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主》罗青梅

3、明惠

　　几个小黄门在殿中转了一圈，一无所获，苦着脸出去了。

　　宫苑内的脚步声越来越乱，供奉、押班进殿，请诸位公子都去回廊站着。

　　外面大雪纷飞，寒风刺骨，贵公子都是养尊处优的矜贵人，不想动弹。左班副都知亲自来请，众人才不情不愿站起身出去。

　　吴轩也跟着站起，袖子滑落，掩住了他颤抖的手。

　　副都知和押班站在殿门口，手里拿着名册，一一比对点名。

　　叫到吴轩的名字时，他张口应答，声音干涩。

　　副都知忽然停顿下来。

　　鹅毛雪花卷进回廊，落在吴轩的眉梢上，融化成冰凉的水滴。他一动不动，瘦弱的背挺得笔直。

　　“通往门楼的宫门都关闭了，我问过当班接引的主事，没有外人出入。可能躲进园子去了。”

　　一行人冒雪匆匆走过来，打断副都知的点名，为首说话的人是宫门主事，他身后跟着几个眉目清秀的宫女。

　　副都知迎上前，带着主事和宫女往后殿花园走去。

　　吴轩抹去淌到下巴的雪水，他身边的伙伴们交头接耳，猜测那几个宫女的身份。

　　几个宫女衣着典雅，妆容得体，头上戴缀珠梅花乌纱帽，身穿镶有金边的折枝花纹团领袍，腰上系金带，脚着纤巧弓鞋，仪态娉婷，举止不俗，一看就不是寻常粗使宫女，当是内宫有品阶的内侍。

　　蔡毓是丞相的侄孙，经常出席宫廷宴会，见多识广，有意显摆，一挑眉，对众人道：“她们是中宫的宫内人，我随伯祖母进宫为中宫贺寿的时候见过她们。”

　　少年公子们对望几眼，小声笑道：“不愧是中宫的宫内人，都是美人。”

　　嘴上说着笑，公子们心里不由犯嘀咕：出了什么事，竟然惊动皇后宫里的宫女来东宫寻人？

　　不一会儿，东宫内侍来偏殿传话，说太子今天不上学了，请公子们回家去。

　　众人告退出宫。

　　一夜过去，宫里宫外风平浪静，并无异事发生。

　　第二天上午，伴读们陪太子在演武场拉弓，蔡毓见太子神色如常，忍不住问昨天是怎么回事。

　　太子哈哈大笑，“都是十九妹闹的！昨天她闹着要到东宫来看我，娘娘不许，她趁娘娘梳洗的时候偷偷离了寝宫，刚巧父皇去看望娘娘，问起十九妹，娘娘才发现她不见了，雪那么大，四位都知都吓没了半条命，放下差事，亲自找她，一路找到东宫。”

　　蔡毓见过十九公主，知道十九公主受宠，听太子的语气，明知没出什么大事，还是一脸紧张担忧地问：“十九公主没受惊吧？”

　　太子笑着摆手：“十九妹淘气着呢！知道殿内人不会给她带路，找了个眼生的宫婢，偏偏找了个不识路的，主仆两个迷了路，一直在后殿打转，人没饿着也没冻着，就是走累了，躲到阁子里避风。一群人提心吊胆到处找她的时候，她在阁子里呼呼大睡。父皇和娘娘白担心一场，都怄笑了。”

　　蔡毓松口气，笑道，“原来是虚惊一场。”

　　伴读们也都跟着笑。

　　这是吴轩第一次听人提起十九公主。

　　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去。转眼到了腊月，各家各户制腊药、逐瘟疫、祭祀百神、先祖。

　　国公府开祠堂祭祀先祖的前一晚，方氏一夜没合眼，半夜就把吴轩叫了起来，要他换上祭服，练习祭祀的礼仪。

　　吴轩昨晚背口诀背到深夜，刚合眼睡着没一会儿，困得直打哈欠。

　　方氏抬手就是一巴掌，“明天你就这副样子给别人看？”

　　吴轩踉跄了一下，低首垂目，站直身子。

　　天亮后，仪式开始，吴轩一身黑色祭服，随老国公走进祠堂，堂弟吴震和其他房弟弟跟在他身后。

　　妇人不得入祠堂。国公府女眷都站在门外，目送吴轩紧跟着老国公走远，其中方氏站在最当中，昂首挺胸，端庄肃然。

　　吴轩没有回头也知道方氏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当他一步一步踏进庄严肃穆的祠堂时，从小到大挨过的无数个耳光像潮水一样涌入他的脑海，一道凄厉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母亲需要一个儿子，才能在国公府立足！

