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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告诉我真正的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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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真载舒季惟去了骆承杰的公寓。
那个地方,程真知道地址,但舒季惟不知道。骆承杰从未跟她提过,更未带她去过。印象中似乎什么时候在娱乐报纸的新闻中扫过一眼,但是舒季惟对记路标地名数字之类的一向不敏感,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因此,车子一路驶过去的时候,舒季惟只有沉默。
程真将她送到骆承杰的私寓所在处,随即告辞。
舒季惟按了门铃,要过很久,门里面才有回应。
在门铃的可视窗口他们互相看到对方的脸,骆承杰脸上有一点淡淡的惊讶,显然他没有想到舒季惟会来找他。
打开门,舒季惟走进去。门里面是面积好几千尺的高档公寓,然而看起来冷冷清清。
如果只有一个人住的话,越豪华的房子,看起来越不像房子,像地产公司展示的样板。
骆承杰不喜欢传统富豪最心仪的那种庄园式豪宅,虽然他自己也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因此到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他选择的是新城集团自己开发的顶级公寓,舒季惟环视了一下,屋子里的所有审美都是简洁和现代的。
他所有的观念和作风,都和他的父辈截然不同,中间完全没有任何继承关系。但正是这种有点故意的南辕北辙,给外界留下了无数遐想和猜测的空间,也留下众多纷纭的传说。
舒季惟是要经历过这许多风波、远离他的生活之后才有心情想明白,曾经在她眼中看来一生下来就拥有全世界的骆承杰,永远生活在无法摆脱的矛盾中。
从客厅到卧室是一个开放式的空间。
舒季惟一眼望过去,可以看到卧室的床边已经打包好的行李,两只经典风格的LV旅行箱。唯有在这一点上,他保持了传统的口味,为了方便。
舒季惟勉强笑了笑:“原来在你自己的家里,你的东西也不多啊。”
骆承杰看了一眼,答道:“多了累赘。”
他请她坐下:“你先坐,我去给你弄杯咖啡。”
舒季惟坐下,还是站了起来:“算了,还是我来吧。”骆承杰没有客气。
骆承杰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没办法指望他能做好这种事。
但舒季惟自己事实上也不比他强多少,两个人在宽大的、一尘不染的厨房里默默无言地抠摸了半天,终于出炉了两杯咖啡。
骆承杰望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忽然笑笑,道:“国中的时候经常跟爹地对着干,气得他暴跳如雷。记得有一次,他就讽刺我说,你们这些小孩个个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信用卡停掉,女佣离开,你能活几天?”
舒季惟不吭声。
骆承杰抿了一口咖啡,淡淡地道:“直到现在,我有时候还会想起这句话。小时候对它嗤之以鼻,但后来发现,这句话其实很有道理。不但很有道理,而且,它几乎可以对付世界上所有的人。所以我只能做个成功的商人,因为我不擅长用别的方式生存。我不是那种身上只剩十块钱还可以活得很好的人。”
他转头看了舒季惟一眼:“这是我的弱点。”
舒季惟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低声道:“这也不一定就算是弱点,那个方法,也不一定能对付世界上所有的人。因为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如果他们身上只有最后十块钱的话,他们会去偷会去抢、会去杀人放火,为了生存他们连骨肉亲人都可以漫不在乎地去敲诈勒索。无论在多么差的环境里,他们都可以活得很好。但是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
骆承杰仍然是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谢谢你的信任。有你这样说,就算有一天我真得落到这步田地,我也不忍心让自己去干你说的那些事。”
“你永远不会落到那种地步的。”舒季惟说。
骆承杰的世界已经有注定的轮廓,他可以飞到任何高度,但无论是高是低,他永远在那片天空里。就好像乔瑗仪永远是公主一样,骆承杰永远是王子,无论成功与失败,他们都生活在那个公主与王子的舞台上,即使失败,也永远难以用普通人的世界去衡量。
