夺来的幸福，历尽了那样的千辛万苦。
　　月台边的那位姑娘站立了许久，才悄然离去。只是不知道，她想见到的人到底是罗佳曜，还是傻傻的罗佳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