　　他抬起头，望着烟雾缭绕中吴家先祖的牌位，雕琢精细的木牌泛着冰冷的光，刺痛了他的双眼。

　　腊祭上，吴轩是孙辈中第一个敬香的，方氏大受鼓舞，第二天宫中传来的一道旨意更是令方氏又惊又喜，皇后接见外命妇，国公府只有一个入宫名额，宗妇方氏。

　　方氏入宫觐见皇后，傍晚回府，把在院子里练枪的吴轩叫去，问：“你知道十九公主喜欢什么吗？”

　　吴轩茫然。

　　方氏皱眉嘱咐：“十九公主是皇后所出，太子的同母妹，和太子感情很好。你是太子的伴读，明天进宫找太子身边的中官打听打听，他们一定知道十九公主的喜好。”

　　十九公主快过生日了，方氏之前命管家准备了寿礼，但是她今天才从其他命妇口中得知十九公主在宣和帝跟前十分受宠，觉得准备的礼物不够尽心。

　　翌日，吴轩进宫，照方氏的吩咐，找小黄门打听十九公主的爱好。

　　小黄门笑回道：“公主才这么点大，喜欢的无非是些好吃的好玩的。只要公主喜欢，一朵野花都是好的，公主不喜欢，就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也不过是一颗石头罢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方氏愁了好几天，每天派人去马行街买回一堆宫中不常见的新巧玩意，千挑万选，选了几样最精致的，赶在十九公主生日前送进宫。

　　吴轩忽然想起，从他记事起，方氏没为他庆祝过生日。

　　他有三个同母的姐姐，都已经出嫁了，方氏每次都要婆子提醒之后才记起她们的生日。

　　十九公主生日那天，宣和帝为公主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太子也得了一天的假期。宴会上，宣和帝为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儿赐下封号：明惠。

　　天气严寒，加上快过年了，宫里宫外都在忙，太子更加松懈，伴读们也跟着偷懒，进宫以后就找个暖和地方打盹，只有吴轩一个人一丝不苟地按时点卯。

　　腊月十九，蔡毓和伙伴们入宫，发现吴轩早就到了，怔了怔，讥笑吴轩脑子不灵光。他们都是文官世家公子，只有吴轩是将门之后，宣和朝重文轻武，武官地位远远不如文官，蔡毓知道柿子要拣软的捏，嘲笑吴轩不会得罪人。

　　吴轩没有理会蔡毓，坐下读书，等太子起床。

　　下午，伴读们陪太子练习骑射。

　　天上零星下着小雪，蔡毓指使三个人故意摔下马，支开骑射老师，请太子去亭子里休息品茶。太子大喜，马鞭朝身后一甩，下马奔向亭子。

　　吴轩被蔡毓留下看守马匹，他和内侍一道把马牵回马厩，回到演武场，抓起一张弓，继续练习。

　　小黄门劝吴轩去亭子吃茶：“这么冷，其他公子都躲懒去了，你怎么还在练？”

　　吴轩不吭声，专心致志地默诵祖父教他的口诀。

　　他身体不如堂弟强壮，只能多加练习。

　　蔡毓他们受家族庇荫，将来都是文官，自然不用勤学武艺。

　　他不同，他要奔赴沙场领兵作战，要与凶狠的敌人拼杀。刀口舔血，必须勤学苦练，练就一身扎实的本领。

　　一套口诀背完，吴轩松了弓弦，去拿兵器架上的长枪。

　　马蹄声嘚嘚，一道奶声奶气的嗓音从雪地传来：“我皇兄去哪里了？”

　　吴轩转身。

　　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圆圆的脸蛋，漆黑双眸闪闪发亮，皮肤白净如细雪，双颊生晕，粉妆玉琢，穿着一件大红织金折枝牡丹花团领袍，腰间金带上挂着一条金丝软鞭，浅笑盈盈地看着吴轩，年纪小小，神气十足。

　　小女孩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小黄门牵了匹毛色赤红的小马驹，对吴轩道：“这是明惠公主。”

　　原来她就是十九公主。