所谓的灰姑娘,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之外的人们编织的童话故事,在这个世界里,灰姑娘是很难立足的。
她们能给予王子什么呢?传统的说法是爱情。但是,大多数灰姑娘由于怀抱了成为王妃的梦想,她们爱自己永远是超过爱王子本人的。
至于美貌,就更无稽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美貌是无极限的,不足为恃。并且,对于这种折旧率很高的产品,精明的投资者一定会选择短期租赁,而非长期购买。
因此,舒季惟不明白,为什么,骆承杰会在她已经失去幻想想要离开他的世界的时候,转而对她表示爱意。
当然,她可以把他这种行为理解为仅仅是出自占有欲和他的男性自尊,可是那样的话,就对不住他在危机中为她付出的五百万。舒季惟不愿这样做。
骆承杰没有注意她的心思百转,他很难注意到别人的心里在想什么。这是他绝对的缺点,但是他自己却总是意识不到。
他只是听到了她刚刚那句话,淡淡地笑:“是,我也知道,我永远不会落到那个田地。”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但是,同样是一种悲哀。
“猜猜如果是乔宇落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会怎么办?”他问她。
舒季惟没有回答,因为她完全可以猜得出乔宇会怎样生活。也许,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乔宇确实过过与之类似的日子。
骆承杰转身走出厨房,穿过落地窗,走上宽大的阳台。从他的阳台上,可以从一个最完美的角度俯瞰香港的广袤夜色,一个弹丸之地,一个人造的海洋。维多利亚湾星星点点宝石般的灯光,在夜色中灿烂得夺目,一派近乎寂寞的繁华。
舒季惟慢慢地走到他背后,听到他说:“这就是我和他的不同。所以,有时候我很羡慕他,可以自由地往来于不同的世界。”
但是骆承杰知道自己做不到,他们生长的环境不同,他没办法像乔宇那样,对世界角落里的那些不毛之地,对战场上那些幽微灿烂的人性保持着终生不退的强烈好奇与同情。那个芸芸大众的世界,在骆承杰的角度看过去,不过是一种陌生的同情,其兑现的方式也不过是往慈善晚宴上的衣香鬓影和现金支票。
但是,对乔宇来说,那是他曾经真实地生存过的世界。他以艺术工作者的眼光和情怀长时间地观察那个世界那些人们,眼底所看到的,都是内心深处温柔的隐痛。记录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命,只不过是给那个广大丰富又荒芜的世界一个属于历史的证明。仅管那些可能并无任何改善作用。
这才是他们之间最根本的不同,所有的行为方式、人生准则的差异都由此衍生。
“你们……你们究竟为什么会决裂?”舒季惟低声道,这是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骆承杰沉默,没有回答。
“不能说吗?”舒季惟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外面的夜色。
他摇摇头,告诉她:“因为一个共同的女朋友。”
舒季惟被“共同的女朋友”这个词吓了一跳,一时不能理解是怎么回事。
骆承杰淡淡:“在牛津的时候,乔宇在摄影社里结识了一个英国女孩。在当时,种族歧视还比较常见,九七将至,香港很快不再属于英国,连牛津这样的百年名校也逃不脱那种复杂的政治气氛。”
“英国人是一个骄傲又封闭的老式民族,做得不优秀的黄种人,会被白人歧视,做得太优秀的,又会遭到他们的妒忌和孤立。因此,白人和东方人几乎处在完全不同的社交圈子里,像我和乔宇这样的,几乎没有能谈得话的白人朋友。但是乔宇带进来的这个女孩却成了东方留学生圈子里的常客,她给乔宇做摄影助理,跟我一起玩赛车。在大概两年的时间里,我们三个,成为密不可分的最佳拍档。”
虽然是远离香港,在一个弥漫着种族歧视氛围的异国,但是,他们以自己的才华和气质照亮了那所古老的异邦城堡,成为两颗灿烂划过的流星。那段烈火青春的岁月,无论对骆承杰还是乔宇,都是生命中绝无仅有的记忆。
舒季惟默不作声,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是连想象也没法想象的。
“我知道她必定会选择我们两个其中的一个。那个时候,她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一场战争,而我,是绝不允许自己失败的,”他无声地笑笑,“她读的是文学系,外表聪明、温柔、优雅,但骨子里却是个喜欢冒险、新鲜和刺激的女孩子,我知道她最终会选择跟我一起赛车,而不会将余生都花费在和乔宇一起拍照。”
他轻轻出了口气:“但是女人是种复杂的动物,有时候很天真,有时候很恶毒。而且,最聪明的女人总是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天使和恶魔这种性质集于一身,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暖昧的状态,从来不肯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直到我发现,她频繁地背着我,和乔宇见面。”骆承杰的声音变得更淡,“我要求她宣布她的选择。”
舒季惟已经猜到那结果,心慢慢地提到嗓子眼。
“那是大学三年级的末尾,我即将参加一场赛车比赛,她是我的助手。但是,最后,她选择了放弃我,跟乔宇一起前往巴勒斯坦拍摄纪录片。”
果然如此。
说完这句,他们两人都沉默了很久。
舒季惟小心翼翼地道:“已经失去了爱情,不如祝福他们快乐。这样的话,就不用,再赔上一段友情。”
骆承杰慢慢地摇头:“你错了。我和乔宇,并不是因为她的选择才决裂的。”
舒季惟惊异地看着他。
“我从未因任何在因对她有过任何责备的意思。”
舒季惟怔怔地看着他。
骆承杰注视着她,她以为他会继续讲下去,但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想跟乔宇在一起吧?”
舒季惟猝不及防,脸涨得通红,难以回答。
骆承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庞,舒季惟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但立刻意识到不应该这样,僵在那里,慢慢地低下头。
骆承杰收回手,转过身,舒季惟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非常平静:“我知道你会喜欢他给你的感觉,完全地信任,取之不尽的耐心和温柔。”
舒季惟的心剧烈地跳动,她既无法反驳他,也无法在他面前坦然地承认,颤声道:“你……你既然知道我会离开你,为什么还要让程小姐给我五百万?”
“阿惟,你需要这五百万去解决一个问题,是吗?”
舒季惟霍地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涌出眼泪。这是压得她几乎崩溃的沉重压力。
“但是,那天我问你,是不是需要钱的时候,你没有对我说真话。”
“我……”舒季惟匆匆地擦了擦眼泪,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把自己的重量往骆承杰的身上压。
“让程真送你来这里,是想把支票还我,对吧?”程真在简讯里已经向他说明。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牺牲你自己。”舒季惟只是个平凡的女孩,承担不起骆承杰那沉重的爱。
骆承杰微笑:“我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那种人吗?”
舒季惟呆呆地看着他。
骆承杰转过脸去没有看她:“新城已经得到境外财团的注资,很快就会脱离‘美和收购案’造成的困境。”
“真的?!”舒季惟大吃一惊。
骆承杰笑笑,点点头,微微抿了抿唇角:“我说过,我不是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那种人。”
舒季惟怔怔地看着他:“你……真得没有骗我?”
骆承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笑笑,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那个笑容有点落寞。
他轻轻出了口气,道:“收下吧。你在我身边出的事,我不想让别人解决。”
舒季惟低下头:“我怎么还你?”
骆承杰双臂向后一撑,将身体靠在栏干上,深深地注视着她:“你不欠我什么。”
“可是……”
“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乔宇不能给你承诺,你还会不会选择跟他在一起?”
舒季惟慢慢地摇摇头。她害怕那种飘摇不定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骆承杰隐约体会到了她为什么执意决意地要离开他。但是现在,已经迟了。如果一个女人已经决定要离开,那就只能放她离开,因为你无论怎样挽留都是没用的。
所以,骆承杰已经决意放她自由飞。生命还很长,如果下一个拐角,他们再相遇,那么他一定会给她一个她想要的答案。
而现在,无论是她,还是自己,还是乔宇,他们都需要时间和过程,来寻找那个真正的答案。
“既然你摇头,那么我回答你,之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和乔宇究竟为什么决裂。”骆承杰转过身,他的眼睛沉没入夜色之中。
舒季惟不懂,她的摇头和他的答案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